陳萱死了。死因鑒定為心肌梗塞,簡單而言,就是猝死。


    封燁然無論如何都想看她一眼。於是由幾名警察,陪同他去了殯儀館。


    實在不可思議。昨天還站在她跟前的女人,一周前還依偎著他撒嬌的女人,他愛了這麽多年又如此憎恨的女人,如今就躺在小小的病床上。她的頭頂,是張環形屏幕,上麵讀取著她一生的信息,她所讀的學校,她獲得的獎狀,一串串數據如同走馬燈一樣滑過係統。而她本身,被白布蓋著,皮膚蒼白發青,了無生氣。


    封燁然做夢一樣地站在她跟前,忽然想上前喚醒她。此時此刻,那些仇恨都消失了,而他們好像回到了那些平凡的清晨,已經卸了妝、顯得蒼白無比的她睡得死死的,需要他喊她很多次,她才會稍微睜開一隻眼睛抗議,然後繼續呼呼大睡。


    碰到她的皮膚時,他才驚醒。他的手被狠狠打開。


    “誰允許你碰她的?!”封博然的聲音。


    封燁然抬頭,發現自己完全看不清對方。他也不是很在意。他隻是被嚇到了,他剛才摸到的是完全沒有溫度的皮膚,僵硬、粗糙的皮膚。


    “假哭什麽?!貓哭耗子嗎?明明就是你害死她的!”


    封燁然一臉茫然。


    旁邊的人也開始起哄:“還裝什麽裝!你現在很開心吧?因為她妨礙你了啊!他們今天上午本來該出席發布會的!”


    “對啊!她是最關鍵的證人!你這個殺人犯!昨晚就是你殺了她吧!”


    “說什麽猝死!什麽心肌梗塞!怎麽可能……我家女兒一直都健健康康的,她還這麽年輕,一點都沒問題,還不是你……你……你逼她,你讓她做她不想做的事,讓她痛苦……不然她怎麽會……哎喲我的女兒啊……”


    “他就是殺人犯!你們快抓他吧!”


    “不僅是殺人犯!還是盜竊犯!去死吧!!”


    ……


    封燁然用袖口擦掉臉上莫名的液體,看到封華憤怒的臉,還有維持秩序的警察。


    而他並不憤怒,而是慌張。


    他緩慢地穿過人群,朝外走去。跟警察說了一聲,就走進衛生間。封華跟了過來。


    剛進門,封燁然就扯下封華的衣領,在他垂下的頭顱旁低聲問:“是你幹的嗎?”


    封華完全不知所雲:“什麽?”


    封燁然的聲音極輕:“你,殺了陳萱?”


    封華嚇到了:“怎麽可能??我昨晚跟你在一起啊!一整夜我們都呆在一起,怎麽可能呢?”


    封燁然死死注視著封華的眼睛。


    封華皺眉,濃密的睫毛下,那湛藍的雙眼之中滿滿的都是被錯怪的無辜,那麽純粹澄澈的眼睛,就像纖塵不染的湖水……明顯的,毫不知情的表情。


    對啊,怎麽可能是他。從那裏趕到封家,開車的話,往返至少都需要五六個小時。坐列車的話,雖然往返隻需要三小時,但,昨晚他的確一直在自己身邊啊!


    可是,封燁然隱隱記得他昨晚怪異的夢,以及不停在他耳邊說話的人。夢裏的人很像封華,又似乎不是封華。因為現實中的封華不會像他那樣詭譎、乖張,尤其是那一串串高低起伏、冰涼怪異的笑聲,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那個人問自己,該怎麽處置陳萱。


    封燁然清楚地記得,自己說的是:“要是死掉就好了!和她最愛的男人一起!”


    洶湧的罪惡感籠罩著封燁然。


    封華抓住他的肩膀,擔憂地問:“燁兒,你到底怎麽了?為什麽忽然懷疑我?”


    封燁然搖頭:“沒事兒。”


    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他握住封華的手,道:“接下來,我會被拘留在警察局,通訊設備都會被沒收,怕是有些天沒法跟你在一起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我會給自己申請律師,可能隻需要在警察局待段時間,但也可能要蹲一輩子監獄,如果那樣的話,你就好好跟著封博然吧,雖然他不是什麽好人,但在科學方麵,他非常——”


    封華一把抱住他,堅定地低吼,眼睛通紅:“我會救你出去的,你要相信我!燁兒,我隻可能是你一個人的!別想把我丟給其他人!”


    封燁然愣了一下,喉嚨裏終於漏出了一聲嗚咽。


    兩個人被警察打斷了。


    封燁然被帶走了。


    待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微涼的秋風撲麵而來。他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封華,手中緊緊捏著封華硬披在他身上的外套。外套裏有封華給他買的藥,至少可以應付幾天的。


    他的雙眼是模糊的,人群變成了灰色的色塊。


    而灰色的、淩亂的色塊之中,便是身穿駝色皮鞋、深灰色長褲、深藍色毛衣的封華。


    高挑的身材,一頭漆黑的鬈發,一雙湛藍的眼,白皙的皮膚。


    在那一刻,封燁然似乎在人群中看到了曾經的那個孩子。


    小小的他就站在灰黑、淩亂、不斷變化的色塊之中,睜著那雙飽含淚水的、燕尾蝶一般藍的雙眼,凝望著自己。


    封燁然歎了一口氣,被帶入了警車。


    ※※※


    當天下午,封博然開了發布會。由於陳萱的死,發布會的影響力極大。會上,封博然堅決認為陳萱並非簡單地猝死,而是被害的,強烈要求警方抓捕犯人,並悲憤地控訴犯人。封博然認為他自己也有危險,可哪怕冒著生命的危險,依然要把正義堅持到底。他大膽地展示了那份機密文件的大部分,分析並展示了新的胚胎——“第二代阿德瑟爾新人類”。


    封華暫居研究所,而研究所已經全然被警方監控,數據被調出來,被毫不保留地檢查。


    封燁然在社會上的形象降到穀底。他的住所,他所在的研究所,他在網絡上的視頻、廣告等等,成為了被攻擊的重點。


    網絡暴力是可怕的。好在封燁然被關在密閉的房間裏,全然不知外界的情況——


    在接受了無數次審訊和談話之後,警察終於離開了。


    當天下午,肖之戒來看他。


    隔著玻璃,肖之戒認真地跟他說:“你放心,我有很多朋友,我會幫你請著名的專家,我就不相信封博然那邊一點破綻都沒有!你在裏麵吃好睡好就可以了,不要太擔心……另外,你的病,該怎麽辦?要是犯病了……”


    封燁然搖頭:“我還好,才幾天而已,我有藥。”


    “那就好。”


    ……


    肖之戒離開後,封燁然吃了藥,昏昏沉沉的。他的身上沒有任何通訊設備,就連手表也被沒收了。房間裏沒有鍾。


    他躺在硬邦邦的小床上,時而醒,時而睡。很快,他就失去了時間的概念。


    思緒就像洪水,時而如同犯了強迫症似的,製造一大片漩渦,旋轉於與陳萱的回憶裏,被陳萱的背叛裏,被大家一次又一次的拋棄裏。


    可是最終,那一股股水流都會匯集在一起,無論是陳萱、封博然、封穆,還是其他任何人,都會逐漸消散,最後留下的畫麵,總是跟封華有關。


    全然黑暗的噩夢。


    五彩繽紛的美夢。


    ……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鐵門被打開。


    幾個人將他帶入刺目的光線裏,告訴他,他被釋放了。隻過了四天,網絡上的輿論發生了質的變化。


    實際上,在封博然發布會後的第三天,一名著名的專家出現,譴責封博然愚蠢的騙局。


    他所謂的原版機密材料,實際上顛倒了因果,導致裏麵的邏輯錯亂,不僅如此,上麵的部分材料名是明顯錯誤的,部分數據也值得商榷,根據這份資料,根本不可能創造出封華——封博然所謂的,他的是原版的資料,而封燁然的不是,根本沒有說服力。


    封博然所謂的,新胚胎是他的實驗成果,可是封燁然研究所八成的實驗人員都可以作證,這份實驗成果是他們的。雖然記錄已經被惡意銷毀,但是他們每個人都能重述他們實驗的細節。


    更明顯的證據,無疑就是封華本身。作為一個超人類,他的記憶力非常優秀,甚至可以記得還是胚胎時候的事情。他知道是誰一丁點一丁點賦予了他生命,是誰培養了他,是誰在不斷地跟他說話,是誰將他一點一點撫養長大。若真像封博然所說,封燁然偷走了他成果的三分之二,那封燁然是無法製造出封華的,哪怕偷走他的全部資料,也不可能成功——而封燁然創造封華,是有記錄的。他的團隊整整花了五年時間,從每一次搜集材料,到每一次實驗,都有詳細的記錄。


    緊接著,警方終於在封燁然的一個硬盤裏麵,發現了原本的資料,詳細的,沒有任何錯誤的資料。


    這位專家專門見了封燁然一麵,當麵表揚他聰明。因為他知道如何保護自己的成果,他電腦裏的資料是被偽裝過的,動過手腳的。而偷竊資料的人明顯沒有仔細檢查過,就將其占為己有了。


    封燁然笑著,可實際上他完全沒有頭緒。


    首先,他根本沒有特意偽裝過他的機密資料;其次,他從來沒有把那份資料放在硬盤裏。


    這就說明,有人在事發前就使用了他的電腦,幫他轉移了文件,並在文檔上動了手腳。


    這個人必須精通生物科學,了解實驗數據,不然他/她不可能改得那麽絕妙,讓封博然短時間難以發現破綻;這個人必須是常呆在封燁然身邊的人……


    到底是誰?有何用意?


    ……


    專家是肖之戒請來的朋友,封燁然為了感謝他們,專門請他們吃飯,並問肖之戒,該如何報答他。肖之戒輕描淡寫地說,隻要以後允許他成為研究所的閑人就行了。封燁然很驚訝,這個搞金融的兄弟原來對製造新人類這種事這麽感興趣。肖之戒提醒他,別忘了我可是輔修心理的,以後我可以當你家新人類的心理輔導醫生啊。


    一周後,封博然因誣陷罪、盜用知識產權罪入獄。


    半個月後,封博然自殺。據說,他在入獄後,似乎在被惡鬼折磨,夜夜發出恐懼的叫喊聲。


    無論怎麽恨他,畢竟是兄弟。封燁然去參加了他的葬禮。


    但是一種強烈的、難以消除的罪惡感一直襲擊著他。


    因為,太過巧合了。無論中間發生了什麽曲折,結局就是如此——陳萱和封博然雙雙死亡,和那天他說出口的願望一模一樣。


    ※※※


    一月,一切終於平靜下來了。


    外麵下著鵝毛大雪,溫暖的房間裏播放著古典音樂。


    封燁然坐在沙發上寫日記,而封華則坐在地毯上,靠著他給秦熙和心理醫生回複郵件。這位幫了他大忙的心理醫生給他發了好幾封郵件,詢問他的情況,和封燁然相處的狀況等等。但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事,他都沒看到。


    封華:挺好的,我現在正靠在他的腿上給您回郵件呢。我們剛經曆了一場大風波,我想您也聽說了。好在有驚無險,現在都已經解決了。我和他相處得很好,很溫馨。他似乎比曾經更加在乎我了,會為了我吃醋(笑)。但他對我的感情,依然以親情為主。不過,您說過,哪怕他永遠都不會真的愛上我也沒關係,得到他就好了。我正在努力得到他。


    封燁然寫完日記了,他將日記本放一邊,慵懶地問:“寫什麽呢?”


    “郵件。”


    “給誰寫?”


    “秘密。”封華笑。


    封燁然不滿:“給哪個小姑娘寫呢?寫的什麽,念來聽聽。”


    “你真的要聽嗎?”


    “為什麽不聽?”


    封燁然清了清嗓子:“我最喜歡的人叫封燁然,我正靠在他的腿上給你回郵件呢。他現在似乎比以前更在意我了,晚上睡覺會死死地抱住我,每天都在找我在哪裏,會為了我吃醋,可是還固執地說,他不愛我——”


    “喂喂!胡說什麽!我什麽時候吃醋了?我……”


    “騙你的,我隻是給朋友回個郵件而已,男的。”


    “……你這小子!我根本不關心你給男的還是女的回!”


    “之前還一臉痛苦地問我,瑾怡的事情,要是那天晚上我真的跟她上床了,你怕是要哭鼻子吧,燁兒?”


    封燁然的耳朵通紅,他一腳踢開封華:“哪個老爸會不關心自己的兒子啊!我隻是——”


    封華彎腰哎喲哎喲地叫起來,一臉疼痛的樣子。


    封燁然自認為自己隻是輕輕地踢了一下,不至於吧!但他還是嚇到了,馬上站起來將封華扶起來:“怎麽了?疼得厲害嗎?”


    而封華居然直接將他壓倒在柔軟的沙發上,黑色的鬈發垂下,身體的陰影將封燁然覆蓋。


    封燁然的臉頰發燙,快忘記了自己該如何呼吸!


    兩個人已經太久沒有接過吻了。


    但他又深切地記得曾經的封華是如何吻他的——溫柔的,或者是熱烈的,甚至有些情/色的。


    封華的氣息鋪灑在他的嘴唇上,讓他嘴唇的每一個細胞,都開始戰栗起來。


    他又嗅到了那種熟悉的、美妙的芳香,還有那種濃烈的、幾乎要把整個人吸進去的荷爾蒙。好似連心髒都被攫取了,在緊張的空間裏劇烈跳動。


    封華就這樣半寐著美麗的雙眼,凝視著他的嘴唇,微微側頭朝他靠近。


    那模樣簡直性感得要命。


    封燁然閉上的眼睛,手指陷入沙發之中。


    可是嘴唇並沒有碰到熟悉的柔軟。


    隻是聽到了幾聲低魅的笑聲。


    封華的手掌印在封燁然的胸膛上,感受著他劇烈的心跳。


    他就撐在封燁然上方,微笑著凝望著他:“燁兒,你以為我要吻你嗎?”


    封燁然茫然地睜開水潤的眼睛。


    封華離他如此地近,他的鼻尖輕輕地磨蹭著封燁然的,疑惑地說:“這麽快的心跳,你真的不喜歡我嗎?”


    他的嘴唇微微滑過封燁然的臉頰,癢癢的,聲音喑啞:“呐,你就承認吧?”


    ——tobe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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