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逢歲晚端坐於書桌前,不知在寫什麽,時而微笑,時而皺眉。


    玉蘭樹和君子蘭蹲在聽風殿外聊天。


    玉蘭樹:“你說聖君在偷偷摸摸的寫什麽,都不要我研墨了?”


    君子蘭顯得很沒精神,葉片軟塌塌的,它歎息一聲,微晃葉子,說:“你好奇,你過去看看唄。”


    玉蘭樹心癢得很,卻也不敢真的過去偷看,隻能通過觀察聖君的神情來猜,“你看他現在臉上都笑開了花,必然是想到阮玉了。”


    “他這會兒握筆的姿勢和動作,看起來應該是在畫畫。”都是跟了聖君千年的靈植了,對聖君的一些生活習慣了解得很,不多時,玉蘭樹就下了結論,“應該是在畫阮玉吧。皺眉就不太懂了,難道,想到阮玉還能不高興?”


    它頓了一下,“除非……”


    玉蘭樹嚴肅地道:“聖君是想坦白啦!”


    “天,聖君臉怎麽突然變紅,他是想到了什麽呀?”


    君子蘭遲疑地道:“可能是什麽不太君子的行為?”


    ……


    屋內,逢歲晚畫了許多幅美人圖,用青石鎮紙壓了厚厚的一遝。


    不僅有畫,還有字。


    其中,包括如何在夢中相識,現實中遇見有多驚訝,元神、以及內心的複雜、變化,都一一寫成了故事。阮玉平時不是最喜歡看話本子麽,他就把這些過程一一寫下,用詳細的文字來表達了自己的心路曆程,將對她的感激和喜歡,種種情緒都融在了書和畫裏。


    其實想過直接解釋,但逢歲晚想在現實裏,在自己絕對清醒、不受魘氣影響的情況下,明確地表達自己的心境。可阮玉,對現實裏的他極其排斥,她都沒耐心聽他說話。


    他也擔心她一時接受不了,那個畫麵,隻是想一下就讓逢歲晚覺得窒息,索性想了個書畫的法子,將這些做出玉簡交給她,再等她去消化,等她的答案。


    初次見麵,是在她的夢裏。


    是他三百多年來,被鎖鏈勒緊的元神第一次得到喘息之機,是那痛苦煉獄裏,首次出現的希望,就仿佛幹涸大地上落下的第一滴雨。如今回味起來,唇齒間依舊留存甘甜。


    他還記得那飄著桂花香氣的街巷,以及,又香又暖的餛飩湯。擺在最下麵的那副畫,就是阮玉坐在小桌邊,手裏捏著湯勺,正輕輕吹著勺裏的餛飩。


    微微鼓起的臉頰,笑成了彎月的眼睛,甜美又嬌憨的模樣,格外的討人喜歡。


    她在畫裏,也在他心裏。


    還有阮玉身穿鳳冠霞帔,站在臨街的窗邊眺望,紅衣似火,烏發如雲,冰肌雪膚,美豔不可方物。


    她坐在牆頭嗑瓜子、她在草地上放風箏、夢裏的場景很多,現實中的,亦不少。


    其中有一副畫便是忘緣山上的不老泉,氤氳的霧氣裏,藏著一道模糊的倩影,衣衫潤濕,曲線玲瓏。


    他其實……並不是在偷看。


    他隻是因為夢中修行之術,想起了很多往事,以至於站在不老泉那邊走神,原本,並未注意到泉水裏的人。


    依稀記得,那時候他還怒氣衝衝地撂下一個誓言。


    “別叫了,泡你的溫泉。我對天發誓,絕對不會對你心懷不軌。”如今,逢歲晚還有些慶幸,這誓言有漏洞可鑽,否則的話,他怕是又得被老天爺給多劈幾道。


    逢歲晚抬頭,活動了一下手腕,他目視前方,一本正經地道:“喜歡,怎能能算不軌?”


    屋內靜謐,做這些的時候,他連靈植都趕了出去,這話,仿佛說給老天爺聽。


    他還寫自己身上背負的那些枷鎖、規則、以至於現實中的他古板又無趣,對整齊、規則、幹淨的追求到達了旁人難以忍受的地步,以前他不需要改變,但現在,他願意嚐試去欣賞不一樣的美。


    比如,視線又落回畫上,其中有一張,阮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眸子裏閃著狡黠的光,明明隻是將那個場景畫出來,他都仿佛能感覺到,她眸子裏射出的光芒猶如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心髒。


    他坦誠,對她的喜歡,並非一見鍾情,因此一開始,在現實裏,對她嚴厲管教,在夢魘裏,一開始的時候,對她的親近也不無回應,反而屢次責備她不知廉恥。他是執道,三千多年未曾動過情,自然不清楚,心動初時是什麽模樣。如今回想起來,現實裏屢屢被她氣得暴跳如雷,其實,也算是一種心動吧。畢竟,除了她,這世上都找不出第二人,能讓他平靜的心湖屢生波瀾。


    若早知會有今日,我一定對你一見鍾情。


    逢歲晚還很認真地寫清楚了幼時的經曆、也寫了師父收養他後,對他的那些要求。


    他像是被套在殼子裏生長的植物,在弱小時就被套上了一層一層的殼,最終,長成了別人希望的模樣。


    他並沒有訴苦,隻是覺得,既然要坦白,就該毫無保留地交待清楚,讓她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當然,寫得可憐一些的話,她心腸那麽軟,動不動就哭,應該更容易原諒他的欺瞞?


    不過這一段中的悲慘,那絕境之中的苦難,逢歲晚最終還是沒有去仔細描述。並非回憶太過痛苦,此時想起往事,他心情很平靜。


    他隻是怕她看了會難過,要是把眼睛哭壞了怎麽辦。


    他寫這些的目的是想告訴她,他並非世人眼中心懷天下的大聖人。


    甚至於,犧牲自己封印妖魔,也隻是誓言束縛順勢而為。


    現實中的執道聖君,在世人麵前,好似一直戴著一層麵具,而夢魘之中的莫問,相對來說,更加真實。


    如果她願意接受這樣的他,以後還想更深入的了解他……


    想到這裏,逢歲晚臉上泛紅,在心中暗暗補充:他們可以通過神修來了解彼此。


    不是夢魘之中的淺嚐輒止,而是,更加長時間的交流。


    等這個夢域破掉,他清醒的時間應該會大大延長,估摸著一天可以清醒七八個時辰,那可做的事情就多了。


    手腕轉動兩下,逢歲晚又要繼續了。


    手其實不累,書寫不累,畫她更不會覺得累。


    隻是為了讓洛驚禪早點兒下山,他這兩天清醒的時候還得給洛驚禪拔除體內魘氣,這個比較費神,所以這會兒顯得很疲憊。


    畫一陣了,得稍稍休息一下,眺望一下遠方。


    也不知阮玉他們現在進行得如何了?


    臨安城並不算遠。


    按理說早該到了,但現在夢域還沒動靜,莫非遇到了什麽意外?


    正想著,逢歲晚忽然感覺到元神一陣輕鬆,好似一個背負著重擔走得十分艱難的人,身上的重物突然被人拿走了一半,他一時都不太習慣,反而走得比之前更加不穩了一樣,此刻的逢歲晚就覺得神識很飄,痛苦驟然減輕,突如其來的輕鬆讓他元神都好似無處安放。


    他在原地愣了許久,才回過神來。


    鎖鏈,又碎了一道。


    他唇角微微勾起,想到了一句想對她說的話。


    “阮玉,這大恩大德我無以為報,以身相許好不好?”


    下一刻,笑容又僵在臉上,因為他腦子裏居然自動冒出了一句回答。


    阮玉:“不行,你太老!”


    這,的確像是她會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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