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一個男人的故事吧,


    他比沒有太多理想,也沒有與之地位相配的才能。


    他的父親,鬆平清康的才華實在是太過於耀眼,所以使得他隻能一輩子在父親的權威,和家臣們不斷的比較當中生活。他倒也沒有努力的想要趕超父親的成就,所以隻是兢兢業業的守著父親所剩下的家業。因此也沒有如同武田四虎子那樣把老爹的家業全部敗光。


    他的父親,鬆平清康,得到家督的方式既不是等待先父死亡後繼承也不是通過流血的政變的達成的。而是他的爺爺自知這個孩子的前途無可限量,就把家督的位置禪讓給了清康,而清康在得到了鬆平家的領導權以後,就如同天才一樣的施展著自己的戰略,開始攻略整個三河。在西有織田,東有今川的情況下,他僅僅花了十年就統一了這個紛亂的令製國。這在戰國史上是史無前例的,即使是梟雄北條早雲,經略武藏一國,也花了整整二十年。


    這種天縱英才使得清康的信心無比膨脹,他的才能絕對不限於僅僅一國之主而已,他的目標,是天下,是把三葉葵紋的靠旗插在京都,開設幕府,重振武家天下。


    其興也速也,其亡也勃焉。如同每一個迅速統一並且建立的國家一樣,家臣團與其說是效忠於鬆平家,還不說是效忠於鬆平清康本人吧。所有人都聚集在這麵旗幟之下,配合以三河人的忠勇頑強,家臣團當中盛傳這樣一句話,“鬆平清康一定能在三十歲取得天下。”


    那是一種何其盲目的信賴,也知道,即使是後來的信長也隻敢說人生五十年,並且覺得五十年太短,不夠統一天下。而清康的眼光,已經放得更加長遠,包括自己的嫡長子,鬆平廣忠也是按照下一任幕府將軍培養――他一定會擔任一個守成的角色,接過父親的天下然後成為一名賢明的天下人。


    以個人魅力建立的帝國,所有的戰鬥力和凝聚力全部來自於他們的領袖。清康一定不會知道,在很早之前,那個叫做馬其頓的小國幾乎要把印度納入自己的版圖,而他們的領袖亞曆山大,和自己又是那麽的相像,年輕,富有野心和才華。但是結局也是那麽相似,再龐大的帝國,如果一心放在擴張領土和統一之上的話,那麽帝國的穩固就會成為一個相當大的問題。這一點,始皇帝沒有想到,所以他死後王朝僅僅持續了幾十年。忽必烈也沒有想到,所以元朝沒有到百年就已經滅亡。亞曆山大大帝沒有想到,所以整個馬其頓,分裂成了馬其頓,塞琉西,色雷斯,托勒密等四個王朝,最終統一它們的,是奧斯古都屋大維。


    守山之戰,這是鬆平家命運的交界處吧,鬆平家的家臣一向認為,這個賢明的君主是神明所賜予鬆平家強盛的賞賜,而那時候,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吧,或許是信長已經兩歲了吧。天照大神可能覺得鬆平家的誠意不夠吧,總之,他收回了賞賜,同時帶走了鬆平清康的性命。


    死於被家臣刺殺的意外,麵對領袖的死亡,所有家臣們都沒有當初的堅定和頑強,他們已經習慣於在一個強有力的領導下作戰,喪失了自己麵對的勇氣。他們寧願固執地認為如果清康能夠活過來的話就能取得勝利,也不願意用自己的頭腦來取得勝利。


    上天永遠隻眷顧那些努力的人,天道酬勤,這一點,是不會變化的鐵則。當鬆平家家臣們還在紛亂的討論著怎麽應對自己的家務事之時,尾張之虎並沒有給他們這個機會。織田信秀,或許才能上沒有鬆平清康那麽耀眼,但是如同他的女兒一樣,對於戰局和時機的把握使得他抓住了這個機會,創造了一次可能是他一生中意義最深刻,同時也讓三河人永遠記住的一次勝利。


    固守城池的織田軍突然背著木瓜紋靠旗怒吼著發起了反擊,尾張之虎當仁不讓首先衝入了鬆平家的陣勢,而原本比織田家要雄厚的兵力,更加英勇的武士此刻都已經成為了狼狽而逃的家夥。如果回頭作戰的話,說不定能夠取得勝利呢?但是這個時候沒有人還有這個念頭了,他們的腦海當中隻剩下一個聲音――“主公已經死了,我們戰敗了。”


    好像是為了發泄長久來被鬆平清康發泄的怒氣一樣,尾張之虎帶著他的部隊,一路進攻,通過鳴海,通過碧海郡,一直到了岡崎城下,圍繞城池進行攻打,七天七夜的圍城,讓某個少年的心中永遠留下了陰影。


    仗著城池堅固,織田家大軍終於退去,那個少年,在家臣們的簇擁當中登上了家督的位置,他並不懂為什麽那些大人都會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著自己,也不知道那些人為什麽要互相爭吵起來,他所知道的僅僅隻有一點,那就是自己那個好像無所不能,戰無不勝的父親死了,死於了可悲的背叛,再也沒有站起身來,再也沒有辦法教導自己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天下人了。


    即使是在主座上努力保持著威嚴的樣子,可不論如何,他都沒有像父親一樣讓下首的大人們心服口服,更別說讓他們一心一意的執行自己的命令了。很快這個叫做鬆平廣忠的少年,就迎來了人生當中一個最黑暗的時刻。


    自己的叔父鬆平信定,要對自己的下手了,在家臣們的幫助下,他逃出了曆代所居住的岡崎城,開始了流浪的生涯,他不明白,叔父,不就是父親的兄弟們,為什麽會想要殺死自己呢?他沒有辦法當麵質問鬆平信定了,因為信定所下達的命令是全三河搜捕廣忠,拿人頭去岡崎城的天守閣獲得賞格。


    曆經了多少的坎坷和磨難,他已經記不清了,有的時候,他也會如同一個真正的少年那樣想要在父親的懷抱裏哭泣,不過他沒有那種權利。當他露出軟弱的表情之時,那些所一直跟隨著他的家臣們就會用一種憐憫外帶悲歎的語氣感慨為什麽先主公死的如此早,接下來就會對年幼的廣忠說一句話,一句永遠不變的話。“你是沒有權利軟弱的,因為你是鬆平家家督,鬆平清康的兒子鬆平廣忠,你要和你的父親一樣,帶領鬆平家走向強盛。”


    他沒有父親的那種才華,所以他的生活日益困窘。在好不容易回到了岡崎之後,他又不得不麵對了更加嚴峻的問題,那就是自己親人的再次背叛。自己叔父們,自己父親的兄弟們,為什麽會討厭自己呢?他怎麽都不會懂這個問題,他所知道的就是,安詳城被織田家攻下,鬆平信孝投向了尾張之虎的帳下,開始向自己的家族兵戈相向。


    家族當中的哀歎聲更加的強烈了,那些無用的家臣們,把現在的家族情況全部歸納為一點,那就是因為家主的無能。此起彼伏的“如果是清康主公在的話,就一定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了。”“如果廣忠少主能有先主公一半才能的話,家道也不會中落成這樣。”他們是不會把事情想到自己身上的,他們從來不說自己的無能,隻會把責任往家主身上扔,哪怕家主僅僅是一個十多歲的少年。


    而這個時候,廣忠卻沒有哀歎,也沒有憤怒這種不公,他已經明白了,他此生或許隻能在父親的影子下生活了,而且作為戰國大名,替家族的衰弱承擔責任,那也是一種義務。


    十六歲的廣忠,已經打算封閉自己年輕的心靈,成為一名合格的戰國大名了。冷血而無情,殘暴而多疑,一切隻為了家族的繁榮而奮鬥。如果說他能夠成功的這樣做的話,或許對於他來說也是一種救贖吧,年輕的心靈壞死之後就會成為隻知道承擔義務的機器,也就不會明白社麽叫做痛苦了。


    降臨於他的最大懲罰終於降臨了,在他十六歲那年,他迎娶了水野家的女兒,這是標標準準的政治婚姻。三河豪族當中,水野家擁有的勢力是衰弱的鬆平家不能忽視的,若這隻是真的政治婚姻,僅僅是以兩個年輕人的結合換取國家的安定,那麽也許廣忠能夠毫無愧疚的過完這一聲吧。


    可是他做不到,打開他的心扉的,是那個叫做於大的少女。


    於大是標準的武家之女,是水野家忠政的女兒,可是她並不是那種隻知道對於新任夫君說一聲“請多關照”,就僅僅擔任生子繁衍義務的女人。她有著充分的自己想法和個性,對於丈夫鬆平廣忠,她想更多的了解。


    一個是被藏於深閨,注定在某天被拿來做政治籌碼投出,成為某人妻子的少女。一個是還年幼的時候就繼承了分崩離析家族的少主。在交往當中,他們逐漸產生了那種並不同於一般的肉體關係的感情,那是一段美麗而年輕的愛情。


    “無論有什麽事情,我們一定會一起麵對。”溫柔的於大雖然並不明白廣忠所要麵對的到底是什麽事情,可是她所能給的就是這個疲憊的年輕人久違的休息港灣,在於大這裏,廣忠可以大聲抱怨家臣的不作為,也可以因為日漸低落的家族事業而默默哭泣。於大並不清楚怎麽能夠解決哪些問題,她所能做到的,就是溫柔的把丈夫的緊緊的抱住,哪怕一點點溫度和溫存也好,那就是這個善良的少女所能夠給予的。


    他們很快就有了愛情的結晶,而其中最大的那個長女,廣忠格外的喜愛,她聰慧而且從小就顯露了將來一定是一個美麗。為此廣忠給她起了一個美麗寓意的名字――竹千代。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夠和秀美的竹林那樣,挺拔而美麗的生長著。


    戰國當中的愛情,或許注定逃不過戰火的洗禮。鬆平廣忠沒有做錯什麽事情,但是唯一錯誤的,就是把他放在了鬆平家的家主位置上,很多東西,注定了剛剛得到就要失去,注定了沒有辦法長長久久的擁有,這是戰國大名的悲哀,也是一個時代的眼淚。


    隨著嶽父的死去,鬆平廣忠的小舅子水野信元,倒向了織田家一邊,隨即而來的織田家侵攻使得廣忠不得不求援於今川家,而今川家自然也是那種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很快提出了自己的條件。


    鬆平家降服於今川,交納人質竹千代到駿河,將水野家的女兒送回去,表明自己和織田家劃清界限。


    溫柔美麗的母親,懷抱著懷中還熟睡的兩歲女兒的繈褓。對著穿著華麗武士鎧甲,但是不住的流著眼淚的廣忠安慰。


    “看,竹千代的眼睛,很像你呢,一定以後會成為和父親那樣溫柔的人呢。”


    “於大……”廣忠很清楚一旦將於大送回水野家會有什麽後果,他們,可能終身不能在相見。再也見不到自己的愛人和骨肉的痛苦正瘋狂的撕扯著年輕人的內心,終於他說出了他內心一直想說的那句話。“我們走吧,一起逃到一個沒有其他人的地方,一個沒有鬆平或者織田的地方,我來耕作,我來養活你們。我的旗本武士也會護衛我這樣做的,他們現在已經忠貞與我,為了這一天,我準備了很久了。”


    “不行的……”溫柔而殘酷的,於大還是用著當初和廣忠所剛認識時候的微笑回答著年輕人的決意,“那樣的話,我們是會被一直追殺的,不但你我,就連竹千代還會有危險呢。所以,廣忠,再見了,我一定會在寺廟當中為你和竹千代祈福的,相信我,堅持下去,我們一家三口終有再次相見的一天。”


    竹千代姬就這樣被送往了駿府,而那個美麗溫柔的鬆平夫人則在織田家的領內高頌著佛號,為自己的丈夫女兒祈禱著。


    “父親那時候哭了,眼淚滴到了我的臉上。”


    這是竹千代,對於那個叫做鬆平廣忠的年輕人,和自己的父親最後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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