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名是奶奶起的,他出生了一直沒落戶口,四歲時村裏強製落戶,奶奶想了半天,歎了長長的一口氣說:“就遲苦吧,生來就吃苦。”


    奶奶還說賤名好養活,賤命承不起高名。


    賤命確實好養活,這些年遲苦被他爸這麽打這麽糟踐,到現在也還活著。


    陶曉東皺了下眉:“誰給你起的?”


    “我奶。”遲苦說。


    陶曉東想說點什麽,到底還是沒張嘴。小孩子或許並不明白名字的含義,可能也沒覺得自己的名怎麽了。陶曉東走過的時候順手在他頭上彈了個腦瓜崩,說:“挺藝術。”


    陶曉東去廚房給他們倆做飯,倆小的坐在沙發上,陶淮南先是安靜了會兒,半天之後還是沒忍住,說了句:“你名兒真不好聽。”


    遲苦看了看他,沒回話。


    陶淮南可能忘了自己當時聊天把人聊跑的事了,又開始自顧自地跟人叨叨:“聽著我都嘴裏苦。苦有什麽好的,叫遲甜多好哇。”


    叨叨起還沒個完:“你聽著不苦嗎?”


    陶曉東回頭往外看了一眼,看見遲苦麵無表情往那一坐,也不知道心裏想點什麽。


    當時小孩兒奶奶抓著他胳膊求著他把孩子帶走的時候,陶曉東本意並沒想真的帶走他。帶走了就是承了一條命,陶曉東沒父母,還背著個弟弟,他真沒多餘的精力再拉扯個孩子。


    老人哭著求了半天,說給口飯吃就行。


    陶曉東再心硬也猶豫了,何況陶家人向來心軟。


    他不吭聲老人就一直求,哀戚的哭求誰聽了都難過。


    懷裏抱著的陶淮南一隻手摟著哥哥的脖子,抿了抿嘴唇,臉往哥哥耳邊貼了貼,輕輕低低地叫了聲“哥”。


    陶淮南自己摸著吃了碗飯,用他自己的大勺子,經常在碗裏勺半天到嘴裏卻隻有幾粒米。他應該已經習慣了,也不見著急生氣,一隻手扶著碗,一勺一勺平靜地往嘴邊送。


    陶曉東時不時給他夾菜放碗裏,陶淮南吃得費勁也沒見他有想喂的意思。


    在老家的那些天吃飯都是他喂的,那會兒哥倆在這邊喂飯,遲苦捧著個大碗在牆根兒吃。


    “我們什麽時候去接十爺爺,哥?”陶淮南問。


    “讓田嬸兒帶老家去了。”陶曉東抽了張紙給他擦擦下巴上沾的飯粒。


    “我想它呢。”陶淮南又往嘴裏送飯,嘴張得大大的去咬勺子,這次是滿滿大半勺。


    “知道。”陶曉東看了眼隻吃米飯的遲苦一眼,夾了菜放他碗裏,接著跟陶淮南說,“一回來田毅哥就給你送過來。”


    遲苦其實吃不下了,他還惡心,頭也還暈,受了傷的腦袋並沒有完全恢複好。他一聲不吭地吃完了一碗飯,之後就坐那兒看陶淮南吃。


    陶曉東問他:“飽了?”


    遲苦點頭的動作看著有些僵硬。


    陶淮南說:“我也飽了。”


    “你趕緊吃你的,”陶曉東說他,“你才吃進去幾口。”


    陶淮南挺無辜地說:“吃不進去我也沒辦法呢,哥喂我吧?”


    陶曉東摸摸他的頭,笑了下,卻還是說:“自己吃。”


    陶淮南一頓飯吃了半個小時,吃完又吃了個橘子。他剝開橘子後往旁邊遞了一半,遲苦沒接,他於是收回去自己全吃了。


    晚上陶曉東給他倆都洗了澡,讓倆小孩兒都脫光了坐浴池裏。陶淮南往那一坐又白又嫩一小堆兒,身上還有點軟乎乎的肉;另外一個縮在一邊不敢動,薄薄一層皮底下都是嶙峋的骨頭,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和疤讓人看著下意識皺眉。


    陶淮南伸手摸到旁邊架子上的沐浴露,兒童用的,甜甜的奶味兒,自己拿著浴花抹了一身。陶曉東先沒管他,去櫃子裏找了個搓澡巾。


    遲苦不太敢動,熱水蟄得渾身疼。他看著陶淮南自己團個泡沫花在身上搓來搓去,水裏漸漸變得有很多沫。


    陶曉東拿了條毛巾,在水裏泡過之後搭在遲苦肩上,蓋住他露在水麵外頭單薄的小肩膀。


    “先泡著吧,等會兒我得給你好好搓搓。”陶曉東往他身上澆了點水,笑了下說,“你看你髒的。”


    遲苦坐在熱水裏,渾身又燙又癢,可也沒動。


    多數時間他就像個啞巴,和這個環境有著格格不入的違和感。


    陶曉東給他搓了兩遍,繞過了他身上那些看著就挺疼的傷處,小孩兒確實髒,搓下來很多泥。陶曉東給他搓著就想到自己小時候了,說:“我小時候也跟你這樣,一冬天都不洗澡,夏天去河裏泡著。”


    陶淮南在旁邊接話:“爸媽不讓下河。”


    “我不聽話,”陶曉東笑了聲,“我不像你這麽乖,爸媽不讓幹的事兒多了,我天天都要挨打。”


    “爸也說你不聽話。”陶淮南想起爸媽了,垂著頭說,“爸說你淘。”


    “嗯,我淘。”陶曉東又笑笑,抓著遲苦一條胳膊往自己這邊拽了拽,給他搓胳肢窩。遲苦不怕癢,隻是不習慣搓澡,也不習慣離人這麽近,縮著胳膊抻著躲。


    “別亂動。”陶曉東說他。


    洗了一個多小時,倆小孩兒手指都泡皺了。陶淮南擦幹了之後拿皺巴巴的手指在臉上和嘴唇上劃,不一樣的觸感讓他覺得有意思,每次都要玩半天。


    遲苦身上裹著個大浴巾讓陶曉東扛了出來,往沙發上一放。陶淮南問他:“你手皺了嗎?”


    遲苦不理他。


    陶曉東拿了管藥膏過來,往遲苦身上那些傷處上抹,男生手勁大,推推揉揉的其實很疼。遲苦疼習慣了,這點疼對他來說不算個事兒。


    “以後早晚刷牙洗臉,晚上還得加遍洗澡。”陶曉東給他塗完藥扔給他一套睡衣,“在這兒不能還跟泥猴兒似的,在哪兒有哪兒的規矩。”


    遲苦點頭,又有鼻涕流出來,陶曉東抽了張紙給他。


    晚上陶曉東和陶淮南睡,遲苦自己睡一屋。城市裏晚上竟然那麽亮,關了燈窗戶外麵還能透過亮來,路燈的黃光從玻璃外照進來,什麽都能看清。


    陶淮南話多,跟他哥不知道在說點什麽,陶曉東拍了他兩下讓他趕緊閉眼睛睡覺。


    陶淮南問:“遲苦睡著了嗎?”


    “睡了,小孩兒全睡了,你是小區裏這個時間還沒睡的最後一個小孩兒。”


    陶淮南笑嘻嘻地說:“淨騙人。”


    陶曉東不理他,陶淮南過會兒摸索著去找哥哥的耳朵,找著了用手指捏著耳垂玩。他身上蓋著他那條小毯子,快睡著了又想起來問:“明天田毅哥能把十爺爺送回來嗎?”


    陶曉東說:“明天回不來。”


    “後天呢?”


    “不知道。”


    “大後天呢?”


    “別說話了,睡覺。”


    陶淮南於是閉了眼睛,小孩子覺來得快,沒幾秒就睡著了,小肚子起起伏伏,睡得還挺香。


    遲苦就這麽在城裏住了下來,在陶家兄弟倆的家裏。


    他還是很少說話,不言不語的,也沒個表情。


    陶淮南剛開始總找話跟他說,他總不理人,後來就不說了。


    十爺爺是陶淮南的狗,一條很老很老的金毛犬。那一窩一共生了十個小崽,它是老十,小時候叫石頭。


    原本是田毅奶奶養著的,田奶奶過世了一直在他那兒,陶淮南去他家的時候跟它玩了很久,田毅索性送過來給陶淮南養,跟他做伴兒。


    它太老了,陶淮南叫它十爺爺。


    陶曉東不是每天都在家,他有時很晚才會回來。他不在家的時候家裏會來個阿姨,給他們做飯洗衣服,也下樓遛遛狗。


    遛狗的時候陶淮南偶爾跟著,遲苦從來不去。


    保姆阿姨不喜歡遲苦,眼神裏就帶著不喜歡,不正眼瞧他。他自來也不是個招人喜歡的小孩兒,打從出生起也什麽沒人喜歡過他。遲家孩子就這樣,從麵相上就刻薄招人煩。


    有時陶曉東晚上也不回來,他不回來阿姨就會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哥哥在家的時候陶淮南跟哥睡,哥不在家了套淮南就摟著自己的小毯子過來找遲苦睡。


    遲苦一翻身給他騰個地方,倆人各守一邊,遲苦貼著牆,陶淮南把著邊。


    陶淮南睡覺不老實,有一天半夜一個翻身就翻掉地上去了。


    倆小孩兒都醒了,陶淮南很慌地四處摸,從夢裏驚醒四周都是冰涼又硬邦邦的,眼睛看不見,一時間嚇得快哭了。


    遲苦趴過來,伸手去夠他。


    陶淮南淺淺地叫了一聲,不知道是什麽,嚇得往後一縮。


    遲苦從床上跳下來,看起來也有點慌,蹲在他旁邊,說:“我。”


    陶淮南摸他胳膊,手心在地板上貼得冰涼。遲苦又說:“掉地上了,你起來。”


    陶淮南把著他胳膊站起來,另外一隻手平舉著到處摸,遲苦先坐在床上,扯了扯胳膊,陶淮南摸到了床,也小心地坐下了。


    “我咋掉了呢?”陶淮南癟著嘴問,滿臉都是驚慌後的不高興,聲裏還帶著點顫。


    “不知道。”遲苦也嚇了一跳,睡著就聽見挺響的一聲,那一瞬間他以為是遲誌德推門回來了。


    客廳裏阿姨睡得沉,倆孩子這麽折騰她也沒聽見。


    陶淮南在床邊坐了半天,悶著頭不說話也不睡覺,遲苦也跟著坐。


    後來遲苦把陶淮南往裏推,讓他去裏麵睡。陶淮南朝裏麵爬爬,扯過自己的小毯子蓋好躺下了。他摸摸牆,又伸手輕輕摸了下旁邊的遲苦。


    兩個小孩兒誰也不跟誰說話,搭著胳膊又各自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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