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曉東中午才回來,落葬以後得安排村裏幫忙的這些老鄰居吃飯。回來時給他倆也都帶了飯,進屋先問陶淮南:“憋尿了吧?”


    陶淮南沒吭聲,往牆根那看了一眼,啥也看不見。


    陶曉東照例給那小孩兒撥了飯菜,鋁盆兒端過去的時候那小孩兒看著他手裏的盆,無聲地看了半天,沒接。


    他臉也不抬頭也不抬,陶曉東也沒心思管他,把盆兒往他旁邊櫃子上一放,說:“自己吃。”


    小孩兒倆手往後一背,後背倚著牆一晃一晃,沒吃。


    陶曉東抱著陶淮南去外屋髒水桶尿了一次,回來喂他把飯吃了。


    牆根無聲無息,聽不著吃飯的動靜。陶淮南飯吃了一半,說飽了不吃了。陶曉東給他擦了嘴,讓他睡會兒。


    說完端著碗要出去,陶淮南叫住他,喊了聲“哥”。


    陶曉東回頭看他:“怎麽了?”


    陶淮南拍拍自己旁邊:“我沒吃飽,我一會兒餓了吃。”


    “涼了還吃?”


    陶淮南吭吭哧哧地說:“反正就放著吧……等會兒還吃。”


    陶曉東不可能讓他吃,但也順著他沒端出去倒了,隨手往邊上一放,出去洗了把臉。


    這麽多天陶曉東沒好好睡過覺,晚上得在外麵守著,缺覺缺得狠了。骨灰終於落土為安,陶曉東也鬆了勁兒,回來躺下很快就睡著了。


    哥哥打著淺淺的呼嚕,陶淮南知道他很累了。


    他朝牆根處招招手,小聲道:“你來。”


    沒聽見動靜,陶淮南眨了眨那雙大眼睛,對著那個方向問:“你在嗎?”


    過會兒才聽見棉鞋底的聲,那聲停在自己跟前,陶淮南坐著的上半身稍稍往前傾,說悄悄話一樣:“你吃我的飯。”


    他把人飯盆兒尿了,讓人沒了飯吃。陶淮南補償一樣地推推自己的飯碗:“沒涼呢。”


    男孩兒看看坐在炕上的小瞎子,又看看碗,到底也就是個七八歲的小孩子,還是拿著陶淮南的勺幾口吃了。


    這個事兒讓陶淮南覺得和那個小孩兒待在一個屋裏再也不別扭了。


    陶曉東發現兩個小孩兒偶爾還說幾句話,離得不遠不近的,說點小孩子之間的話。


    窗戶外頭垂下來長長的冰掛,被陽光曬得有點化了,墜不住砸了下來,一截砸在窗台上,一截崩起來敲上窗戶。


    敲玻璃的聲音突兀響的這一聲讓沒防備的陶淮南嚇了一跳。他害怕的時候總是下意識有些張著嘴,瞪圓著眼睛。


    陶曉東在外間跟人說老房子的事,撩起布簾看了一眼,正要進去抱他,就聽見陶淮南小聲問:“啥呀?”


    那小孩兒聽見他問,看看他,靠著牆說:“冰。”


    陶淮南沒見過這東西,小時候瞎之前看過的也忘了。他以為有人拿冰砸玻璃了,一直坐得有些緊張。


    過會兒陶淮南又小聲問:“啥冰?”


    小孩兒手墊著後背倚著牆,半天也沒說出句啥來,可能也不知道怎麽跟瞎子說那是什麽冰。倚牆站了半天,一扭頭掀簾子跑了。


    陶淮南臉朝著外間的方向,帶著點茫然。


    陶曉東就見那小孩兒從裏頭出來跑了,過了沒幾分鍾又從外麵開門跑進來了。手上還提溜著長長一根冰掛。


    老家叔叔喝了一聲,喊他:“幹啥你!你別紮著小南!”


    小孩兒也沒搭理他,跑進去往炕上一扔,胳膊一縮用袖口擦擦手。


    陶淮南眨眨眼,問了聲“啥”。


    那小孩兒沒什麽表情地說:“你自己摸。”


    陶淮南於是伸手,小心地往他旁邊的炕上試探著摸,摸著了有些驚訝,手指尖先是立刻縮回來,而後又摸上去。


    冰冰涼,滑滑的。


    陶淮南笑起來:“冰啊?”


    “冰溜子。”那小孩兒不冷不熱地答了他一句,說話時還吸了下鼻涕。


    小孩子說土話也顯得沒那麽土,帶點口音就像多帶了點天真。陶淮南學他,土裏土氣拐著調地跟了一句:“冰溜子。”


    說完自己先笑,又重複了一次。


    他見過的東西很少,丁點玩意兒都覺得新鮮。摸來摸去摸一手濕涼,溫炕當然放不住冰,沒多會兒就化得哪都是。


    陶淮南往邊上挪挪,不沾濕自己。


    他把長長的冰條拿在手上,尖的那頭在自己手指間上輕輕碰,已經不尖了,隻是有點滑滑的觸感。


    陶淮南自己玩了會兒,冰手了就放炕上,不冰了再拿起來。


    這麽個小玩具把陶淮南玩得樂樂嗬嗬的,主動去跟小朋友聊天,問他:“你爸為什麽打你?”


    人把頭扭一邊,說不知道。


    陶淮南又問:“你咋不跑呢?”


    沒人想搭理他,陶淮南聽不著回應也不當回事,玩自己的。過會兒又想起來這個,張嘴又問一句:“那你咋不跑哇?”


    可能是他太煩人了,人不想跟他一塊待著了,沒出聲轉身跑了。


    這次跑完沒再回來了,陶淮南手上那條冰玩得化沒了也沒回來。


    哥倆第二天上午就要走了,老房子陶曉東沒賣,讓老家叔叔住著。晚上陶曉東收拾東西的時候,陶淮南披著自己的小毯子在旁邊坐著剝瓜子。


    瓜子剝了不吃,就是剝著玩,瓜子仁攢了一小堆兒。陶淮南時不時回頭往窗戶那邊側側耳朵,聽不見什麽再繼續摸著剝瓜子。


    陶曉東看他一眼,問:“等遲家那小孩兒?”


    陶淮南問:“他咋跑了呢?”


    陶曉東笑了:“你說話氣人,不愛聽還不跑?”


    陶淮南“啊”了一聲。


    小瞎子很少和人聊天,他的世界很小。因為看不見所以生活範圍很窄,他甚至八歲了連學都還沒上,他沒法獨立上學。


    這個年紀的小孩好像都有很多小朋友,他沒有。人對未知和與自己不同的東西總是恐懼,小孩子尤其是,他們對摸著走路的陶淮南有本能的害怕。


    陶淮南的小世界裏現在除了哥哥和哥哥的幾個朋友以外,就隻剩下一條大狗。跟它倒是常聊,也隻能自己說,所以他聊天經驗太少了。


    陶淮南抿著嘴把瓜子仁往哥哥那邊一推,心裏想:我也沒覺得我氣人了。


    因為隨口問的那兩句話,聊天沒聊明白,陶淮南到走也沒再見過那男孩兒一麵。


    走前問他哥:“咱們走了門鎖不鎖?”


    陶曉東說:“給二叔用,鎖不鎖就是他的事兒了。”


    陶淮南又問:“那他還能來嗎?他爸要是再打他的話。”


    這話陶曉東沒答,收拾完最後一點東西,一手抱起陶淮南,另一隻手提著行李袋,出門上了車。


    好歹在一塊待了好幾天,臨走陶淮南沒撈著機會說個再見。


    鄉道上覆著一層堅冰,路滑開不快。外頭好像又下雪了,陶淮南能聽見風砸在車窗上時摻著極微小的雜音。


    他們這次回來的時候車上拉著兩壇骨灰,走的時候卻什麽都沒了。


    汽車行駛在鄉道上顛簸得厲害,陶淮南兩隻手抓著身前的安全帶,腦袋朝著車窗的方向,不知道外麵是什麽樣的。


    應該是白色的,這邊雪很厚。


    車封閉不嚴,陶淮南有點冷了。他往椅背上又貼了貼,哥哥在旁邊看了他一眼,讓他困了就自己睡。


    小孩兒坐車都容易犯困,陶淮南打了個哈欠,點點頭。


    他們離村子越來越遠了,爸媽和哥哥曾經在那裏生活過多年,現在爸媽又回了那裏。


    陶淮南閉著眼睛,睡睡醒醒,左搖右晃的顛簸中睡得越來越沉了。


    這一覺睡得又沉又久,直到被關門聲震醒時陶淮南還不太清醒,他能感覺到車已經停了。


    “哥?”


    他哥沒在車上。


    周圍一時的靜默還不至於讓陶淮南很慌,他閉上眼睛再次靠回椅背,支著耳朵聽車外的聲音,安靜地等哥哥回來。


    他等的時間並不久,很快哥哥就回來了。


    車門被拉開,一路跟著響起來的還有曾經聽過一回的尖銳哭號。


    她說話帶著方言,語速又快,陶淮南隻知道她在哭,並不知道她說著什麽。陶淮南縮在座位上像一隻驚惶的鵪鶉。


    哥哥回了駕駛座,陶淮南伸手過去摸了摸,聽見後麵老人哭著求:“救救他吧!陶家小子,你救救他!”


    這次陶淮南聽懂了。


    他還聽見哥哥回頭說:“你別抱著了,把他放地上,讓他平躺。”


    老人抱不動一個那麽大的男孩子,陶淮南聽到什麽磕下去的悶響,隨後又是老人哭著喊:“他還抽呢!這麽多血啊!!!”


    她一直在哭,哭聲時高時低,夾雜著絕望的罵。


    車上開始散出淡淡的血味兒,陶淮南一動不動,眨著那雙無神的眼,空洞地目視前方。


    再後來哥哥把車停在縣醫院門口,拉開後車門抱起了什麽。他鎖了車讓陶淮南在車上等。


    陶淮南點點頭,聽見哥哥的腳步迅速拉遠,旁邊還混著老人雜亂的腳步聲和驚慌的哭音。


    車上再次恢複了安靜,但那股彌散在周圍的血腥氣卻一直散不掉。


    陶淮南僵坐著微微發著抖,還是害怕的。


    那老人的哭聲他聽過一回,她是遲家小孩兒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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