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扶著柳東行的手,走下馬車,看著前方的青州府按察使司大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柳東行沉聲囑咐:“別慌,我們不過是來走親戚拜見長輩而已,鎮定一點,就當什麽都不知道,拉拉家常,說些京城或恒安的小道消息,討討小姑母的歡喜,跟表弟表妹們玩笑幾句,把時間打發過去就行了。探口風的事就交給我。”


    文怡隻覺得自己心跳得有些快,壓低了聲音:“相公千萬不要冒險,若是蘇姑父口風不好,你就別再提那些話了!”


    柳東行笑笑:“安心吧,這活我又不是頭一回幹了,不會出錯的。”頓了頓,“若是小姑母送些什麽東西給我們,哪怕是貴重些的,你隻管收下,說些好話,別讓小姑母難做。”


    文怡點點頭:“我知道了。”這裏是青州,是鄭王府的地盤,若是他們想通過蘇家收買柳東行,柳東行態度太過強硬,容易吃虧,倒不如順水推舟,離了這地兒再說。這個道理她還是懂的。


    隻是文怡覺得,如果蘇太太是被迫這麽做,倒還罷了,若是主動出麵拉攏柳東行,那麽即使她對這位長輩多有好感,也會把對方視作柳四太爺一般的人物。她做妻子的,自然是以丈夫的安全為重。


    舒平前去通報了,大門裏的人也很快上報主人,蘇太太帶著丫頭婆子,紅著眼圈迎出二門來。文怡發現她比五年前見麵時衰老了許多,不但發間已經夾雜了不少銀絲,麵容身形都消瘦了,精神也不如那時好,心裏不由得一頓。


    柳東行已經有些哽咽了,忙拉著文怡上前拜倒,流淚道:“小姑母,幾年不見。您怎的消減如斯?”


    蘇太太忙扶他們起來,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端詳了柳東行一番,又去看文怡,方才含淚道:“老了,自然不如年輕的時候精神,你幾年沒見我。才覺得我消減得厲害,我自己倒不覺得。”接著仿佛對這個話題毫不在意似地。看著小兩口微笑道:“好,好,看見你們一對佳兒佳婦,小姑姑心裏著實高興。當年行哥兒還是個路都走不穩當的小娃娃,眼巴巴兒地跟在我後麵向我討糖吃,今日已經長成七尺男兒,成家立業,出人頭地了……”說著又流下了眼淚。


    柳東行心一暖,忙道:“小姑姑。侄兒如今長成大人了,有出息了,您不是該高興才是麽?為何要哭呢?”


    蘇太太破啼為笑:“你說得對,我不哭,我該高興才是。”用帕子擦去眼淚,又拉起文怡的手:“你小時候就是個極穩重極聰慧的孩子。我一見你就喜歡了,沒想到你會成了我的侄媳婦,當初收到行哥兒的信時,我真是別提有多高興了!”


    這還是文怡頭一回得到婆家長輩的讚許,便是來之前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也不由得一時紅了臉。柳東行樂嗬嗬地道:“小姑姑,咱們進屋去說話吧。外頭風大。”


    蘇太太這才醒過神來,笑道:“瞧我,一見了你們就歡喜得傻了,居然叫你們在北風裏陪我站了這麽久,快,快進屋去坐。”又吩咐身邊的人:“快去前頭衙門裏請老爺回來,就說我娘家大侄兒過來了。”


    那人頓了一頓,又拿眼珠子往柳東行與文怡身上瞄了幾瞄,方才領命去了。她出二門時,與守在那裏的一個婆子交換了一個眼色,那婆子點了點頭。


    文怡看在眼裏,心中不由得咯噔一聲,隻覺得無比古怪。這幾個人,瞧著可不像是安分守己的奴仆,主母有令,居然還要猶豫過後方才應聲,但觀蘇太太行事,仿佛習以為常,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柳東行不是說過,蘇姑父夫妻恩愛麽?


    文怡心中生出疑惑,柳東行又怎會毫無所動?他甚至留意到,方才那領命而去的仆婦穿著打扮不似尋常婆子,而且雙手布滿老繭,粗大而有力,哪裏是個養尊處優的內宅體麵婆子模樣?分明是個拳腳功夫的好手!小姑母身邊又怎會留這種人侍候?而守二門的婆子,外表看上去不起眼,事實上目光警惕,絕非常人。聯係到這青州是鄭王府的根基,而鄭王又籌謀已久,他心裏已經有了個想法。


    他們一行人齊齊往裏走,因是自家人,蘇太太便笑嗬嗬地帶他們直接入了內院,便命人在上房擺兩桌酒席,以屏風相隔,但兩席相隔不遠,說話極為方便。


    丫頭婆子們還在忙著布置席麵,蘇大人已得了消息趕過來了,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身上穿著半舊錦袍,接受了柳東行與文怡的見禮後,便很平淡地對後者說:“幾年不見,你做的事我都聽說了,雖然不能走文舉正途入仕,有些可惜,但你能識得大體,為國盡忠,也是好事。”


    柳東行在這位姑父麵前似乎有些拘謹,恭敬地束手低頭答道:“東行不敢忘記姑父當年的教誨,個人義憤不過是小節,為國為民方是正道。”


    “好。”蘇大人點了點頭,便坐下了,“坐吧,難得你來,陪我喝一杯。”


    柳東行拘謹地坐下了,文怡隔著屏風,有些擔心。


    蘇太太笑著拉她坐下:“來,咱們娘兒倆說說話。別理他們,行哥兒自小見了我們老爺就象老鼠見了貓兒似的,再老實不過了,就算如今長大成人了,也還是個孩子呢,一點都沒變。”


    方才那名被派往前衙傳話的婆子又回到她身邊侍立,但為蘇太太倒酒執箸的卻是一個丫環。這婆子隻是站著,什麽都不做。文怡便多看了她兩眼。


    蘇太太笑著挾了一顆魷魚球給文怡,又讓丫頭給她倒酒:“來,吃菜,這是咱們青州的名菜,我們雇的廚子就數這道菜做得最好了,你也嚐嚐,北邊人可做不出這樣的味道來。”


    文怡收回視線,笑著謝過她,嚐了一口。確實美味,但也說不上多稀奇,在京城固然是不容易吃到這樣的海味,但蘇家人剛從盛產海產的南安調任過來,應該對這樣的菜色習以為常才是,連自己一個長年生活在平陽的人。都能偶爾吃到從康城販賣過來的海鮮幹貨,對這樣的菜色不感新奇。更何況是蘇太太?


    魷魚球,魷球……有求?文怡看了蘇太太一眼,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多想了。


    蘇太太仍舊笑得十分親切:“咱們也別光吃菜,喝一杯吧,這酒不醉人,喝了還暖和。給姑姑說說你們的事,成親幾個月了,他可有欺負你?隻管告訴我,看我收拾他!”又命丫頭再給文怡倒酒。


    文怡笑應著。忙忙推拒丫頭再給自己倒酒,她酒量可不算好,酒再薄也是能醉人的,怎經得起蘇太太這般殷切?但她的眼睛一瞥見那丫頭手裏的白瓷酒瓶,便頓住了,推拒的話也沒說出口。


    潔白光滑的瓷瓶上頭印著一行簪花小楷:梨城白。字下方畫著幾朵棗花和杏花,而酒喝起來又有那麽一點梨花香的味道……這花跟字也未免太不搭了吧?梨城白……梨城……離城?棗花杏花……棗杏,早行?!文怡又有些糊塗了。


    柳東行還不知妻子在煩惱什麽,猶在屏風那邊抱怨說:“小姑姑,看您說的,我哪兒會欺負她呀?我可是最疼媳婦的了!”


    蘇太太白他一眼:“男人都是這麽說的,實際上的情形誰知道呢?你別多嘴。我問你媳婦呢!”


    柳東行隻好不再說了,蘇大人開始問他這幾年的功課,他忙打起精神應答。文怡也陪蘇太太拉起了家常,隻是心裏存了疑慮,不由得留意起對方的神情以及屋裏的情形。


    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此番他夫妻二人前來探親,按說不算外客,家中女眷是不必回避的,那麽,蘇英華為何沒有出現?連蘇厚華也不曾出席,這實在是太奇怪了。從禮數上來說,自己是進門後頭一回見婆家的這門親戚,蘇英華於情於理都該見見表嫂才是。此前又不曾聽說這位小姐發生了什麽變故,那自然不會有已然夭折之說,那她缺席的原因又是什麽?


    文怡斟酌著這個問題不算冒犯,便小心探道:“記得當年姑母路過平陽時,侄兒媳婦還曾與表妹表弟相談甚歡呢,怎麽今日不見?”


    蘇太太笑容一頓,身邊那婆子立時便緊張起來,雙眼緊緊地盯住了她。但她很快就繼續笑道:“說來不巧,英華這幾日感染了風寒,我本想讓她出來與你們相見,又擔心會過了病氣,隻好讓她在自個兒屋裏養著。若你們能在青州多留幾天,就等她病情好轉了再見也不遲。至於厚華那孩子,正巧在前天往東平看望他姨媽去了。我還想你們說不定能在路上遇見你,現在看來卻是沒那緣分。”


    那婆子鬆了口氣,文怡看得分明,心中更為警惕,隻是麵上分毫不露:“原來如此,那真是太不巧了。表妹的病情不要緊吧?這寒冬季節裏,真是最容易感染風寒了,小姑母也要多多保重啊。”


    “放心,我會的。”蘇太太笑說,“你們小夫妻也別大意,仗著年輕便不把這點風雪放在心上,年輕的時候不保養,等年紀大了,就要受苦了。”又命丫頭給文怡倒酒。


    文怡笑著謝過她的提醒,眼角留意到,這一回那丫頭倒酒時,把酒瓶子寫了字畫了花的那麵露出更多,還特地在她眼前多停留了一陣子,方才退下去。


    文怡心念電轉間,忽然道:“表妹臥病,我心裏著實擔心,不知能不能前去探望問候一聲?”


    那婆子又緊張起來了。文怡心中疑惑,方才她看得分明,這婆子似乎不希望她問起蘇英華,這是為何?


    蘇太太笑道:“你這孩子真是有心,既如此,我便帶你去她屋裏看一看,隻是她病得厲害,你別靠得近了,免得過了病氣,那我就沒法安心了。”那婆子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勸阻她,但聽到後來,又放鬆起來。


    文怡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多,索性順水推舟,答應下來,又陪著蘇太太吃席。柳東行那邊繼續與蘇大人高談闊論,說笑如常,似乎完全不知道這邊席上發生了什麽事。


    酒足飯飽,蘇大人要帶柳東行去書房喝茶閑談。蘇太太身邊的婆子起初有些擔心,但一聽說他們去的是書房,便鬆了口氣。接著蘇太太要帶文怡去看女兒,她忙忙跟了上去。


    文怡在蘇太太的帶領下去了後院,那顯然是千金小姐住的地方,布置得精致華麗,但那幾架子書本與大案上的兩疊厚字帖又給這間屋子添了書香氣息。房中暖香怡人,十來個清秀丫環內外侍立,排場十足。


    蘇英華在臥室裏休養,聽說文怡來見她,隻是由丫環扶著坐起身,草草行了一禮,為自己的失禮而賠罪。隔著一重紗帳,文怡看不大清楚她的容貌,隻是心裏隱隱有些失望。那年她在顧莊上遇見的溫雅少女,似乎已經完全變了個樣子,無論是氣度還是容貌,都與她記憶中的模樣差距甚遠。


    她們隻是寒暄了幾句話,蘇太太身邊的婆子便對女主人說:“表少奶奶遠道而來,很快就要與表少爺一道上任去了,太太不如和表少奶奶多說說話吧,小姐身子不好,還當多多歇息才是。”


    蘇太太笑著點頭:“你說得有理。行哥兒媳婦,咱們走吧,讓英兒好好歇著。”又回頭交待那婆子:“大夫一會兒就來給英兒看診了,你留下來聽聽他怎麽說,一會兒來回我。”那婆子連忙應下。


    文怡扶著蘇太太離開了蘇英華的閨房,轉回正院上房坐下。蘇太太笑道:“叫你見笑了,英兒的身子弱,一年到頭總要病一兩回,其實也沒什麽要緊,偏要叫我們做父母的操碎了心。”


    文怡笑著安撫了她幾句,她又說:“罷了,其實我對行哥兒和你也是一樣心疼的,隻是從前離得遠,不好時時照應。今兒你們南下,明明路程緊,卻還記得繞道來看我,我很高興。”


    文怡忙道:“您對相公一向疼愛關懷,相公時時記得的,既然路過,又怎能不來看望您與姑父呢?”


    蘇太太笑道:“我知道你們的孝心,管不叫你們白來。我看你們夫妻倆身邊侍候的人也不多,跟我們年輕的時候可不能比。康城那地方,素來繁華,若是排場略差一些,別的官就要小瞧了你。正好我這裏有一對婢仆,還算伶俐,便送了你們,你們帶在身邊侍候吧。”說罷便給丫頭打了個手勢。那倒酒的丫頭立時便退了下去。


    文怡愣住了。她此前已經得了柳東行的話,有了心理準備,不論蘇太太送什麽東西,都會收下的,但卻從沒想到對方會送“人”!


    而接下來更叫她吃驚的是,被丫頭領進門的一名丫環打扮的少女與一個小廝打扮的少年,若是她的記憶沒出問題,看那眉眼分明就是她曾經見過的蘇家嫡長女蘇英華,以及蘇家獨子蘇厚華!


    這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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