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東行跟在柳複身後,進了書房落座。書童奉了清茶上來,悄悄打量兩人一眼,摒聲靜氣,正要退出去,便聽得柳複道:“下去吧,守在台階下,不許任何人接近,包括夫人和少爺們!”


    那書童忙躬身應是,退了下去,反手關上了門。


    柳東行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嘴角閃過一絲笑意,但很快就消失了。


    柳複咳了兩聲,和藹地笑道:“你我叔侄說來也有些日子沒見了,你要去康南赴任,行李都收拾好了麽?京裏的事務一定要安置妥當再走啊,若是有什麽難處,隻管跟二叔說。我們總歸是一家人,不管從前有什麽矛盾,都已經是過眼雲煙了,不要再放在心上。”


    柳東行笑了笑,瞥了他一眼:“二叔有什麽話就請直說吧,這些場麵話實在是沒意思,你我心裏都清楚得很,以往的矛盾,在今日之後,確實已經是過眼雲煙了。”如今他名分已正,夫妻恩愛,前程遠大,根本就沒必要再理會這些小人。


    柳複臉色變了變,又悶悶地咳了一聲。他畢竟是久在朝為官的人,心有城府,很快又擠出一個笑容來:“你這孩子真是的……我知道你對我和你二嬸心裏有怨。實話說,我一直忙於公事,少有過問家裏的時候,你二嬸待你不好,是她的不是,你有怨言也是常理。我今兒就替你二嬸給你賠不是了,你就看在她老糊塗的份上,不要與她計較吧?”


    柳東行嗤笑一聲,麵帶嘲色地看向柳複:“二叔,您有話還是直說吧,您老人家實在是不適合說笑話。”


    柳複麵色僵了僵,再次笑道:“確實,我過去也有不對的地方。實在是太疏忽了,隻顧著公事,對自家子侄們卻漠不關心。寧哥兒那孩子是我親骨肉,我還由得他母親把他教養成如今這個樣子,你是侄兒,自然又再遠一些。因此我如今才會用心去栽培俊兒他們兄弟。隻盼著他們不要再走上兄長的老路……”


    柳東行收了笑:“二叔,若您把我叫進來。就是為了說這些,那我還是就此告辭吧。侄兒如今不比以往了,忙得很,哪裏有空與人閑磕牙話當年?!”說罷就要起身。


    “你……”柳複沉了沉臉色,努力忍住氣,“你就這般拿大麽?!好歹我也是你叔叔,是你的長輩!別說你如今不過是個從四品的武官,即便是官居一品,封侯拜相。你也是柳家的子孫!在我麵前,還是不要太囂張的好!”


    柳東行笑著拍了拍手:“說得好,二叔,這番話才是你真正想說的。咱們叔侄倆從來就不適合親親熱熱地說話,你要在我跟前擺親切長者的款兒,才叫人惡心呢!”說罷笑容一收。冷冷地盯著對方:“到底是什麽事?別吞吞吐吐的了。您老是什麽性情?若不是逼不得已,即便世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個姨娘養的,也不會親口承認。你肯下這個決心,必有緣故,侄兒看在祖父的麵上,會洗耳恭聽的!”


    柳複的臉色瞬間黑了,雙手青筋直暴。好不容易才冷靜下來,麵上再次浮現出和藹親切的笑容,卻因為略嫌扭曲而顯得十分不自然,隻是他本人並未發現這一點:“罷了罷了,你這孩子心裏怨氣太重,這一時半會兒的,想必也沒那麽容易回轉過來,等日子長了,你自然會明白二叔的真心。”他隨手捧起茶碗,想喝一口,卻發現自己的雙手已經因為怒極而不停地顫抖了,連忙重新將茶碗放下,迅速看了柳東行一眼。


    柳東行不動聲色,非常淡定地捧起茶碗喝了一口,瞥他一眼:“二叔身上不好麽?那可得請大夫來瞧瞧啊,您年紀也不小了,可要多多保重。”


    柳複暗暗握拳,骨節劈啪聲都傳到柳東行耳中了,他卻當沒聽見似的,漫不經心地問:“二叔特地找我來,是要商議什麽事?是不是跟我要去康南有關?”他實在是不耐煩再任由對方兜圈子了,索性主動提起。


    柳複被他一句話驚醒,立時反應過來,不由得暗暗後悔,怎的因為侄兒幾句撩撥的話,便把正事給忘了呢?忙收斂了怒色,輕咳兩聲,低頭定了定神,再重新抬起頭來,一臉誠懇地說:“行哥兒你倒是猜著了一半,不過其實也不能算是關係很大。我聽說你得了這項任命,幾乎是不敢置信的。康南駐將……唉,你年紀輕不曉事,不知道這個位置是什麽來頭,隻當升了官就是大喜,如此糊裏糊塗的,隻怕等你回過味來,已經什麽都來不及了!”


    柳東行挑挑眉:“哦?二叔此話怎講?”心裏卻已經猜到他會說什麽了。


    柳複立時肅正了神色,上身微微傾向柳東行,聲音也特地壓低了:“康南那個地方,早年原是沒有駐軍所的,是在先代康王的藩地被定在那裏以後,才以剿匪的名義,在那裏建了個駐軍所。曆代的駐將隻有一個職責,那就是監視與遏製康王府!你可知道?”


    柳東行笑笑:“自然知道。二叔也太小看我了,真當我是傻子麽?連這種事都不知道?”


    柳複忍了忍氣,繼續說:“你既知道,怎的還不明白?如今已經沒有康王府了!”他睜大了雙眼:“那個駐軍所,根本就沒了用處。你也知道,康城北邊的平陰附近,也有一個駐軍所,兩所相隔不到三百裏,那一帶又向來富庶平和,養那麽多閑極無事的士兵作甚?!眼下倒還罷了,隻怕再過兩三年,朝廷便要廢掉其中一個駐軍所。平陽平陰才遭了匪劫,又有太平山匪的餘波,為了穩固大局,隻怕十年內都不會有人抽走那裏的兵力的,那被犧牲的,也就隻有康南駐軍所!你不過是個年輕小將,雖然立了功,卻隻是一時風光,過得兩年,還有誰記得你?到時候,你沒了去處。回到京裏,好位置都叫別人占走了,那時該怎麽辦?!我聽說當初你剛中武進士時,便叫人算計了,才會被派到戰場上,這一回。是不是又有人在暗算你?”


    柳東行不以為意,隻是問:“是麽?那不知二叔有什麽應對之法?”


    柳複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如今正是誌得意滿的時候,我忽然潑你的冷水,你定是不信的。但你好歹也是我們柳家兒孫,我身為你的親叔叔,難道還能眼看著你前途盡喪不成?!再怎麽說,你有出息,也是我們柳家的光彩。”他自嘲地笑笑:“從前我就怕你出了頭,會叫人順藤摸瓜,打聽到我的出身。連帶的引來別人的嘲笑。但我如今已經知道自己糊塗了,哪怕是拚著丟了臉麵,也要為你正名,讓你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官場上,因為你是眼下我們柳家年輕一輩裏最有出息的一個,而我……已經老了!”


    柳東行瞥了他一眼:“二叔實在是用心良苦。不過您請放心吧,聖上已經冊封了祖母的誥命,我升官後,又給父親與母親添了體麵,我會堂堂正正站在官場上的。至於柳家年輕一輩裏頭……不是還有寧弟麽?我聽說寧弟有意要下場一試啊,即便寧弟不行,不也還有俊哥兒?他雖是個庶出的。但有二叔這個好榜樣,相信將來也會前途不可限量的。”


    柳複再次手背暴青筋,臉上的笑容已經維持不住了:“柳東行!你不要太過分了!便是往日有什麽怨氣,今日祭祖過後,你也占盡風光了。我到底是你的長輩,你說話不要太囂張!”


    柳東行臉色一沉:“我的話哪裏過分了?即便沒有今天的儀式,世人也知道我是柳家長房長子嫡孫,二叔也不過是無奈之舉罷了,何必到我麵前搶功?!再說,在小祠堂裏祭祖,是什麽了不得的事麽?我本來就打算赴任前先回恒安老家祭祖的。那裏才是正經祠堂呢!二叔,我再說一遍,有話直說,不要拐彎抹角,侄兒沒那閑情逸致陪你聊家常!”


    柳複氣得拍桌:“誰跟你聊家常了?!我方才不是說清楚了?你這官職有問題!”


    “有沒有問題,那不是我該管的。”柳東行很是冷淡,“二叔若是對朝廷的任命有何不滿,隻管跟聖上說去!”


    柳複一窒,默了默,才忍氣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最好。”柳東行站起身,盯了他好幾眼,忽然笑了笑,“二叔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你會不知道我被派到康南去是做什麽的麽?即便原本不知道,也該聽說東宮召見我兩回了。說實話,朝廷忽然間冊封祖母,本身就不尋常,其中的意味,別人不明白,二叔與我卻是明白的。我既得了好處,又深受聖上知遇之恩,自然就該忠君之事了。二叔難道不是最應該明白這一點的人麽?”


    柳複的臉色刹時白了一白,竟有些不敢直視柳東行了,嘴裏卻還要強辯:“胡說些什麽?我當然明白了,聖上對我有知遇之恩,又有多年君臣情份,我自然是最忠君不過的了。”


    “那就好。”柳東行的目光十分意味深長,“隻要二叔牢牢記住這一點,那即便眼下沉寂一時,也不會有大礙的,怕就怕您老人家聰明反被聰明誤,聽信了不該聽信的人,做了不該做的事。那可就誰也救不了你了!”


    他話音剛落,便抽身走人,柳複卻臉色大變,立時起身攔住他,雙眼緊盯著他的臉:“這話是什麽意思?!你給我說清楚了!”莫非……莫非……是誰走漏了風聲?!


    柳東行看著他青白的臉色,心中一陣快意,便湊近他,壓低了聲音:“二叔,你忘了我曾經給什麽衙門當過差麽?你怎麽就這樣糊塗呢?就算摒退了一兩個耳目,你又怎知道沒有第三個?聖上是病了,可太子卻不是吃素的,你當自己真能瞞得了人?!”他特地朝房門的方向看了一眼。


    柳複手上一顫,心裏明白了,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原本準備了一肚子說服柳東行的理由,此時卻連一個字都想不起來了,滿腦子都是皇帝知道了自己的秘密這件事。


    柳東行卻仿佛還嫌不足似的,湊得更近了些,聲音也更低了些:“二叔可千萬別犯傻,要對那些人做什麽。上頭可看得一清二楚呢!實話說,那邊雖跟你有親,多年來也不見得給了你什麽好處,你犯得著為一句空話冒此天大風險麽?若是事情不成,那可就是身首異處的下場!”


    柳複滿頭大汗地抓緊了柳東行:“行哥兒,你……你不能就這樣撒手啊!你也是柳家子弟,這種事……這種事……你是脫不了幹係的!”


    柳東行笑笑:“二叔,我又不傻,我如今受命駐守康南,就代表著聖上信任我。我隻要跟你們扯清關係,不但不會受連累,反而還會前途無量!”他歎了口氣,“將來柳家的名聲,怕是隻能靠侄兒來挽救了!”


    柳複的臉色已經白到象死人一般了,手上更加用力抓緊了柳東行:“行哥兒……就當是看在你祖父的份上……救救二叔吧!”


    柳東行一挑眉:“二叔這話糊塗,事情是您自個兒做下的,上頭又已經知道了,侄兒哪裏還能救你?”


    “你可以的!”柳複盯緊了他,“隻要你跟通政司那邊打聲招呼,就說……就說……”咬咬牙,“我可以為他們打探消息!隻要那邊傳信過來,無論是什麽信,我都會全部告訴他們!”他神情忽地一鬆,仿佛找到了最好的解決辦法,臉上也有了喜意:“沒錯,為了聖上,我也顧不得許多了,隻要聖上肯信我,他一定會知道,我仍舊是對他最忠心的人!”


    柳東行露出一個嘲諷的笑:“二叔,上頭既然已經知道了,便是您主動投誠,在聖上看來,也不過是為了脫罪罷了,您真當聖上老糊塗了麽?”


    柳複臉色又是一變,再次緊張起來:“那該怎麽辦?!我……我……”不由得眼圈一紅:“我已經沒辦法了……”說完便跌落椅中,整個人仿佛蒼老了幾歲。


    柳東行心中大快,麵上卻半點不露,反而一臉誠懇地低聲勸他:“二叔,已經到了這份上,你不管做什麽,都很難逃脫了。你向朝廷投誠,固然是好的,但……東平王乃是聖上親弟,太後仍在,斷不會容許聖上傷他性命,頂多就是削了藩地,遷回京城居住。到時候,他知道是你搞的鬼,哪裏還能容你?隻需在太後麵前說幾句話,即便聖上信得過你,也不會再用你了。”


    柳複無力地看了他一眼,再次垂下了頭。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他真的不明白。明明……他行事已經十分小心了!


    柳東行掩下嘴角的一抹笑意,湊近了幾分:“二叔,不如……您辭官吧?”


    柳複猛地抬頭看他。


    柳東行繼續道:“辭了官,再回老家去,聖上便知道你跟那邊不是一夥的,那邊也不會再逼你做什麽了。姑姑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跟聖上幾十年君臣情份,如今你連親妹妹都舍了,他還會再為難你麽?”


    柳複的眼睛漸漸重新亮了起來。


    ps:


    (忽悠大王的名頭,實在難說該歸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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