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抬頭看向眾人目光所聚焦之處,隻見鄭麗君款款走了過來,豔光四射,神采飛揚。


    她穿著一身淺蔥綠的交領夾衫,外頭罩著銀粉色梅鵲紋庫緞半袖直領對襟短襖,下穿五彩羅裙,仔細一看,黃、橙、粉、紫、藍五種淺淺的紗羅層層疊疊,當中隱隱夾著銀絲,風輕輕一吹,便仿若一朵五彩祥雲飛起般。一頭烏鴉鴉的好發分成上下兩束,上麵那束隻簡單梳了個圓髻,左右對襯地各插了一支玉花簪,咋一看與文嫻戴的那支頗為相象,仔細瞧了,才知道上頭還綴了三兩串黃豆大的芙蓉玉珠流蘇垂下來,用料也名貴許多。剩下的頭發則用一隻魚須金束發紮著,上頭鑲著一顆龍眼大的珍珠。除此之外,鄭麗君全身再沒別的首飾,連耳璫鐲子都不曾戴一個。


    饒是如此,她一進園,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文怡雖深厭鄭麗君為人,卻也感歎她極會打扮。從前見她,隻覺得她裝飾華麗,貴氣逼人,今日見了,才發現她原來也隻是個花季少女。這一身衣裳襯著她的花容月貌,怪不得京城中人都誇她是個美人。再回頭看文慧,今日同樣也是花了心思裝扮的,卻略嫌中規中矩了些,讓人覺得叫鄭麗君給比下去了。


    隻是文怡心中免不了多心,猜測鄭麗君在這樣的場合裏花這麽大心思裝扮,是出於什麽考慮?雖說東平王世子也會來,但兩人的親事已定,又是在那麽一個尷尬的情形下定的,若換了別人,想必不是找借口推脫,便是盡可能低調行事吧?否則眾人見了她,議論紛紛之下,豈不是把當日那件醜事也拉出來說了?


    文慧正盯著鄭麗君的臉。麵色蒼白,目光忿忿。文嫻不自在地動了動身體,想要伸手到頭上摸那支玉花簪,但伸到半途便收了回來,把自己的身體稍稍往花叢後縮了縮。四周的閨秀們私下議論不休,已經有人提到:“她做了那樣的醜事。倒還好意思跑出來現眼……”


    “誰叫人家命好呢?有個好姑姑,便是出了這樣的醜事。也能叫她嫁得風風光光的……”


    “可憐東平王世子了,他今兒會來吧?一定會叫人笑話的,這女人也太沒廉恥了些……”這是為東平王世子朱景誠的風姿著迷的閨秀的想法。


    也有人在小聲說:“也難怪東平王世子會看中她,她確實有幾分姿色……”


    “有幾分姿色又如何?仗著姿色東勾搭西勾搭,得了太子青眼還嫌不足,偏要自甘墮落去勾引別的男子,還不是叫人撞破了?我若是她,早就一頭撞死了,哪有這麽厚的臉皮。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再出來勾三搭四呢?!”


    這話卻說得有些過分,文怡忍不住循著聲音望過去,隱約認得說話的是上回賞梅會時見過一麵的一位佟小姐,閨名好象是叫瑀晴,是某家伯府的千金,家裏已有些沒落了。不過身份還在。不知是不是與鄭麗君不睦,居然當著眾人的麵說出這樣的話來。旁邊好幾個聽到的閨秀都大驚失色地望向她,然後紛紛往旁邊退開幾步。


    這時文怡聽到文慧低低地哼了一聲,轉頭望去,隻見她低下了頭,目光中隱隱露出幾分譏誚,看向鄭麗君的眼神便帶上了嘲笑之色。文怡皺了皺眉。眼見鄭麗君跟幾個熟人打完招呼,轉頭看來,忙拉了文慧一把,讓她的身體轉了個方向,正好背對著鄭麗君,省得對方看見了她的嘲色。


    鄭麗君的視線在文慧的後腦勺上定了一會兒,便忽然轉向文怡,文怡隻裝作正在欣賞前方花叢中盛開的芍藥,似乎被迷住了,完全沒發現到鄭麗君的目光。鄭麗君輕蔑地笑了一笑,再瞥向文嫻,視線在她頭上的玉花簪處停留了一小會兒,臉色沉了一沉,便扭開了頭,重新露出笑容,與湊上來的幾個熟人邊說笑邊走向草亭方向,從文怡姐妹三人身邊走過時,還特地瞥了文慧一眼,輕笑一聲,仰起脖子走了。


    文怡又皺了皺眉,文嫻滿臉惴惴不安,文慧卻早已氣得臉都白了,手裏絞緊了帕子,深深地呼氣吸氣。旁邊有那些閨秀又開始悄悄打量她,然後彼此竊竊私語,內容不外乎鄭麗君與顧文慧交惡原來不隻是傳言等等。


    文慧一甩帕子扭頭就走,文嫻急得跺腳,追上去攔下她道:“你又要去哪裏?!出門時你不是答應過,要一直跟著我們的麽?!”文慧一仰脖子:“我又沒說不跟你們在一塊兒,不過是嫌那地兒太悶,想到別處透透風罷了,怎麽?這都不行?!五姐姐也未免管得太寬了!”文嫻咬咬唇,強自道:“你盡管在這裏嘴硬吧,若是又惹出事來,回了家,我是一定要告訴祖母的!”文慧冷笑:“你愛告就告去,別在我跟前擺架子,什麽東西!”


    文嫻的臉也氣白了,文怡聽得不象,便將她們拉開,好言勸道:“都吵什麽?我們是來做客的,有什麽失禮的地方,難道隻是一個人丟臉?”然後扭頭先看向文嫻:“五姐姐,六姐姐的性情你是知道的,她原受了些委屈,不想待在那兒也是人之常情,我們多陪著她就是了。她發脾氣是不對,但你跟她吵起來,豈不是叫外人看了笑話?”又轉向文慧,“鄭小姐就在那邊呢,你不是說要叫她看看,自己離了她,日子一樣過得很好麽?這會子跟姐妹們拌嘴,她看見了,少不得要笑話姐姐的!”


    這話說得兩人都閉了嘴。文嫻忍不住偷偷看了四周,發現果然有幾個人盯著她們這邊瞧,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議論自己,心下立時便慌了,忙道:“我不跟你們拌嘴,省得失了身份!”


    文慧白了她一眼,眼睛卻禁不住往鄭麗君那邊看,見對方與幾個熟人說說笑笑的,好不快活,心裏便悶悶的。再細細一看,鄭麗君氣色很好,白晳的膚色透著淡紅。絕不是脂粉能辦到的,上回在大護國寺見麵時已經消瘦下去的臉頰,竟然已經重新圓潤起來了,一雙眼睛透著愉悅的光芒,談笑間,顧盼神飛。文慧心下一酸:人逢喜事精神爽。鄭麗君雖失了閨譽,卻能許婚心上人。不日就要出嫁了,氣色又怎會不好呢?反觀自己,卻要被迫遵從父母之命,嫁給一個不喜歡的男子,便是有再多再好的胭脂水粉,也難以掩蓋住黯淡的心情。可笑自己還費盡心思裝扮,妄想要將鄭麗君比下去,卻不知道自己這番做派,落在自幼熟識的對方眼中。隻怕是要惹得人笑破肚皮吧?


    文慧神情黯淡,文怡看在眼裏,心中訥悶,卻又覺得三人呆站在這裏不是辦法,便問:“我們往另一邊去瞧瞧如何?我看到幾個熟人在那邊,過去說說話也是好的。”


    文嫻沒留意她說的話。一雙眼睛都盯在剛剛進入園門的幾個麗人身上了。那為首的一個,儼然便是路王府的小郡君朱暖。同行的幾個,也都個個裝扮華麗,瞧著都是家世不凡的。有幾名閨秀言笑晏晏地迎上去,口稱“眾位縣主、郡君們”,想來都是宗室之女。文嫻腳上情不自禁地挪了兩步,卻又回過頭來看向文慧與文怡。神色躊躇。


    文怡心中暗歎,隻做不知,卻把方才的話再問了一遍。文嫻沒吭聲,一雙眼睛隻盯著文慧,文慧卻怔怔地不知看著什麽,居然在發呆。


    不遠處,鄭麗君與熟悉的閨秀們的說笑聲一一傳來:


    “……不是說令妹也上京了?怎麽今兒不見?”


    鄭麗君嘴角一翹:“她一向是在鄉下地方待慣了的,哪裏見過這等世麵?沒得叫人笑話了去。”


    “你今兒戴的這花可真好看,是內造的新品麽?難怪這麽好呢。我就沒見過更好看的簪子了,又別致,又新奇,也就隻有你這樣的容貌,這樣的氣派,才配得起這簪子。”


    鄭麗君的神色沉了一沉,方才笑道:“這不是內造的,不過也差不離兒了。是世子特地派人送來的東西。不過占著樣式別致的好處罷了,其實也不是很貴重。”


    “呀!原來是世子送的?真是太體貼了。都快成婚了,還送新奇別致的首飾來討你歡心,你真有福氣!”


    文怡聽到這裏,不由得瞥了文慧一眼。


    文慧心裏打翻了五味瓶,吞了吞口水,勉強道:“方才妹妹不是說……要去尋柳家的小姐麽?怎麽還不走?”說罷拉起文怡的手便離開了。


    文嫻正為那幾個閨秀誇讚鄭麗君所戴玉花簪的話而暗暗氣悶,見狀忙不迭地跟了上去,經過那群宗室女身邊時,見文怡停下來,拉著文慧向她們福了福身,跟朱暖打了聲招呼,她慌忙也跟著站住了腳,一道行了禮。


    朱暖跟文慧沒什麽交情,對著文嫻也隻是點了點頭,卻笑著對文怡道:“你可來了,玫兒方才還跟我說起你呢,隻是我這會子不得空兒,你且找她玩一玩去,想來阮姐姐她們也都到了,回頭我閑了再來尋你們說話。”接著走近一步,壓低了聲音道:“我本來是要把瑤兒也叫過來的,隻是今日來的人裏頭,有一個與她不大對付的,剛從外地回京。我怕那人會尋她麻煩,因此便沒送帖子去。你回去好歹要替我解釋一番,並不是我有心怠慢。那人她也是知道的。”


    文怡點頭:“我知道了,必會替你把話傳到。”


    朱暖笑了:“一會兒我叫人來找你們,定要到我院裏坐坐。今日本是有事才開的賞花會,咱們都是陪客而已,叫他們玩兒去,咱們且樂咱們的。”說罷又衝文嫻客氣地笑了一笑,便回到姐妹們當中去了。


    文怡還在那裏猜測,今日路王府開賞花會,為的是什麽“事”?文嫻已經掩不住麵上的失落了。上回見麵時,朱暖待她雖說不上殷勤,卻也挺親切和氣的,為何今日連話都不願意跟她說了呢?想了想,又猜想大概是因為有許多宗室女在場,朱暖不好為她冷落了貴人們,對方不是還邀她們回頭再說話麽?這麽一想,她心裏好過了些,便對文怡勉強笑道:“既然郡君有意邀我們去她院裏說話,我們也別走得遠了,隻在近處尋個地方坐坐,省得來人回頭找不到我們。”


    文怡麵露詫色。朱暖方才的邀請,不是指她與林玫兒、阮家姐妹等人麽?似乎不是指……不過這時候她也不好說什麽,隻含糊地應了一聲。


    姐妹三人很快就找到了柳尚書家的小姐們。來的兩位都是庶出的小姐,一位是虛歲十三的柳素,是桂姨娘所出,另一位則是才過了十周歲生日不久的柳茵,卻是那位久仰大名的白姨娘生的。文慧與柳素相熟,似乎感情還算不錯,對柳茵卻簡直可以說是視若無睹,才一見麵,便隻拉著柳素說話,問她這些日子為何不去看自己。


    柳素生得頗肖桂姨娘,白白淨淨,清清秀秀,年紀雖小,卻也別有一番風姿。她笑著對文慧道:“還不是因為聽說姐姐病得不輕,怕擾了姐姐休養麽?我好幾回想去看姐姐呢,隻是母親不許,怕我過了病氣。我原還說,便是過了病氣也不怕,正好可以與姐姐一道做伴呢,叫母親罵了一頓,就不敢再提了。可我天天都在念叨姐姐呢,大哥哥每日在佛前為姐姐祈福,我也跟著念佛豆去了!回頭我打發小丫頭把念的佛豆給姐姐送去,姐姐叫人煮成粥吃了,包管從此就好了,再也不會生病!”


    文慧聽得高興,擰了她的小臉一把:“這倒還罷了,不枉我從前疼你。”又道:“去年姑母回平陽小住,你怎的也不跟來,我怪想你的。”柳素笑道:“我也想去的,偏又病了,求了母親好久,母親都不肯答應。我還怕姐姐忘了我,母親回家時,姐姐怎的就忘了給我捎禮物呢?”


    那時候兵荒馬亂的,哪裏有心情想什麽禮物?文慧臉色訕訕地,不自在地咳了一聲,便轉開了話題。


    柳茵被丟在一邊,文嫻正滿腹心事,無暇理會她,文怡卻是想著她的生母給自己與柳東行的婚事添了這麽大的麻煩,心裏正糾結著,隻是淡淡地見過禮就算了,沒心情與她攀談。柳茵嘟著小嘴,眼裏滿是委屈,忽然出聲叫道:“大哥哥過來了!”


    柳素與文慧立時停下了說話,齊齊扭頭望去,果然看到柳東寧穿著一身淡青竹葉紋直裰,外罩素羅褙子,正往她們走來。他整個人比去年見時瘦了兩圈,雙手骨節都突出來了,下巴尖尖的,眼窩稍稍陷了下去,但臉上卻滿是驚喜之色,看上去氣色倒還好。


    文慧看到他,臉色變了一變,轉開了頭。柳素扯了扯她的袖子,她卻掙開了。文怡心中暗道不好,悄悄推了她一把。她咬咬唇,低下頭不說話。


    柳東寧仿佛什麽都沒看見,兩眼隻盯著她一個,在她麵前三尺外停下,便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輕聲道:“六表妹,你……來了?”(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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