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世子朱景深臉上蒙著一塊灰色的大帕子,穿著一身不起眼的灰藍素麵直裰,腰係青絲絛,頭上紮著深灰色的頭巾,腳下踩著青緞雲頭靴,打扮得跟街上的尋常行人沒什麽區別。除了手上不合時宜地拿著把折扇,他穿著這一身走出去,絕不會有人想到,他是一位藩王世子,宗室貴胄。


    文怡看見他這個打扮,先是愣了一愣,繼而迅速反應過來,站直了身體微微低下頭,眼角瞥向隨後蒼白著臉衝進來卻整個人呆在那裏的冬葵:“這位是康王世子麽?冬葵,你怎麽不事先稟報?害得我沒能好生行大禮迎接世子尊架,實在是太失禮了!”


    冬葵很快從呆滯中醒過神來,怨恨地瞥了康王世子一眼,立時跪下請罪:“是奴婢的罪過,請小姐責罰!奴婢本來已經向康王世子稟報過,屋內隻有小姐在歇息,貴人不便進入,但世子執意要進來,奴婢隻好打算稟報小姐,不料世子走得太快了,奴婢來不及阻攔,奴婢自知有錯,往後再不敢犯了!”


    在她說話的時候,朱景深已經打量過靜室一圈,隻覺得地方還算幹淨清幽,說說話什麽的還行,隻是地上那隻藍底繡白花的引枕叫人心裏不免生出疑心來。顧九好好的,把這東西扔地上做什麽?


    他就這樣盯著那隻引枕,對冬葵話裏話外的明諷暗刺,都沒當一回事:“啊,本世子正好到鎮上來辦事,路過外頭時,看到李小弟的隨從,還當他在這裏呢,進來一問才知道原來是顧小姐在。昨兒顧小姐給我送了兩樣點心去吧?送得好,我那時正餓著呢,查玥那丫頭最是粗心大意。隻顧著自個兒玩的開心,就扔下我不管了。若不是顧小姐送了兩樣點心,我隻怕就餓死了呢!真是多謝多謝!”


    文怡此時已經開始懊悔了,若早知這位世子如此囉嗦,她就不顧慮查家的丫頭婆子是否願意,隨手抓兩個人把點心給他送去就好了。他如何知道那是她送的呢?!


    方才她隨手用來扔柳東行的引枕,如今還躺在地上。看來已經引起這位世子爺的疑心了。


    眼看著對方將視線投向了屏風,似乎對那上頭的圖樣很感興趣,文怡暗暗出了一身冷汗,心念電轉間,忙上前一步,曲膝拾起那個引枕,衝世子爺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讓您見笑了,方才小女在此小歇。猛地聽到外頭有動靜,不知是貴人來臨,一時受了驚嚇,竟把這引枕給掉到地上了。”她努力鎮定下來,轉身將引枕放回炕上,然後恭敬地後退幾步。退到邊上,請康王世子上座,又回頭吩咐冬葵:“去叫一聲掌櫃的,送一盞熱茶來。”


    冬葵嘴裏雖應了“是”,眼睛的視線卻沒離開過朱景深,眼中又是警惕,又是戒備。


    朱景深似乎有些察覺。回過頭來打量著冬葵,眼中帶著猜度。


    文怡心下更驚,臉上卻不露分毫,反倒微笑著催冬葵:“快去呀,你在門口喊一聲,看外頭跟來的婆子有哪個閑著,讓她倒了茶來。”又對朱景深道:“您方才說要道謝,實在是太客氣了,小女可不敢當,其實小女隻是替查小姐跑了個腿,那些點心都是查小姐讓人預備的,小女實在不敢居功。”


    朱景深聽了她這話,便把視線從冬葵身上移開了,笑道:“這話可就是哄人了,你當我是頭一天認得查玥?她的性子我最清楚不過了,別說叫人送東西來,不當著眾人的麵罵我,已是好的了。若不是拿準了她的脾氣,我也犯不著自個兒派人尋吃的去。”又狀似無意地問:“李冬瑞呢?他不是來了麽?怎的我聽說他丟下你,自個兒帶著大夫跑了呢?是要去給誰看診?”


    文怡心中提防之意大生,擔心他知道李冬瑞請大夫是為馬倌看傷的,會心生遷怒,便笑道:“正是為昨兒的事,李家姐姐惱他莽撞,差點兒惹下大禍,身邊的人卻沒攔著,便罰了他身邊侍候的小廝幾棍子。冬哥兒心裏愧疚,便特特求了我替他打幌子,瞞著他姐姐請大夫給幾個小廝瞧傷呢。”


    朱景深一挑眉:“哦?有這回事?可我怎麽沒看出來?早上你們出門的時候,我記得李家小哥的幾個跟班都好好的呀?”


    文怡笑容不變:“隻是輕罰了幾棍子,其實傷得不重,畢竟還在別人家裏做客,若是罰得重了,叫主人家看出來,卻未免有些不恭。”


    一直站在門口戒備的冬葵從李家的婆子那裏拎過茶壺,進門來倒了一杯茶,放在朱景深麵前。一張小臉繃得緊緊的,半絲笑容不見,而且一倒完茶,她便放下茶壺,退到文怡身後了。


    朱景深沒留意她,還在那裏笑道:“沒想到李家小哥還是個體恤下情的好主人。隻是他也太粗心了,顧小姐雖與他是親戚,卻比他大不了多少,他行事也太不講究了些。”


    文怡兩世為人,心裏就沒把自己當成是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因此看著李冬瑞時,也視做小弟弟,壓根兒就沒多想別的。此時聽了朱景深的話,她不由得生出幾分惱意來,再次後悔自己多事,隻是礙於對方身份貴重,自己又不象阮、查、龍等幾家的小姐那般,出身不凡,有足夠的底氣不把康王世子放在眼裏,隻好仍舊維持著臉上的微笑,道:“您說笑了。他還是個孩子呢!”心中卻在暗歎,這位世子爺不也是個孩子麽?怎的比李冬瑞難纏數十倍?


    “孩子?”朱景深微微一笑,“這話聽起來,活象顧小姐比他大好幾歲似的。其實你與我們相比,歲數也差不了多少。若是有人不懷好意,傳些不三不四的話,顧小姐的名聲難免要受些損傷呢!”


    屏風的方向傳來輕輕的“咯噠”聲,朱景深飛快地望了過去:“那是什麽?”


    文怡心下大驚,隻是臉上故作不解:“您怎麽了?”


    “有聲音!”朱景深站起身來,環視周圍一圈,然後滿懷狐疑地將目光定在屏風方向。


    “您聽錯了吧?”文怡努力鎮靜下來。“小女並沒聽見什麽聲響。”說罷還回頭問冬葵:“你聽見了麽?”


    冬葵果斷地搖搖頭:“奴婢隻聽到了世子爺說話的聲音。”


    朱景深卻皺著眉頭,高聲喊人:“王悅!”門簾一掀,走進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男子。文怡忙退後幾步背轉身,冬葵則上前一步擋在她身前,死死盯著來人。


    朱景深卻與那青年男子耳語幾句,後者便轉到了屏風後。在文怡瞪大了雙眼的注視下,搜索起屏風後的物件來。甚至還打開了那隻紅木大衣櫃,驚得文怡幾乎叫出聲,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那紅木衣櫃裏頭是空的,隻放了一塊半舊的淡青包袱布。


    那王悅將房內搜索一遍,便退了出去。朱景深抓了抓頭,覺得自己可能太多心了,回頭看向文怡主仆,見她瞪著一雙大眼看自己。便訕訕地輕咳兩聲:“是我聽錯了。”


    文怡顧不上多想櫃中的柳東行怎會消失不見,先拉下臉來,冷笑道:“世子爺疑心這屋裏還有別人,卻是把我想成什麽人了?!”心下卻在暗暗慶幸。


    朱景深微微紅了臉,不自在地道:“我真沒這麽想,不過是……不過是擔心有人窺視……”


    文怡不想與他繼續這個話題。便撇開頭:“您是宗室貴胄,這裏卻是一家不起眼的小藥鋪子,實在不是您該來的地方。您還是早些回去吧!”又瞥了他臉上的帕子一眼,“您既然受了傷,就該在莊子裏好生靜養才是,跑到鎮上來做什麽?!”還到處亂闖嚇唬人!


    朱景深似乎更不自在了,居然刷的一聲打開了扇子。遮住半邊臉,含糊地道:“我就是……聽說這裏的大夫醫術不錯,過來瞧傷的……”


    文怡有些意外:“瞧傷?”她仔細瞧了瞧他額上,那裏有一道小口子,看血色應該就是昨日劃傷的,但早已愈合了,隻剩下淺紅色的印子。她記得昨日李家姐弟把從家裏帶來的藥都送給康王世子用了,看這傷口的印子,就知道療效有多好,這位世子為何還要出來看大夫?難不成這藥鋪所駐的大夫,醫術真好到了這個地步?她忍不住便多問一句:“李家人昨兒獻的藥……不好使麽?”


    朱景深又咳了一聲:“還行吧……”卻是含糊不清的。他不是怪李家的藥不好使,而是覺得太好使了!他還要在查家莊子上待兩日呢,可今兒一早起來,臉上的傷口幾乎愈合了不說,連青腫也消了大半,再這麽下去,等他回宮時,就真的半點傷痕都不剩了,他要如何取信於皇帝皇後?!


    因此,他隻好跑到鎮上來尋醫,想讓自己的傷勢略加重幾分,為此還特地打聽過,這家小藥鋪名不見經傳,駐守的大夫聽說專長治風濕和小兒病症,於跌打損傷上頭很是平常……


    文怡懷疑地看著他,隻覺得有什麽內情自己不知道,事關李家家傳秘藥的效用,可別惹出什麽事來,連累了李家!


    想到這裏,她又有幾分埋怨眼前這個少年了,若他昨日摔馬後,早早坐了馬車回京城請太醫診治,又哪裏會有這麽多麻煩?!甚至於,若他不是執意要出城來玩,這些事也就不會發生了!


    於是她便正色勸道:“世子爺,白龍魚服,委實不是您該做的事。雖此處距離京城甚近,又一向太平,您隻帶著幾個人出門,也實在太冒險了。便是李家弟弟與我,也帶了好些家人護衛呢。您興許隻是覺得有趣,然而,倘若有個好歹,別說查家與我等前來做客遊玩的客人都會受罰,便是宮裏的皇上、皇後與眾貴人們,也會為您擔心的。您便是不為自己著想,好歹也多想想身邊的人哪!”


    朱景深臉上浮起可疑的紅暈,仰起下巴:“囉嗦!本世子的事,用不著你管!”


    文怡心中一怒,卻強忍住氣,低頭柔聲道:“小女不敢,小女隻是擔心世子的安危罷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若想求醫,派下人將大夫請去也罷,讓查家人代勞也罷,實在不必親自出門冒此風險。若是出門在外,有個閃失,累得您身上的傷勢加重,受罪的還不是您自個兒麽?小女今日自知逾越了,隻是忠言逆耳,還請世子爺聽小女一句勸。”


    朱景深繃著臉不說話,文怡見狀,隻當他性子執拗,也不多說,場麵一時僵持住了。不一會兒,卻聽到門外傳來康王世子侍女的聲音:“世子爺,藥鋪的掌櫃送藥進來,說是給顧小姐配的。”


    文怡訝然,冬葵已先一步掀起門簾,接過了藥,回來後,臉色也有幾分古怪:“掌櫃說……說是小姐先前吩咐他配的……專治跌打損傷的藥……是本店的秘方……”


    文怡見是一個白色的瓷瓶,散發著淡淡的藥酒氣味,瓶身上貼著紅紙,紙上書寫著藥酒的名字與用法,果然是治跌打損傷的。她有些拿不準,這是柳東行授意的麽?雖不知他是幾時離開的,但若他悄悄吩咐了掌櫃,送藥過來替她圓謊解圍,也不是不可能……


    “這是給誰配的藥?”朱景深有些好奇地盯著那瓶子,“李家小哥不是領了大夫去看他那些小廝的傷勢了麽?怎的這時候又特地配了藥來?”


    文怡飛快地想到了一個主意,便將這藥放到炕桌上,微笑著對朱景深道:“原是小女見您昨兒把查家請的大夫趕走了,擔心隻靠李家的藥,有些不足,聽說這裏有個秘方,治跌打損傷的藥效不錯,才讓掌櫃配了,打算回去了再給您送去的。既然您來了,若不嫌棄,就請順勢帶走吧。”說罷又收了笑,重新擺正了神色:“外頭雖有趣,到底不比莊子裏太平,您還是盡快回去吧,既是傷勢對行動沒有影響,您不妨早日回宮,請太醫診治。不管是李家的藥,還是這鋪子的秘方,治尋常人的傷勢,自然是有效的,卻未必適合您。為了您的身子著想,您還是別在外頭耽擱太久了。”


    朱景深呆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伸手指向那個瓶子:“這是……特意給我配的?!”


    文怡點點頭:“您快回去吧!”快走快走,可別為了看傷,在此滯留了!


    朱景深的神色有些複雜,半晌,才瞥了冬葵一眼:“你出去,我有話跟你們小姐說。”


    冬葵立時起了警惕心,文怡也忙道:“不妨事,您有什麽話要吩咐,請盡管說,這丫頭是我貼身服侍的人,嘴巴最嚴。”


    朱景深盯了她兩眼,方才沒再繼續要求,卻在沉思片刻後,開口道:“我想你也知道先前在哪裏見過我了。你這些日子小心些,提防鄭家人尋你晦氣。你可知道,自打上回茶會結束後,路王府那個指認你們侍郎府婢女的丫環,不到兩日便被人發現失足墜了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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