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族人們的請安問好聲,文怡便知道是祖母進來了,也有些激動地往前走了幾步,想聽得真切些,卻意外地聽到有人在招呼:“柳家哥兒,你也來了?”


    這位叔叔態度甚是客氣,可見那柳家哥兒斷不可能是才被趕出去的柳東寧,莫非柳東行也跟著來了?!文怡拽緊了袖子,雖然心裏高興,卻又擔心他一個外姓人,連外親子侄都不是,跑到顧家的宗族大會上來,同樣會被趕出去。


    向柳東行打招呼問好的聲音此起彼伏,看來顧家人對他的態度要比對他兄弟好太多了。柳東行也十分謙遜有禮地向在場的人問好,還說:“方才去祭拜了十五老爺,見六老太太和六少爺要過來,我便陪著一塊兒來了。”九房長子顧文順也開口道:“柳大哥是個有心人,不但來上了香,還送了奠儀。”


    這話一出口,在場的顧家叔伯們臉上就有些不好看。他們這兩天隻顧著自家的房屋家人了,便是跑來鬧時借了顧十五爺的名頭,也沒先到他靈前上個香,因而人人心虛。連文順的親叔叔顧十七爺,也想起自己除了移靈時祭過哥哥外,就沒想起奠儀,以九房如今的情形,哪裏有銀子去置辦喪事所需的物件?他心裏有愧,又想到自家老婆妹子不爭氣拆他的台,便越發感激柳東行,一時脫口而出:“行哥兒,你這份情義我記下了,幾個侄兒年紀小,我做叔叔的替他們謝你!”說罷便要下拜。


    柳東行忙忙扶住他,道:“十七叔千萬別這樣,彼此都是親戚,況且晚輩在顧莊叨擾多時,諸位叔叔伯伯們待晚輩甚厚,晚輩心中十分感激。晚輩年小力薄。也幫不上什麽忙,隻能盡點禮數罷了。”他手下暗暗扯了文順的袖子一把,給他使了個眼色。文順原本對叔伯們有些怨言,這時候醒過神來,隻得忍住氣,把麵上的不忿之色去了幾分。幫著扶叔叔起身,得了後者一個微笑。他手一顫。瞥見自家年方十歲的弟弟文全麵色惶惶地跟著叔叔身後,被叔伯們夾在中間,茫然不知所措,心裏一酸,忙將弟弟摟了過來,與自己站在一起。


    顧家族人們相互交換了個眼色,見柳東行又會說話又懂禮數,人也厚道,又記起那晚匪徒來襲。是他護著各家人轉移到長房,又是他連夜去搬救兵,才救了莊上諸人,事後又一直謙遜有禮,不象那東平王世子一般擺架子,也不象傅遊擊手下的官兵那般手上不幹淨。更覺得他順眼,紛紛誇起他來。


    柳顧氏見兒子受了冷落,侄兒卻成了顧家族人稱頌的對象,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便高聲道:“東行,你怎的不瞧瞧這是什麽場合就跑來了?!顧氏族人正在議事,你一個外姓人摻和什麽?!還不快給我出去?!”


    於老夫人皺著眉頭看了女兒一眼。心裏惱恨她沒眼色。果然,不等柳東行有所反應,顧氏族人們已經出聲反駁了:“行哥兒待我們顧氏一族有恩,況且又是抵禦匪劫時出了大力的,如今商議劫後事宜,請他列席又有什麽要緊?他又不是個不懂規矩胡亂插話的小子!”


    “可不是麽?況且你一個外嫁女都能摻和,他又為何不能在場?我們顧家人都還沒開口呢,柳二夫人又何必生氣?!”


    “你不過是人家的嬸娘,少把人當下人似的呼來喝去!我早就看不順眼了,人家長房嫡長子,端得個好體麵身份,柳二夫人占了人家的名份家產,如今連人家子嗣都容不下了麽?!”


    “沒錯沒錯,我們顧家可從沒教女兒行此不仁不義之事的習慣,這長房的女兒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隻會敗壞顧家名聲!”


    早在匪劫來前,顧莊上早有各種小道消息流傳,而且大都是關於柳東行真正身世的,因此顧氏一族上下都心中有數,早在背後笑話了柳顧氏那“柳大夫人”的名頭無數次了,如今直接將“柳二夫人”這個稱呼叫出口,已經是直接打了她的臉,氣得柳顧氏渾身發抖,隻拿一雙眼睛瞪柳東行。柳東行卻隻是低頭肅立,並不插話。她恨得牙癢癢,隻好去看母親。於老夫人卻沒理會,甚至還暗暗摔開了她伸來扯自己衣袖的手。


    小茶房內,文怡早已咬牙切齒了,但聽得叔伯們都在為柳東行說話,便又高興起來,隻是轉頭去看文嫻文娟,才發現二人麵紅耳赤,滿麵羞愧,立時明白了,先有文慧,後在柳顧氏,當族人們數落長房女兒不懂規矩時,她們姐妹二人卻是受了池魚之災。她暗暗歎了口氣,走過去伸手握住她們,文嫻與文娟都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盧老夫人見場麵有些失控,便重重地咳了一場。顧四老爺忙道:“大家且安靜些,六嬸娘有話要說。”然後向盧老夫人行禮:“此次匪劫,六嬸娘原已警告過族中,卻是侄兒們不懂事,辜負了您老人家的好意,才落得今日的結局。侄兒們已經知錯了,還請您老人家多多訓誡,給侄兒們指點指點。”


    眾人又想起,六房的嬸娘事前的確是提醒過,連那黑木牆也是她一力主張立起的,若是他們不曾輕忽,就算那些賊人來了,也隻能在牆外張狂,卻輕易傷不了族人,自家更是不會損失財物。他們不由得後悔起來。


    柳顧氏一聲冷笑,顧四老爺便望了過去:“賊人來時,意圖翻牆潛入宣樂堂為禍,還是六房家人示警的呢!若非如此,隻怕長房死的就不僅僅是幾個家人了!”他眼珠子轉向顧二老爺:“二哥你說是不是?”


    顧二老爺卻目光閃爍地躲開了他的視線,小聲道:“六房無男丁,請六嬸娘來議事原也是應該,隻是宗族大會,是不是該把幾位老太爺也請過來?不然越過長輩議事,恐怕不合規矩吧?”


    族中還有幾位老太爺在?都是偏支的,況且這些老人基本都是早早就被長房的老太爺和於老夫人夫妻倆降服了的,若是請了來。隻會為長房說話,偏他們輩份在那裏,一旦發了話,其他小輩們便不好反對了。各房族人聞言,臉上都露出不樂意的神色來,還有人道:“我們老太爺前兒晚上受了大驚嚇。到今天還沒緩過來呢,怎好再去勞動他老人家?”


    盧老夫人淡淡地道:“什麽宗族大會?這是從何說起?我隻聽說各房族人在此商議劫後事宜。怎的就牽扯到宗族大會上了?宗族開大會,又豈是如此草率的?!”


    顧四老爺眼中一亮,忙道:“正是,今兒不過是各房兄弟們湊到一起商議往後的安排,卻不是正經開宗族大會,就用不著勞動幾位長輩了。”再看盧老夫人,臉上更添了幾分恭敬:“方才正議六侄女兒的事呢,大家商議著要讓侄女兒進家庵清修,六嬸娘可有意見?”


    盧老夫人不以為意:“她是長房的女兒。要怎麽處置,就讓長房說了算吧。這不過是件小事罷了,眼下最要緊的,是商議一下老十五的後事,再有老十五的妻兒,往後該怎麽辦?族田還在。去官上補了文書,仍舊讓順哥兒管著就是了,但九房宅子被燒了,財物也沒了,今後生計怎麽辦?還有其他各房的宅子也有損毀,該重建的,該修補的。要怎麽安排,也該拿出一個章程來。另外,各家仆役有傷亡的,撫恤銀子怎麽算?發送銀子又怎麽算?前莊的人家,雖不是我們顧氏奴仆,卻也有許多是佃戶,我們身為主家,總不能不管不顧吧?這些事是各家自領,還是公中負責,都還未定呢,不商議出個結果來,怎麽行呢?!”


    這話是正理,但廳中各人聽了,卻是各有思量。長房的人裏,於老夫人正為老妯娌的頭一句話而暗喜,心想這回孫女兒的下場總算有了轉寰的餘地了,而二老爺則是認為這是自己長臉的好時機,段氏卻在心中暗叫不妙,擔心長房的大權要旁落了;二房的顧四老爺聽到這番話,便撚起長須沉思,心裏有了幾分決斷;其他各房族人,均想到自家受到的損失還要找地方彌補,紛紛將目光投到長房人臉上,早把文慧的事忘在了腦後;十七老爺臉上神色變幻莫測,猶豫半晌,再看一眼兩個侄兒,暗叫一聲罷了。


    顧四老爺咳了一聲,道:“六嬸娘說得是,這件大事要緊,我看……各房屋子被燒的沒幾處,八房九房受損最重,八房人口少,九房又元氣大傷,隻怕都難以**承擔修補房屋的費用,不如由族中出麵,各房湊份子,先替他們將房屋修好了吧?耗費的銀兩,可在事後算出個總數兒來,八房、九房兩家按族田收成按年分期償還。往年遇上天災*時,有族人落難,族中也是這個做法。”


    因有舊例,眾人倒沒什麽意見,隻是有人提出:“各家都有財物受損,拿不出錢來湊份子可怎麽辦?”


    顧二老爺連忙道:“差多少銀子,都由長房補上就是!這件事盡管交給我辦吧!”


    顧四老爺笑而不語,旁邊有一位族人開口道:“這原是族長出麵才合規矩,但族長長年在京城做官,半點族務都不曾管過,二哥出麵雖說也沒什麽,但你不是說你哥哥為你謀到了好官缺,正準備上任麽?!哪裏有功夫來理會這些事?!修房子可不是三兩月就能辦好的。”眾人也都紛紛出聲附和。


    顧二老爺臉都黑了。他此前的確曾經去信京城請兄長代為謀缺,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妻子卻提醒他要仔細留意那官職是好是壞,上鋒是否好相處,以及轄地是否富裕等,結果他發現那個缺其實不怎麽理想,心裏抱怨哥哥不用心,早已去信推了,讓哥哥另謀他缺,哥哥卻來信說,京城局勢不明,等局勢平靜下來再找。他本就一肚子怨氣了,此時聽了這話,豈有不惱的?隻是不好說是自己嫌棄官職不好不肯去,又怕京城那邊不久就有準信來,他攬了這件差事,倒不好辦了。


    段氏臉色已經灰了一半。她深知丈夫為人,既無才幹,又是個不理事的,若是得了實缺,越是要緊的職務。越容易出事,偏她身為兒媳,在長嫂已經隨夫在京的前提下,斷不可能隨他赴任的,便是有幾個通房小妾,又有誰能看緊了丈夫不讓他闖禍?!還不如叫他安安份份在家中賦閑。太平年月裏,再謀個閑職。既體麵又省事,因此隻在暗中攔著他出門。但她這番盤算雖是用心良苦,此時卻反倒讓長房處境艱難了。看來二房是早有心要將族長大權奪走,她怎的就沒提防呢?!


    果然立時就有族人提議:“一族之長,本是該負責料理族務的,大哥長年在外,不過是擔了個虛名兒,二哥又即將出仕,再讓長房擔著族長的名頭。怕是多有不便。二房的四哥幫忙料理族務,已有近二十年了,於情於理,都有資格當這個族長。他一家子長年久居鄉中,兒子又有出息,家風淳正。處事公道,我第一個推舉四哥當族長!”


    旁邊另一個人也道:“我附議!四哥處事公正,待兄弟們也和氣,尊重親長,慈愛晚輩,以他的德行威望,足以擔當顧氏族長之職!”


    “這回前莊大火。還是四哥帶人撲滅的呢,火勢沒燒到後莊來,四哥當居首功!”


    “我們各房遭了橫禍,四哥四嫂不顧自己勞累,親自來慰問,我們看在眼裏呢!”


    族人們紛紛說起顧四老爺的好處,後者忙著表謙虛,一再說“族長之職原該由長房擔著”。有族人道:“太平年月裏,族長不在莊中,倒沒什麽要緊,可遇到大事,卻十分不便。這回匪徒來襲,若是有族長在,一聲令下,各房都警惕起來,該如何行事,如何防備,就不會忙亂了。四哥再推辭,若日後又出事了,叫族人們怎麽辦呢?!”


    眾人齊聲附和,看得顧二老爺目瞪口呆,更發現附和的人裏頭,還有兩個是長房早早分家出去的庶弟,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鐵青著臉指著他們:“你們……怎能……”


    其中一人冷笑道:“我們是長房的人,也知道蛇無頭不行的道理。大哥在京城做官,二哥也要去做官了,我們庶出的偏支不敢奢想族長之位,四哥是眾望所歸,我們也誠心推舉他!”


    眼看大勢已去,於老夫人歎了口氣,開口道:“宗族大事要緊,先前你們大哥從京城也寫過信來,說他長年在外,族務盡托兄弟,多有不便,讓我做主,將族長之位讓與四侄兒。隻是家中事忙,又接連有客,我一時混忘了。今兒既然提起來了,就這麽辦吧。”她深深地看了顧四老爺一眼,“你是個懂規矩的孩子,辦事向來穩妥,往後這族中事務交到你手上,你當用心料理才是。”


    顧四老爺隻要結果,並不在乎長房是不是挽回了麵子,便恭順地行禮:“謹尊伯母教誨。”


    於老夫人點點頭,將手伸給了丫頭,淡淡地說了句:“修房屋和發放撫恤銀子等事,你們兄弟們慢慢商議吧。我累了,先回去歇息。”說罷便在兒子媳婦難以置信的目光中,慢慢地走出了前廳。柳顧氏氣急敗壞地追了上去,要問母親是不是糊塗了。段氏臉色白了一會兒,方才勉強笑道:“我回去把賬本整理好,送到四太太那裏去。”也轉身走了。留下一個顧二老爺直發愣。


    顧四老爺心情不錯,也沒去落他臉麵,隻是恭敬地問盧老夫人:“您老人家有什麽吩咐?”


    盧老夫人微微一笑:“我哪有什麽吩咐?隻是你雖得了族長之位,終究是二房子弟。顧家百年,族長從未離過長房,你既擔起這個責任,對你伯母就該多孝敬些才是。需得記得,骨肉親情,比別的事要緊。”


    顧四老爺頓了頓,已領會了她的意思。於老夫人說的話,讓他得以合法合禮地從長房手中得到族長之位,省卻了後麵的許多麻煩,他投桃報李,對長房的文慧、文安就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不過是兩個魯莽的小輩,隻要他們不再闖禍,他又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況且文安受了傷,今後身體定然受損,而以文慧如今的名聲,在顧莊早已不複往日尊貴,於他也無甚礙處了。他現在最要緊的,是帶領各房族人,把劫後事宜料理妥當了,才能坐穩族長之職呢!


    盧老夫人見他明白了,便也不再囉嗦,道:“我得回去了,你們商量好了,告訴我一聲吧。”


    她是長輩,撒手不管,卻是給他這個侄兒臉麵了。顧四老爺恭敬地將她送出了門,柳東行本要跟上,但腳下一頓,卻想起了另一件事,不由得臉頰微紅,左右看看,見眾人都在議論顧家族務,便轉身走向另一個方向。


    文怡在小茶房裏聽得分明,見祖母要走了,忙向文嫻文娟說了一聲,然後從屋子後門出去,繞道旁邊的小路,抬袖避過眾人,轉進了停車的小側院。郭慶喜、林婆子與何家的都在,而祖母盧老夫人,早已在車裏坐著了。


    她臉一紅,忙向祖母告了聲罪,便上了車。隨著馬車起行,往六房宅子駛去,文怡心裏便有些不安,擔心祖母會因為自己的魯莽行為而出言責備。盧老夫人卻一直不說話,等到車子離長房遠了,才看了她一眼,從袖裏摸出一張紅紙來,遞給她:“瞧瞧這是什麽。”


    文怡接過來一看,隻見那上麵抬頭寫著“天作之合”四字,接著是“男命庚帖”,下麵還有柳東行的名字,立時明白了這是什麽,不由得羞紅了臉:“祖母,這是……哪裏來的?!是……是他……”卻再也說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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