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氏深深吸了口氣,緊盯著那婆子問:“給我說清楚!六小姐的事倒罷了,隻要澄清傳言就是,十五老爺的死,又與二老爺什麽相幹?!”


    那婆子惶惶地道:“小的不知,隻知道八房和九房的幾位老爺在前頭拉著二老爺不放,說是因為長房處事不力,才累得各房族人遭劫,十五老爺慘死的。如今十五老爺屍骨未寒,長房不但包庇禍首,還連十五老爺的後事都不過問一聲,實在是無情無義,不配做一族之長。”


    段氏幾乎咬碎一口銀牙:“這話又是胡說了,大老爺才是一族之長,如今在京城呢,他們尋二老爺晦氣作甚?!我們長房又幾時包庇禍首了?!那匪首不是早就叫傅遊擊給押走了麽?!”


    那婆子縮了縮脖子,聲音也縮小了許多:“他們說的是……是東平王世子……說若不是世子在顧莊,也不會招來匪徒,而且匪徒來時,世子不肯派人相助,才致使匪徒猖獗……還有……十七老爺還說……那些匪徒是六小姐和七少爺引來的……”


    “胡說!”段氏厲喝一聲,臉色卻越想越難看。文慧倒罷了,文安是不能出事的,長房的族長之位也不能有失,這跟之前大伯寫信來提到為了避險而將族長之位暫時交到二房手上完全不同,暫時交過去,代表著遲早能拿回來,而且拿回來後,落到誰的手上,還有可以活動的餘地。但若是因為犯了大錯而被族人趕下族長之位,長房日後就休想再奪回大權了!


    但此時此刻最要緊的,是自己的丈夫決不能成為長房的替罪羊!


    她臉色青白地對文嫻道:“帶你妹妹們回屋去,我要去見你們祖母!”說罷甩了帕子就要走。文嫻卻擔心地叫住她:“母親,父親在外頭……真不要緊麽?!萬一諸位叔伯們一時激動……”段氏咬了咬牙:“你那些叔叔伯伯們還不至於吃了他!隻是滋事體大,需得請老太太出麵才行!”作為顧氏全族身份最高的老誥命,又是長嫂,於老夫人的威望應該能將這場風波壓下去吧?


    段氏走了。文嫻遵照繼母之命,將文娟文怡可柔等人帶到她的院子去奉茶。眾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文娟小聲跟姐姐議論著叔伯們會怎麽處置文慧,可柔悶聲不說話,兩隻眼睛卻滴溜溜地打著轉,一時喜一時憂。連手中的帕子被扯得不成樣子了,也沒發覺。


    文怡落在最後。暗暗沉思。八房和九房的叔伯們應該就是在方才自己路過時聽到的那一番爭吵之後來的。此次匪劫中,各房都有損傷,又以九房情形最為淒慘,而九房本家被燒,財物盡付,九房的旁支自然也會受損,更別說十七叔還是十五叔親弟,偏支中還有上兩代分家出來的後人,若連八房的人也算進去。人數相當不少,全都扭成一股要求長房給說法,便是以長房的官位權勢,也未必能壓下去。


    但是這場爭執,除了給九房帶來些錢財貼補外,卻未必能有什麽實際結果。長房處事不力是真。但在自家祖母提出警告,而二房四伯父也大力呼籲族人小心防禦外敵來襲之後,一再於夜間防禦之事上行事疏忽的,不僅僅是長房,四房、五房、六房、七房……連偏支中也有不少人是明知故犯的。所謂法不責眾,長房怎會甘心一力擔下這個罪責?最終隻會不了了之。再有世子之事,不論九房遇襲。是否有世子不肯派人相助這個緣故在,那終究是親王世子,不是顧家一個地方望族能處置的,甚至連告官也沒處告去!包庇的說法,罪魁禍首卻是四房和五房,長房的罪責又輕了一層。而文慧、文安姐弟倆在此次匪劫中,也不過是行事魯莽,說是他們將賊人引來,又有幾個證人能證明呢?長房自然也是不會承認的。


    倒是文慧聲名受損,若是族人們存心要找個人出氣,長房的人又能恨得下心,指不定便要打她的主意了。


    由此可見,事情的最後,最壞的結果,是長房舍棄一個女兒以挽救顧氏名聲,再有一個兒子沉寂下去,但隻要族長大權在手,大伯父在京城仍舊當著他的高官,長房在顧莊就不可能失勢!而九房得些銀兩產業作為補償,其他各房族人也分得些好處,卻已經得罪了長房,往後子弟進學、入仕,都休想能得到長房的援助。雖說多年來,族人中都少有人能在科舉路上闖出個名堂來,但朝中有人無人,還是不同的。


    文怡有些黯然,她雖然重生了一回,但許多事都發生了變化,她也拿不準,文慧是否會出事。她倒不是為文慧不平,隻是如果長房真的折損了兒女,恐怕就要視族中各房為死仇了。這樣鬧到最後,整個顧氏一族都是輸家……


    正行走間,前方忽然發生一陣騷動,似乎有什麽人正往她們這邊來,卻有許多人攔著,吵吵嚷嚷地鬧個不停。


    文嫻停住腳步,皺眉吩咐隨行的丫環:“去瞧瞧是怎麽回事?!”那丫環才領命轉身,那一團喧囂就移了過來,眾人看得分明,當中拚命要往外跑的,正是文慧。


    文慧穿著家裳衣裳,頭發隻簡單地挽了個髻,斜斜插了根黑檀木的鳳頭簪子,臉上半點脂粉也無,卻因為滿臉漲紅而顯得清豔非常。她恨恨地掙開丫頭婆子們的阻攔,揚聲道:“放開我!我一定要出去問個清楚!他們有什麽可質問我的?!姑奶奶行得正坐得正,遇見賊人也是寧死不屈的,哪個說我叫人占了便宜?!說什麽名聲不名聲?!有本事他們自去掙名聲,明明沒本事,卻隻知道找我一個女兒家的麻煩,他們也算是男人?!”


    文怡等人一聽,便知道是有人將外頭的事傳到她耳朵裏了,都在心裏暗叫糟糕。這位大小姐向來是個眼裏揉不進沙子的,被人這般議論,她哪裏忍得住?隻是叫她闖了出去,衝撞了叔伯們,豈不是罪加一等?


    文嫻急急上前勸道:“六妹妹。你怎麽又鬧了?是哪個不懂事的在你跟前亂嚼舌頭?!外頭的事,自有老爺太太做主,況且上頭還有祖母呢,你跑出去做什麽?快回房去!”說罷就要上前扶她。


    文慧卻不領情,一把將她的手打開:“用不著你多管閑事!若是別人沒告訴我,我還不知道幾時叫人暗算了呢!你家老爺太太幾時管過我的死活?他們眼裏隻有小七罷了!你是千金大小姐。大家閨秀,不理外頭事的。你自回房裏待著!這是我的事,我為什麽不能管?!”


    文娟不忿姐姐一片好心卻被嘲諷,便道:“你要怎麽管?!如今我們全家的名聲都叫你連累了,你若是真懂事的,當初就不該偷跑出去,如今倒害得我們父親被叔伯們指責!我說六姐姐你就消停些吧,好歹給我們家留些臉麵!”


    “哪個丟了你們的臉麵?!”文慧激動起來,“不是我爹在京城當著官,你們有什麽臉麵?!連你爹的官職。也要托我爹去謀呢!成天端著個笑臉來巴結,如今出了點事,就一個兩個跳起來說我的不是了?!你放心,你們家愛臉麵的,盡可以袖手旁觀!我一人做事一人當,隻是到時候我爹怪罪下來。你們可別後悔!”


    文嫻文娟都聽得惱怒,可柔不知幾時離開了,文怡則在旁聽得火起。


    什麽叫“出了點事”?!難道叔叔死了,也叫“出了點事”?!


    她冷笑著道:“六姐姐,長輩們手足友愛,原是應當的,好歹是一母同胞。骨肉至親,怎的到了姐姐嘴裏,就成了天大的恩惠?!難不成二伯父二伯母在家孝敬大伯祖母,照管家業,處理族務,竟然什麽都不是了?!原也難怪,族叔死了,在姐姐眼中不過是件小事,那親叔叔自然也親近不到哪裏去了。隻是姐姐若拿這話去問大伯父,隻怕他未必聽得入耳呢!”


    文慧一咬唇,瞪著她道:“你又多什麽嘴?!這跟你有什麽相幹?!”


    文怡涼涼地道:“本不與我相幹,隻是瞧著六姐姐一再行事無禮,實在忍不住擔心,若是外頭的人覺得我們顧家的女兒都是這般,既無德,又無行,更無情無義,我們還不如找一條繩子吊死算了!全族就隻有六姐姐一個是家裏高官厚祿,又自小錦衣玉食受盡寵愛如珠似寶的,我們其他姐妹可都是貞靜安分的女兒家,沒得叫你帶壞了名聲!”


    文慧氣道:“哪個帶壞了你們的名聲?!少拿我跟你們相提並論!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管我是死了還是活的,都不與你們相幹,絕不會帶壞了你們的好名聲!”


    文娟不忿:“你若真是這麽想的,又何必在這裏鬧?!早早一根繩子吊死了,豈不是幹淨?!”


    文慧一仰頭:“憑什麽?!我不過是叫賊人拉扯兩把,憑什麽我就得去死?!我才不服呢!”


    文怡冷笑:“你也覺得叫賊人拉扯兩把,沒必要死吧?你可知道八房偏支的一位姑姑,不過是去廟裏上香時,叫乞丐扯了把袖子,就叫族長一句話說得上了吊?!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今日之事,哪裏就是為你一個鬧起來的?各房的屋子是白燒的?人是白死的?!不過是借了由子要個說法罷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不論是情是理,都輪不到你出頭!姐姐消停些吧!”


    文慧漲紅了臉,淚珠兒在眼眶裏直打轉。文娟則是一臉吃驚地看著文怡,問:“九姐姐,你說的……是真的?八房的哪一位姑姑?!可是……”她頓了頓,“這應該不是大伯父害的吧……”


    文慧頓時覺得有理了:“沒錯!又不是我爹發的話,憑什麽算到我頭上?!”


    文怡冷笑:“不是你父親,難道不是你祖父?!六姐姐,這就沒意思了,全族人不論男女都要為顧家的名聲犧牲,你說一句‘憑什麽’,就能不痛不癢地逃過去了?!憑什麽?!”


    文慧氣得直發抖,最終一咬牙:“我不管!我才不要為了個莫須有的罪名死掉呢!”說罷就要再往外衝,這時從後麵傳來丫頭的喊話:“老太太來了!”騷動方才安靜下來。


    於老夫人扶著段氏的手,臉色發青地走了過來,手還在隱隱顫抖。文嫻見狀忙小步走過去扶住她,文娟跟在後麵,很快就把方才發生的事都說了出來,於老夫人臉色更難看了。


    文怡瞥見段氏臉上的恨意一閃而過,倒覺得自己今日莽撞了。長房的兩家人狗咬狗,她何必摻和進去?但一轉眼,她又看到可柔跟在段氏身後,腦中靈光一閃,更明白了幾分,卻隻能暗暗苦笑。


    於老夫人走到文慧跟前,盯著她不說話。文慧紅了眼圈,大力甩開攔阻自己的丫頭的手,咬著下唇不說話,卻不妨眼前一黑,於老夫人已揚起手掌,一個重重的耳光打了下來,直打得她眼冒金星,腳下倒退幾步,一時錯腳,便摔倒在地。


    文慧不可置信地看著祖母,於老夫人卻仿佛脫力般一個踉蹌,段氏搶上一步扶住,道:“老太太別生氣,六丫頭不過是小孩子家不懂事罷了。”於老夫人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麵無表情地將她推開,隻扶著丫頭站穩。段氏心頭一驚,忙垂下眼簾,作低眉順眼狀。


    於老夫人看向文怡,文怡微微垂首,屈膝一禮:“給大伯祖母請安。”於老夫人點點頭,忽然紅了眼圈:“好孩子,今日多虧你了。你提醒了我呀!”


    文怡有些懵然,不大明白她是什麽意思,接著又聽到她問:“你十五嬸胎兒不穩,正等大夫診治,是不是?”文怡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是,方才侄孫女兒已經請了柳家大哥前去探視了,柳家大哥是個懂醫的,應該能幫上點忙。”


    於老夫人放緩了臉色:“這樣也好。東行是個行事穩妥的孩子,又有你祖母看著,十五媳婦應該會平安無事的。”然後瞥了段氏一眼:“這原是你的不是!怎的不早早派人過去探望?!若你十五弟妹有個好歹,便是你的罪過!”段氏一驚,忙道:“媳婦這就派幾個可靠周到的人過去照看!”於老夫人方才“嗯”了一聲。


    文慧不甘心地哭叫:“祖母!您為什麽打我?!”於老夫人居高臨下地瞟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你讓祖母太失望了!”卻再沒有第二句話。文慧想要再說什麽,卻被她眼中的冷意看得心裏直發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於老夫人扭過頭吩咐道:“找幾個有力氣的,給我捆了六小姐,再堵上她的嘴,送回屋裏去!從今日起,除卻我派去的丫頭,任何人不經我點頭,不許進她的院子,若有違者,家法處置!”然後一甩袖子,肅然喝令:“陪我去會一會諸位侄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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