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最後一天,太陽越發猛烈了,照得人口幹舌躁,連粗使的仆役都寧可在廊下或屋中多逗留些時候,更別說其他嬌生慣養的人。宣樂堂內外,無論是主人還是客人所住的房子,冰盆從早擱到晚,小丫頭手中的扇子也沒停過,但還是驅不盡暑氣,叫人忍不住擔心,還未進五月,天已經熱成這樣了,到了盛夏六月又該怎麽過?


    朱景誠無精打采地歪在圈椅上,拿著本雜記逸聞漫不經心地翻著,又嫌身後的小丫頭打扇子打得太慢,風太小了,索性把人打發了,自個兒拿著把大折扇扇個不停。


    柳東寧拿著一把山水碧玉壺進來,腳下頓了頓,方才微笑著走上前道:“古詩有雲,‘為人心靜身即涼’,表哥這般浮躁,隻會覺得越來越熱罷了。”說罷遞上玉壺,“這是母親叫人送過來的,拿冰塊湃涼了的酸梅湯,還添了甘草,你喝幾口,興許會涼快些。”


    朱景誠立即奪過玉壺,隨手拿過桌麵茶盤裏的杯子倒了大半杯就一口氣喝下去,然後長長舒了口氣,才道:“別說風涼話,我在東平和京城都沒見過這麽熱的天氣,就象火燒似的,哪裏還能靜得下心來?!”


    柳東寧笑了笑,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一邊拿杯子給自己倒酸梅湯,一邊仿佛不經意地道:“平陽在南方,夏天確實比京城和東平都要熱些,你覺得不習慣也是人之常情。橫豎你也待不了幾天,暫且忍一忍吧,若實在忍不了,我就讓我舅舅給你尋艘好的大船,沿著太平江走水路南下,比騎馬要涼快多了。”


    “當真?!”朱景誠脫口而出,接著又頓了頓。笑道,“算了,父王也沒定下時限,晚個十天半月也不打緊,我何苦在這大熱天裏趕路,自找苦吃?等下了雨。天氣涼快些再上路也不遲。你若是有興致去瞧瞧康城的風光,不如隨我一同去?”


    柳東寧放下茶壺。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再說吧,母親在這裏呢,我怎好丟下她自個兒去遊山玩水?”


    “那就連舅母一起去好了。”朱景誠笑道,“舅母一年到頭,京城住半年,恒安住半年,想必也很少到外頭去吧?難得有閑暇,見識見識大港的風光也好。我還打算等康城的事情辦妥了,就順流而下。到歸海去見見世麵呢!常聽人說,那裏有許多海外來的客商,各種珍奇異寶應有盡有,我早想去瞧瞧了。先前皇後千秋節時,我們王府進上的壽禮不大合皇後娘娘的意,九月的萬壽節和十一月的太後壽辰。可不能再出差錯了。我去歸海逛一逛,指不定能淘換到好東西呢!”


    柳東寧笑笑,靜靜地低頭喝酸梅湯,過了一會兒才道:“這都要看母親的意思,隻是有一件:你去康城是要辦正事的,不過是順路才到我外祖家來玩兩天,為著天熱。遲了上路,倒沒什麽要緊,姑姑一向疼你,自會在王爺麵前說項,可你去康城辦事卻帶上我們母子……就怕王爺會怪你呢。這又何苦來?”


    “這怕什麽?!”朱景誠笑道,“我來之前已經跟父王提過了,母妃也讓我多跟舅母和表弟親近呢,他們不會怪我的。就這麽辦吧,咱們一同坐船南下,路上也不會無聊了!”


    柳東行握著茶杯的手指緊了一緊,才笑道:“主意是好主意,但總要先問過母親的意思才行。不如這樣好了,若母親也想去外頭瞧瞧,就叫舅舅另備一艘船,比你遲幾天出發,待我們到了康城,你也辦好事了,咱們再一塊兒玩個痛快,豈不兩全齊美?”


    朱景誠笑著一擊掌:“那就這麽說定了!隻等天氣略涼快些,我就先行一步,你可千萬得跟上來呀?!”才說完,又“呀”了一聲:“萬一你們找不到我們下榻的地方可怎麽辦?索性我留兩個人給舅母和你使喚,他們知道我在康城的住處,也省得你們多費功夫。”


    柳東寧手上頓了頓,臉上笑容不變:“表哥想得周到,弟弟先謝過你了。隻是……我大哥怎麽辦呢?難道要帶著他一起去?不是我不為自家堂兄說話,實在是……他那個性子,想必你也嫌煩吧?可又不能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裏。”


    朱景誠眉梢一挑,笑得意味深長:“一起來又有什麽要緊?他雖然不大機靈,但也是個難得的老實人,咱橫豎不是跟他一塊兒談天說地的,就讓他跟老羅他們一處混吧,我瞧前日宴上吃酒,他們還挺合得來嘛。”


    柳東寧緊緊抿著唇,知道實在是推托不下去了,母親那裏,不用說定是千肯萬肯的,自己再勸也隻是挨訓罷了,可若是與朱景誠同行,又怕父親在京裏難做……隻能先順著他的意思,將人送走了,再想法子了。


    朱景誠笑眯眯地又倒了一杯酸梅湯喝下,隻覺得渾身涼快多了,心頭舒暢無比,也有興致想些樂子了,便問:“說來那天在席上時,我見你哥哥佩了一隻香囊,味道挺清淡的,倒有些意思。母妃成天嫌內造的香太濃了,聞著膩,叫我幫她留意外頭有什麽好香呢。不知道你哥哥那香是哪裏來的?”


    柳東寧此時哪有心情說什麽香?隻能含混地道:“左不過是那幾樣香草罷了,家裏也有幾個常用的方子,哥哥也是用它的。姑姑想必最熟悉不過了,隻怕還覺得膩呢。你不是要去康城和歸海麽?那兩個地方雲集天下貨物,你還怕到時候找不到新奇的香?”


    這時候柳家的小廝住兒在門外稟道:“大少爺,六表小姐叫了人送東西過來,說是給您的。”


    柳東寧立時站起身,接著醒悟到朱景誠也在場,有些不自然地笑道:“沒瞧見我正陪世子爺說話麽?東西送到我房裏就行了,去吧。”


    朱景誠挑挑眉:“既是佳人有事,你盡管去就是了,我難道還會攔你不成?!”他何嚐不知道柳東寧的心結?可這又不是他的錯,難道還要他賠笑臉麽?!忽然間,他覺得這顧家太沒趣了。對那香囊的主人也失了興致。這顧家的女兒,說不上有多重要,卻是麻煩得緊。表弟心上那位六小姐愛跟自己耍心眼不說,連舅母一心要推給自己的那位五小姐也十分可笑,一見自己就擺出敬而遠之的模樣來,真當他稀罕呀?!還有那位十小姐。他什麽都沒做,她就整天瞪著他。就算長得再漂亮,也隻會倒人胃口!


    柳東寧見朱景誠板著臉不說話,心中隱隱發苦,隻能默默離了房間,去見文慧派來的人。


    來的是文慧院裏的婆子,送來的是一匣子新造的五毒餅,還有一壺茶。那婆子道:“我們小姐怕表少爺白天讀書悶壞了,因此叫小的送茶和點心來給表少爺享用。這茶是我們小姐大清早到花園的水池子邊上,采集荷葉上的露水煮成的。夏天喝最是清爽不過了。”


    柳東寧心裏有些歡喜,忙接過茶和點心,大方地賞了那婆子一個荷包,裏頭有兩個足有一兩重的銀錁子。那婆子歡歡喜喜地謝過回去了。柳東寧便迫不及待地帶著東西回了房間,然後叫貼身大丫頭把自己從家裏帶來的一隻心愛的玉杯取出來,用絲帕擦幹淨了。再將茶水倒進去,深深吸一口氣,隻覺得茶香撲鼻,當中夾雜著一道清新荷香,別有一番風味。再打開那匣子點心,見點心精致,上頭的五毒印子栩栩如生。更添了幾分歡喜。他立即拿起一個,咬了一口,卻隨即停下了動作,嘴邊露出苦澀的笑。


    餅是杏蓉餡的,而他最討厭吃杏仁,六表妹怎的就忘了這一茬呢?


    他心中一動,想起表兄朱景誠之前曾說過,顧家的點心裏,有一道杏仁餡的做得最好,比宮裏的精製小點還要美味些。當時,六表妹就在場,而且依他的習慣,每次從內宅送出來的吃食,他總是會請表兄一道分享的……


    他放下五毒餅,喝了口茶,隻覺得那茶香也淡了幾分。


    這兩天,顧家的氣氛有些古怪,可他向任何人打聽,都沒法得到真相,問母親,母親卻叫他別管。可他總覺得,這件事必是與六表妹有關,往日他們天天都要見麵,可自從那天宴席過後,他就再也沒見過她了,而且進出二門時,赫然發現守門的婆子全都被換了。昨日他還聽桂姨娘的丫頭在私下議論,說六表妹身邊的丫頭幾乎全被攆了出去,隻有兩個從京城帶回來又服侍了六七年的大丫頭幸免於難,還是看在她們老子娘是大舅舅身邊得用的人才饒了的。他想再聽得清楚些,那兩丫頭看見他來,便都閉嘴不再說下去了,他又不好逼問庶母的婢女,隻能將疑惑埋在心底。


    六表妹到底出了什麽事?連丫頭都幾乎攆幹淨了,不可能是小事,難道說……跟表兄有關係?那一天……將表兄請走的小丫頭,不就是六表妹的人麽?


    他越想越是煩躁,隨手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翻了翻,又看不進去,便轉身出了屋子,在院裏走了兩圈,又聽見堂兄柳東行在門外與人一邊說話一邊經過,便追了上去,問:“哥哥在忙什麽?”


    柳東行一聽到腳步聲,便立時傻笑著轉身道:“羅大人正跟我說呢,早上他到莊上的酒館裏吃飯,聽到人說起,昨兒晚上狗叫了半宿,不知是什麽緣故。我正打算陪他一起出去問人。”


    柳東寧對這件事不感興趣,便對羅克敵拱拱手,就拉過柳東行道:“外頭太陽這麽大,你出去做什麽?不如陪我說說話吧。”


    羅克敵十分有眼色地道:“那我先去了,柳小兄弟你自便啊。”轉身就走了。


    柳東行心下無奈,隻好跟著堂弟進了他的屋子,見他隻是繞著屋子打轉,又不說話,便問:“二弟,你有什麽話要說?”見桌上有匣餅,心下已經有了猜測:“這是六表妹送來的麽?真真賢惠!二弟好福氣呀!”卻不多說什麽。


    柳東寧苦笑一聲,在桌前坐下:“哥哥別笑話我了。我其實……”欲言又止。雖然這位堂兄一向愚笨,但事關文慧清譽,怎好胡亂外傳?他連忙改了口:“其實那位段小姐也挺賢惠的,前幾天不也送過點心來麽?哥哥還說好吃?我昨兒聽說桂姨娘好象有意要給哥哥做媒呢!”


    柳東行差點兒被嗆住,眼睛睜得老大,但很快就發現自己有些失態,忙換上一臉茫然問道:“咦?怎會是她?她不是看上你了麽?先前嬸娘跟我提的好象是顧家的小姐吧?”


    這回輪到柳東寧被嗆住:“怎麽可能?!我跟段小姐可是清清白白的!哥哥千萬別在外頭胡說!”他暗暗吃驚,心想這種流言是怎麽起來的?萬一叫六表妹聽到可怎麽辦?!


    他急了,忙忙起身往外走,隻丟下一句:“我去去就來。”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屋中隻剩下柳東行一人,他收起麵上的表情,眼中閃過一道精光。


    夜裏,柳顧氏坐在從前未嫁時的閨房的梳妝台前,懶懶地對著鏡子,讓丫頭們為自己卸下頭飾。她用纖手撚起妝台上一個兩寸來高的羊脂白玉小瓶,打開瓶蓋,往手心裏倒了幾滴清香的金黃色液體,漫不經心地拍上臉頰,眼睛往旁邊瞥了一眼:“哦?這是二太太跟你說的?”


    桂姨娘恭謹地接過大丫頭遞過來的金鑲珠花蝙蝠步搖,小心地放進錦盒中,笑道:“二太太先前固然是提過,但這幾天也沒再說起了,奴婢倒覺得,她似乎是看中了別的人家……隻是奴婢覺得,這段家姑娘雖說性子略浮躁了些,但勝在娘家沒人,就算有幾個叔伯,也成不了氣候!便是有個姑姑……也越不過太太去。況且段家在康城也算有些臉麵,她又是嫡女……行少爺是個白身,配她也算合適。”


    柳顧氏默然不語。春香拿著玉梳,小心地梳理著她的頭發,仔細地擦上特製的桂花油,耳朵卻早已豎起來了。


    桂姨娘見柳顧氏不說放在,便上前進一步勸道:“太太想呀,行少爺想要有出息,總得要嶽家出力才行。您的娘家人,再怎麽落魄,也比別家強得多,說出去就叫人另眼相看!可段家……別的不說,光是品行上,就已經是個大大的汙點了,有這麽個嶽父在……”


    柳顧氏露出了微笑:“你說得不錯……”(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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