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有朋自遠方來(下)


    二太太段氏的娘家侄女兒,閨名是可柔,年紀比文怡還要小半歲。段家是康城的富戶,曾有傳言說,康城北郊的土地,十畝裏就有八畝是姓段的。老康王在世時,府中每逢飲宴,段家老太爺必是座上客。但後來這位老太爺過世了,老康王也薨了,他的兒子不大賣段家的賬,段家的兒子又才幹平平,段家便漸漸沉寂下來,家中的土地也日漸減少,後來因有個女兒嫁到平陽顧氏做了填房——也就是顧家長房的二太太——方才恢複了幾分元氣。等到康王四年前去世,世子進京後養在皇宮裏,從京中派了使者來處理了王府名下的產業,段家便徹底淪落成一家普通的富戶,坐擁千畝良田與四五間鋪麵,養活著六七房上百族人,在富商雲集的康城過著中等人家的日子,不壞,但也說不上好。


    段可柔是段氏二房的獨生女兒,也是二太太的親侄女。她父親死得不太體麵,有傳言說是在青樓裏與人爭風,被人失手打死的。因是他自個兒挑起的爭端,又把對方的仆人打死了一個,官府判決,兩家各打五十大板,賠錢了事,這還是可柔親伯父使了銀子的結果。段氏二房失了財,可柔母親氣得病倒,掙紮了一年也死了,留下她一個孤女,今天住東家,明天住西家,由幾家族人輪流養活。但眾人都厭惡她父親丟了家族的臉麵,連她親伯父都不樂意收養她,最後還是遠在平陽的親姑姑伸出援手,想著平陽離得遠,未必能聽到閑言閑語,就把她接了過去。


    段家的事,是文怡前世從下人的竊竅私語中聽來的,她還記得頭一回見可柔。是在祖母病重,她上門求大伯祖母於老夫人下帖子請王老太醫的時候。那一天,她一進門,離得最近的可柔就笑著跟她見禮:“可是六房的九姐姐?咱們還是頭一回見呢!”她那時一心想著祖母的病,隻草草回了禮,便上前拜見於老夫人了。可滿屋子的人。沒幾個是正眼瞧她的,甚至她一跪下。二伯母段氏就帶著幾個堂姐妹避開了,當時文慧的臉上還掛著滿滿的厭煩,隻有走在最後的可柔,擔心地看了她一眼。


    再見麵時,已經是她被二房收養後的事了。可柔常來給四太太請安,與文怡見得也多,兩人都是孤女,都是溫順沉靜的性子,分外合得來。文怡因要守孝。輕易不出門,身邊又沒有從六房帶過去的婢女,除非別人說起,她對外界的消息幾乎是一無所知,是可柔來串門時,告訴她莊中發生的大小事情。讓她不至於成了聾子瞎子。就連四伯父四伯母給她說親的事,也是可柔打聽到對方的情況,悄悄告訴她知道的。


    那時,段家剛有信來,說要給可柔說一門親事,對方是個中年富商,已有了幾個庶子女。而二伯母段氏似乎沒有反對的意思。兩個即將麵臨不幸婚姻的小姐妹,偷偷躲在屋裏哭。可柔人如其名,是個懦性子,隻能淒淒慘慘地流著淚,打算接受自己的命運,而文怡卻毅然剪去一頭青絲,出家為尼。


    文怡還記得,自己隨師父離莊那天,可柔還派了心腹丫環來相送。她已經定了親事,不日就要出嫁,沒法出門,特地讓丫環送來了親手縫製的一雙素麵布鞋,祝福她一路平安。自那以後,她就再也沒聽到過可柔的消息了。有一回她路過康城,曾照著記憶中的可柔夫家地址,前去打聽,卻發現那家人已經新娶了一位太太。


    她不敢想象柔順的可柔遇到了怎樣可怕的事,也不願去想可柔是不是已經遭遇了不測,隻能默默地為好友念經超渡。後來她遭遇橫死,得以重生,曾產生過一個想法:既然一切都能重來,那這輩子,她要改變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命運,還要幫助這位不幸的友人避開那可怕的婚姻。


    前世的這個時候,她們六房與長房幾乎斷絕來往,因此她也不知道可柔是幾時來到顧莊的。今天從文嫻那裏得到了確切的消息,她好不容易才壓下心中的激動,欣然答應了文嫻的邀請,前往長房做客。


    長房的宣樂堂跟四年前沒什麽兩樣,唯一的差別是丫頭婆子們的態度,稍稍恭敬了些,但也說不上熱情——畢竟,六房仍舊是沒有男丁,沒有未來,頂多就是家產豐厚些,可能會有打賞。對那些體麵的管事娘子和大丫頭來說,這點賞錢算不上什麽,但在小丫頭和一般的婆子媳婦眼中,已經是不小的好處了。


    文怡給跟著侍候的冬葵使了個眼色,冬葵會意地湊到萱院的二三等丫頭堆裏說話去了。早在離開閨學時,她就派了跟車的婆子回六房捎信,同時讓紫櫻預備幾份禮物和賞封送過來。冬葵是她幾個丫頭裏除了紫櫻外最有眼色的一個,隻要是真的有心,拉關係交朋友最是拿手。


    文怡跟在文嫻身後進了萱院正堂,還未進暖閣,便已聽到了於老夫人開懷的笑聲,接著便是一道清脆婉轉的女聲嬌嗔道:“祖母——您可不能偏心!小七得了彩頭,我怎麽能沒有?!”一把低沉沙啞的男聲打斷了她的話:“六姐,你又要耍賴了!”


    文嫻露出微笑,一邊走進暖閣,一邊柔柔地問:“六妹妹又幹什麽好事了?”接著向於老夫人請安。於老夫人笑著點頭:“好,好,從學裏回來了?”一眼掃見她身後的文怡,有些意外。


    文怡上前見禮:“給伯祖母請安,伯祖母安好?”


    “好,好……”於老夫人很快就恢複了慈愛的笑容,又問候盧老夫人,“許久不見你祖母了,她身體可好?年下家裏請吃年酒,我特地讓人去請,你祖母就是不肯來!”


    文怡恭謹地道:“祖母年下受了涼,侄孫女兒連屋子都不敢讓她出呢!她老人家隻好窩在房中,等天氣放晴時,才出廊下散散步,原不是有意怠慢。還請伯祖母見諒。”


    “原來如此。”於老夫人笑道,“我還道她跟我認識了幾十年,已經煩了我呢!身上不好,直說就是,我這裏還惦記著她要配丸藥,就特地叫人多配了一份。你待會兒回去,記得捎上。可別跟伯祖母客氣!”


    文怡自然不會和她客氣,隻不過是回家後送上一份差不多的回禮罷了,便躬身謝過。於老夫人讓她坐的時候,她趁機看了周圍一眼,果然見到離於老夫人最遠的一個座位上,坐著一個十三四歲的瘦弱少女,臉色蒼白,身上穿的也是素藍衣裙,見她望過來。怯怯地笑了笑,便低下頭去。正是段可柔!


    文怡正思量著該怎麽開口讓人引見她,文嫻已經衝文慧笑了:“昨兒六妹妹說什麽來著?我今日把人請過來了,你要怎麽謝我?”


    文慧正皺眉頭呢,聞言先是偷偷看了於老夫人一眼,方才笑了笑。起身衝文嫻福了一福:“多謝姐姐!”又去偷看於老夫人。於老夫人道:“你看我做什麽?還不快給你九妹妹賠禮?!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文慧掩口笑了,熱情地上來拉文怡的手:“當年是我年紀小不懂事,說錯話得罪妹妹了,妹妹饒了我吧!”說完便要下跪行禮。


    文怡心中咯噔一聲,掩下嘲諷之色,笑著扶住她道:“姐姐快請起。誰小時候沒有過淘氣闖禍的時候呢?就算做錯了事,隻要過後知錯能改。從前的也就不需再提了。妹妹原不該受姐姐這一禮,姐姐衝我賠不是,我反倒不好意思了。”真正該受這一禮的,原是自家祖母才對!


    文慧不知是不是聽出了她話裏的意思,臉上惱色一閃而過,這時於老夫人說話了:“以後你們姐妹和睦就好,可不能再拌嘴了!六丫頭,改日你帶上禮物,去給你六叔祖母請安。自打你回來,還沒去看過其他幾房的長輩呢。”


    這就是讓文慧變相賠禮的意思,文慧聽出來了,臉色有些發沉;文怡也聽出來了,臉上仍是溫文爾雅的笑;文嫻略有幾分知覺,擔心地看了兩位堂姐妹一眼,有些無措。


    一時悶坐在側的文娟眼珠子一轉,笑著扯開話題:“五姐,你不知道,方才七哥從老太太那裏得了好東西呢!”


    文嫻愣了愣,方才反應過來,幹笑著問:“是麽?是什麽好東西?六妹妹,你說來我聽聽?”


    文慧沒理她,隻是徑自看著文怡,文怡也微笑著看回她。文嫻有些訕訕地,文安搭話道:“五姐姐,你問六姐做什麽?我才是正主兒!”說著揚了揚手中的一隻拇指大的白玉小瓶:“瞧這個!是二叔孝敬給祖母的宮粉,聽說最是養顏護膚的,祖母就賞給了我,可把六姐羨慕得不行!”


    他快滿十五歲了,聲音正從孩子的清脆轉為成人的低沉,臉上也長了許多小小的紅疙瘩,為了掩飾這些瑕疵,特地擦了粉,但哪裏掩得住?從祖母處得到的這一小瓶宮粉,聽說正是治那些小疙瘩的良藥,因此他正興奮著,原本因為聲音與長相變得有些陰沉暴躁的性子,也恢複了原來的開朗。


    文嫻笑著上去看他的宮粉,又向祖母打聽其來曆,與堂弟一唱一和地,靦靦腆腆、羞羞澀澀,做著不熟悉的撒嬌討好,文娟也在一旁努力配合,哄得於老夫人大笑,道:“好了!你們幾個孩子,專會哄人!笑得我肚子疼。今兒乏了,我要歇歇,你們散了吧,晚上吃了飯再過來說話。”又對文嫻道:“好生招待你九妹妹,可不能怠慢了。”又叫丫頭去取文怡愛吃的點心。


    文怡移開視線,衝於老夫人行禮:“謝伯祖母。”她有些意外,自己幾年沒上門,從前上門時也是不受重視的客人,大伯祖母居然知道自己愛吃什麽點心……


    文慧笑著坐回祖母身邊,摟著她的脖子撒嬌:“好祖母,我給你捶腿好不好?您別趕我走嘛,我就在這裏侍候您!”於老夫人猶豫了一下,也就答應了,又瞪她一眼:“就會叫人操心!”


    一眾小輩行禮退了下去,文安拿著白玉小瓶急急回自己院子去了,文娟兩眼盯著姐姐,又有些好奇地看了文怡一眼。文嫻隻好帶著妹妹、堂妹和表妹一起回自己房間去。


    文怡一路都在想辦法跟可柔搭話,但可柔卻怯生生的,不敢多說什麽,文嫻和文娟問她話,她都一一回答了,可文怡問,她隻簡單地說幾個字,倒有大半時間是低著頭的。文怡心中有些失望,但想到她的處境,又生憐意,臨別時和氣地笑道:“我與五姐姐是常見麵的,相處得也好,可柔妹子是五姐姐的表妹,就跟我的表妹一樣,不用見外。平時姐妹們常有來往的,你也不用客氣,閑了便過來找我說話,缺什麽東西,也可以跟我說。”


    可柔一味羞怯低頭,文娟倒笑了:“九姐姐真大方,不虧是當家的小姐!隻是我也是姐姐的妹子,平時怎麽不見姐姐對我這般親近?”文怡回頭看著她笑道:“你本來就是我的妹妹,難道還要我去親近你,你才知道要親近我不成?”文娟一笑置之。


    可惜,文怡的熱情遲遲得不到可柔的回應。可柔跟長房的人相處得還好,平時見麵,也有說有笑的,隻是見到文怡時,便拘謹許多,也從不到六房去做客,哪怕是文怡正經下了帖子請幾位姐妹上門吃茶,隻要文慧一眼掃過來,她就不敢應了,最後隻有文嫻和文娟姐妹上門。如此過了將近一個月,文怡也有些泄氣,開始檢討自己是不是太過唐突,結果把人嚇到了呢?


    這天她去九房探望過十五嬸和幾個小兄弟,回家的路上正好看見可柔的馬車從前頭過。她忙叫紫蘇去問車裏坐的是不是可柔。紫蘇趕過去,卻沒追上車子,吃了幾口灰塵,跺了跺腳,回轉道:“小姐,那位表小姐分明是故意的!奴婢叫得這麽大聲,她又不是聾子,怎會聽不見?!”


    文怡不悅地瞪她一眼,她縮了縮脖子,再不敢說話了。文怡心情悶悶地,命車夫起行,車夫郭慶喜卻道:“小姐,莊口有大隊人馬進來了,恐怕會堵住道路,您看……是咱們繞道呢,還是等那些人過去再說?”


    文怡聞言朝莊口方向望去,果然看到有許多馬車駛進莊中,行人爭相走避。馬車隊前方兩側有幾十騎青壯護行,大多數穿著一樣的服飾,有幾分眼熟。她正回想在什麽地方見過,卻看到一個與其他人穿得不一樣的男子越過眾騎先行一步,往長房的方向進發。


    她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那不是柳觀海麽?!他……他怎會到顧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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