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正朝山坡上張望,忽然聽到不遠處有人在大聲說話,扭頭望去,卻是葉管事正數落三四個陌生人,他身後站著一個年輕的家丁,正扶著村裏的一位老農,兩人都忿忿地瞪著那些陌生人看。


    那幾個人都穿著灰色的衣裳,年紀二十上下到四十餘歲不止,打扮得還算幹淨體麵,隻是兩眼滴溜溜地轉,有些鬼祟,叫人看了不舒服。他們每人牽了一匹馬,歪著頭打量四周的房舍,又盯著來往的村民瞧。文怡不大喜歡他們的眼神,皺了皺眉,便避到路邊樹下,借樹身擋住了他們的視線。


    葉管事說了好一通話,要那幾個陌生人給老人家賠禮,見他們自顧自地打量,絲毫沒有理會自己的意思,便也惱了,怒道:“我瞧你們也不象是什麽正派人,再胡亂張望,我就要報官了!”


    這話一出,那幾個人總算扭過臉來看他了,其中一個年紀最大的便沒好氣地道:“你亂叫什麽?!我們不過是來尋人的,哪有胡亂張望?!休要礙我們的事!”


    葉管事氣道:“我早就說過了,這裏沒有姓柳的少年!你們不信就算了,還四處偷看什麽?!”


    那人傲慢地睨著他道:“當真沒有?我們可是打聽過了,那少年上個月曾在這一帶出沒,有人看見了的!”


    “那就找看見的人問去!”葉管事怒道,“哪有你們這樣的?!隨手抓了人就問,問不到就把人推倒,你也不瞧瞧老人家多大年紀了?!若有個好歹可怎麽辦?!”


    那幾個人默不做聲,卻都一臉不以為然。老農氣憤地道:“葉大爺,你不必說了,讓這孩子去我家招呼一聲,叫我的兒子孫子來。我非要問個清楚不可,十裏八鄉的人誰不知道我韋老頭最老實?!說了沒見過就是沒見過!怎麽就說謊了呢?!”


    葉管事還未發話,那年輕家丁已經應聲調頭跑了,那幾個人瞧著情況不對,互相使了個眼色,便迅速離開了。葉管事衝著他們的背影大罵,又回身攙韋老頭:“您回去叫兒孫們仔細瞧一瞧,看是不是真的沒大礙,這把年紀了,可不是玩的!”


    韋老頭笑著應著,等他兒子孫子們拿著鋤頭木棍等物趕到了,他便罵了那幾個人一頓,又謝了葉管事一番,方才叫兒孫扶著自己回家去。


    文怡看著人都走了,方才叫了葉管事一聲,葉管事回頭仔細一看,忙上前行禮:“喲,表小姐,您怎麽一個人在這裏?紫櫻沒在跟前侍候?”


    文怡笑道:“紫櫻在家裏做活呢,我隨便走走,本想回去的,隻是那邊人多,我不耐煩跟人擠,就在村邊看看景色。”


    葉管事看了看山坡,不明白光禿禿才挖好一半樹洞的地方有什麽景色可瞧的,便幹笑兩聲:“等山坡上都種好了樹,過得幾年,景色才好呢。”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是了,表小姐,小的方才從城裏過來,大少爺叫小的告訴表小姐,說是昨兒晚上才得的消息,近日官上有一大批犯官家眷要發賣,問表小姐是否有意添幾個人手?因溫泉莊子上也要添人,因此老爺正要打發人去問呢,若您有意,大少爺就一並問了。”


    文怡忙道:“是有這個意思。因我們家人口少,紫櫻還是舅舅舅母借我的,如今張叔升了管事,張嬸也要隨他一起搬過來,家裏就不夠人使喚了。隻是你說的犯官家眷,是個什麽情形?若是犯忌諱的人家,還是不要的好,淘氣事小,就怕有什麽不好的幹係。”


    葉管事深知這位表小姐年紀雖小,卻是個有主意的,對這些家務事也能說得上話,便笑道:“表小姐請放心,我們大少爺也是這麽說的,因此早就打聽過了。那些犯官來頭可不小,足有十來個人呢!官最大的一個,聽說還是個將軍!另外還有知府、同知什麽的,據說跟康王之死脫不了幹係。這些官場上的事咱也弄不清楚。隻是這要發賣的官眷,除了犯官的妻妾兒女,還有他們家裏的奴婢,足足有幾百人呢!年紀大些的,就算了,怕生了忠心不好使喚,倒是那些年紀小的,十歲、八歲,學過規矩,又容易調教,隻要看著老實,還能買來使喚。”


    文怡聽了,倒有些可憐這些被發賣的奴婢,又覺得買下幾個也能省點教導的力氣,況且官賣的奴婢一般不貴,便道:“那就這麽辦吧,大表哥辦事,我最放心了,隻是怕累著了他。你就說,待我稟過祖母,就去尋他商量,有不方便之處,一定會求他幫忙的,隻是如今事忙,少說也得節後才能空出手來做這件事,請大表哥且安心在家過節。”


    葉管事笑著應了,心中暗暗讚許,這位表小姐年紀雖小,卻是個有眼色的,他哪能不知道顧家祖孫身邊缺人缺到什麽地步?!大節下又是正需要人手的時候,她還能顧念著自家少爺的身體,倒不是個沒良心的。


    文怡不知道他心裏想的是什麽,隻在心中暗暗盤算:依家裏如今的情形,隻要添兩三個丫頭,再加一兩房家人就夠了,隻是過得兩三年,若新田出產好,還得再想法子置產的,那時候要用人的地方就多了,總不能臨時再買人,她得好生謀劃謀劃。


    想了一會兒,她看到葉管事跟經過的聶家仆役打招呼,方才記起自己叫住他的緣由,忙清了清嗓子,笑著探問:“說起來……方才來的幾個生人……是做什麽的?”


    “說是來尋人的,什麽姓柳的少年……”葉管事撇撇嘴,“附近幾個村子就沒一個姓柳的!再說了,咱們家雇人向來公道,還未成人的孩子,絕不會雇來幹重活!這年紀的男孩吃得多,力氣又不如成人,雇了不劃算,若是叫他多做些,心裏又不落忍,倒象是咱們家在折磨孩子似的。萬一摔著、傷著了,麻煩更大!這幾個人巴巴兒跑來問這個,也不知道打什麽主意呢!前一撥雇工才鬧過一場,如今又有人來挑事兒了!”


    文怡卻覺得那些人未必是衝著雇工來的,提到姓柳的少年,又是上個月在附近出現過……她想起了柳觀海,暗道那些人莫不是來尋他的?這麽一想,她倒有數了。那幾個人都穿著一樣的衣裳,細布料子,顏色款式都還算老實,腳上穿的卻是雲履。這樣不倫不類的打扮,叫她不由得想起了前世見過的一些地方豪門大族的家奴。顧家的仆人是不會這樣打扮的,但別人家卻會,家主也不攔著,反而覺得臉上有光。方才那幾個人,瞧那做派,倒有幾分象是這樣的身份。


    文怡心下厭惡這些人的行事,記起柳觀海提過的族人行徑,又想起中午時顧莊來報信的人,那厭惡便深了幾分。雖然明知道這是別人家事,她不該去管,卻還是有心不讓那些人知道柳觀海的消息。想了想,她笑著對葉管事道:“這裏的農戶都和氣老實,我偶然在村裏走走,也放心得很,要是來了不知底細的外人,心裏總是免不了害怕的。再說,村裏的孩子和姑娘也多,需得提防些才是。我們家張叔有想不到的地方,還請葉叔多多提點他。”


    葉管事忙道:“表小姐放心,便是張兄弟不管,小的也不能叫外人在此亂來的!老爺和大少爺將莊子交到小的手上,若是出點事,小的也沒臉去見主人!”


    想到這裏,他就耐不住了:“小的方才見那些人出莊去了,就怕他們在附近逗留生事,表小姐,您自便,小的叫幾個人追上去,看他們走了沒有!”文怡才一點頭,他立時轉身就走,才走出兩步,又回頭道:“表小姐,您一個人別到處走,在莊上還罷了,莊外卻難說,若是打算到地裏去,您也別走遠,地裏有咱們兩家的長工呢,遇事就叫一聲!”


    文怡應了,看著他跑開的身影,抿嘴笑了笑,再看向山坡上,頓時覺得那光禿禿的土坡也順眼了許多。就算離村子有點距離,又有什麽關係呢?山上山下都是顧聶兩家的長工!老實又有力氣,知根知底,若是主家有事,隻要叫一聲,他們就會跑來幫忙!她家的境況今非昔比,以前是有事要使喚人也找不到人手,如今卻不必再愁。隻要過幾天,新買的男女仆役到了,家中不必再內外不分,祖母的日常起居也有人侍候了。


    想到這裏,她的視線無意中掃過那三棵高大的紅楓樹,頗有幾分意動。


    翠花娘打女兒的鬧劇還未有停歇的意思,聚集過來看熱鬧的人卻越來越多了。文怡瞧著天色還算早,祖母那邊想必一時半會兒不會有吩咐,若是探明那山穀中真有許多得用的藥材,回來告訴祖母,她老人家也會高興吧?她深呼吸一下,抬腳就往莊外走去。


    一路走,一路都有新雇的幫工向她請安問好。文怡一路微笑應著,見到一個年紀最大的幫工,知道他在同伴中向有威信,便對他道:“明日過節,請大叔跟大家說一聲,下晌早些回家去,我已經叫張叔備下月餅,大家記得去領。”


    那幫工樂嗬嗬地應了,又道:“今年多謝聶少爺和大小姐的恩典,昨兒已經領了一份工錢,大家夥湊了湊,商量著要到陳家村去買半扇豬,明兒過午就抬回來!咱都多少年沒吃過肉了,托大小姐的福,大家夥兒也能開葷嚐口豬肉!”


    文怡笑道:“既如此,你們就跟張叔說,我發了話,給你們再添兩隻雞,你們可別嫌菜少。”


    幫工們都喜出望外,紛紛湊過來道謝,還有人要磕頭,文怡忙攔住了,笑著讓他們工作去:“累了就歇一歇,飯也多吃幾口,有了力氣才好做活呢,往後咱家的地就拜托大家了。”眾人激動得不行,過了好一會兒方才慢慢散去。


    那年紀大的幫工留了下來,問她:“大小姐這是要上山去?”


    文怡點頭:“就是到附近的山穀走一走,聽說那裏有不少藥草。我有些好奇,想去瞧一瞧。”


    那幫工道:“倒也不遠,那地方怪,外頭看不出來,裏頭挺好看的,也沒什麽蛇和蟲子。您若是有事吩咐,就在穀口叫一聲,我能聽見。”


    文怡更放心了些,點點頭,便再往上走,不一會兒就來到了紅楓樹下,回頭看了看,那幫工就在底下不遠的地方朝自己招手呢,她笑了笑,便順著樹旁的小路往前去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走的人多了,那小路並不難走,一路踏著落葉前行,還時不時能踩到幹枯的樹枝。偶爾有隻螞蚱從草叢裏跳過,文怡小心避過了,卻不覺得害怕,抬手擋開下垂的枝條,暗暗慶幸今天的樹上沒蛇。


    走了大約七八十步,地勢緩緩下降,前方忽然出現了一排灌木叢,擋住了去路,文怡沿著腳下的小路一拐,前方猛地豁然開朗,一大片高矮不一的花草便出現在她眼前。


    陽光下,芳香蔓延,文怡深深吸了一口氣,心裏有一種溫暖安定的感覺。她走上前去,在花草叢間穿行而過,認出了好幾種藥材:有零陵香、有紫苑、有白術……山穀邊緣與樹林交界處還有前胡……


    她認不出所有的藥材,卻驚喜地發現祖母常用的藥方子上大部分的藥材都能在這裏找到,心裏滿是歡喜。隻是,她又添了疑惑——這些藥草種植的方式似乎有些古怪?


    一陣輕風吹過,花草地裏響起了沙沙聲,香氣再次四溢。忽然,文怡腳下一頓,頭轉向一個方向——她似乎聽到了有人說話的聲音。


    那聲音隱隱約約的聽不清楚,文怡尋聲走過去,待風停了,她才發現聲音是從一處小樹林裏傳出來的,而且聲音的主人並不陌生,正是將曹家村民引介給顧聶兩家的小廝尋文。


    “……那人喝醉了,就住在村裏。小的不知道他是顧家哪一房的仆人,又是來做什麽事的,隻是聽說好象是來傳話送信的,而且瞧顧家小院的情形,不象是好事兒。張管事將那醉鬼扶到鄰居家時,臉色也不大好看呢!後來他出門後,小的跟了上去,本想尋機打探的,卻無意中聽到他小聲嘀咕了一句:‘六房都這樣了,為什麽別人還不肯消停?!真真連一天安心日子都不叫人過了!’”


    文怡詫異地瞪大了眼,停在原地側耳細聽。


    接下來卻是羅明敏的聲音:“看來大戶人家都是差不多的,你們柳家如此,他們顧家也沒好到哪裏去!”


    回應他的是柳觀海的聲音:“孤寡之家,日子向來難過,她家又沒了男丁,在族中更無依靠。這麽說來,我倒比她強些。尋文,你多留意一下顧家的情形,若是又有什麽人找上門來,記得告訴我,萬一有事,我也能及時援手。”停了一停,“你說……顧家地裏的活幾時能忙完?她們祖孫倆這個中秋節能安心過麽?”


    “能,當然能!小的問過叔伯們,都說明兒就能忙完了。顧家有意要雇他們做長工,因此大家心裏也不發愁。我娘還叫我明天回去吃團圓飯,說是……村裏要湊錢買半扇豬……”尋文說到這裏,就有些遲疑。


    羅明敏笑罵:“看我做什麽?!想回家就直說!索性多放你半天假,今晚就回吧,後日早上再回來!”


    尋文驚喜萬分,大聲致謝,羅明敏又罵:“別光顧著謝我了,還有好些藥草沒采呢,回頭老頭子見了又該說我了,快來幫忙!”


    “老頭子早就看見了!”小樹林後轉出來一位老人,背著大竹簍,白發白須,精神十分爽利,麵上似笑非笑,“可歎你們幾個小後生,眼神兒比我老頭子還不如!話都叫人聽見了,還懵然不知!”


    柳東行與羅明敏正手忙腳亂地背起原本放在腳邊的藥簍,聞言都愣住了,前者順著老人的目光望過去,發現文怡就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臉上的表情分明在告訴人:方才的對話她都聽見了!


    文怡萬萬沒想到會遇上這種境況,全身都在發麻,隻覺得十分尷尬,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今天後台抽得真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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