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老夫人麵上還帶著氣惱,一邊走進屋一邊怒道:“敢情我孫女不接東西就是不敬尊長了是不是?!”


    如意忙道:“奴婢不敢,奴婢隻是一心勸九小姐收下東西而已。這原是老太太的一番好意……”


    “所以我們不收,就是不知好歹了?!”盧老夫人一巴掌拍向桌麵,震得桌上的茶碗嘭嘭作響。


    如意不敢多說,隻是跪下低頭道:“奴婢不敢,原是奴婢一時心急,才說錯話了。”盧老夫人冷哼一聲,撇開頭不理她。


    文怡走過去扶她坐下,勸道:“祖母別生氣,想必如意姑娘不是有意的,不過是在跟孫女兒說笑罷了。”盧氏聞言,神色放緩了兩分,但眉間的怒意仍在。文怡留意到如意眼中閃過的一絲感激與驚喜,心中暗歎:她哪裏聽不出對方話裏的深意?但已經決定了要交好長房,有些事就不能太較真了,況且伯祖母身邊的近身侍女,對主人的影響是很大的,能不得罪,還是不得罪的好。


    想到這裏,她又望向張嬸,眼中帶著不悅:“方才不是吩咐過你了?你怎麽能去吵醒祖母呢?!”張嬸脖子一縮,賠笑道:“小的生怕小姐吃虧……”


    盧老夫人朝孫女擺擺手:“你本就該叫我起身才是!”轉向如意,見對方態度恭順,又想著這丫頭一向待自己是極尊重的,神色又放緩了些:“你興許是無意,但你說了那些話,就是想逼我孫女收下東西。收不收的原是小事,隻是底下人的閑話叫人聽了生氣,你們老太太若是有心,把家裏人約束好就夠了,用不著天天送東西來,九丫頭年紀小,受不起這些福份!”


    如意低頭應是,又道:“老太太已命人將劉婆子押到門外,聽從六老太太發落,雖說九小姐大度饒過了她,但六老太太還當教訓她一頓才好。”


    盧老夫人聽了,微微有些詫異,望向孫女,文怡忙道:“孫女想著,那劉嬤嬤雖有錯,到底是大伯母的人,孫女是晚輩,實在不好發落她,因此便請如意將人帶回去,讓她自個兒的主人處置。”


    盧老夫人皺皺眉,點了點頭:“你想的也有道理。”又說:“我們雖不收東西,你伯祖母卻也是一番好意,你就去謝她一謝,省得她不放心,還要派人來看你是不是真的好了。”頓了頓,陰陽怪氣地添了句:“說不定會怕你回頭又訛她呢!”


    如意越發惶恐了:“都是奴婢的不是,我們老太太絕沒有這樣的想法!六老太太請千萬熄怒!”


    “起來吧!”盧老夫人沒好氣地道,“叫人看見了,還以為我不知好歹地拿別人家的奴婢出氣呢!”


    如意小心翼翼地起身,賠笑道:“我們老太太也惦記著六老太太和九小姐呢,要是能親眼看到九小姐好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她當然高興!”盧老夫人冷哼,“我孫女沒事,她孫子就不用挨家法了,指不定還可以跟人說,是我在大驚小怪呢!你也不必多說什麽,我孫女去謝她便夠了,還用不著我親自上門去賣乖!”


    如意不敢再說什麽,文怡小心地勸了祖母幾句,扶她回後院歇下。盧老夫人對她道:“讓趙嬤嬤陪你去,遇事也能有個照應。”


    趙嬤嬤忙應了聲,文怡卻道:“趙嬤嬤去了,祖母身邊豈不是沒人了?張嬸還有許多活要幹呢,難免顧此失彼,不過是幾步路,孫女兒獨自去便行了。長房的人再凶惡,也不會把孫女兒吃了的,難道她們不要臉麵了?”


    盧老夫人想想也是,便應了,卻又囑咐:“你去了隻管道謝便是,不管你那些兄弟姐妹們怎麽對你,都不必理他們!”


    文怡知道祖母是怕自己再次吃虧,心裏一暖,笑道:“祖母放心,孫女雖然自知家世難敵長房,但好歹也是同出自一個祖宗的,都一樣是顧氏子孫,又怎會妄自菲薄?”


    趙嬤嬤叫了聲好:“這話說得好!這才是望族之家出來的姑娘!”


    盧老夫人聽了也心喜:“說得不錯,咱們家原不輸給他們!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便是我們家絕了戶落魄了,他們又能風光幾年呢?!不好生收斂些,對著族人也這般囂張,日後還不知會如何呢!”


    文怡笑笑,她不知道長房會風光幾年,至少在十幾年後,長房的嫡女仍能帶著大群護衛在京城街頭橫衝直撞,甚至連皇後娘娘都跟她以姐妹相稱,這麽看來,自家還是避讓些,隻要長房的人不過分,有些閑氣就忍了吧。


    不過這些話她是不能對祖母說的,隻能含糊地道:“不管他們家如何囂張,孫女隻依禮行事,上一回原是孫女少不更事沒提防,這回可不會再犯一樣的錯了。”


    盧老夫人很滿意,文怡再侍候她睡下,添了一小塊安神香,才回房換了出門的衣裳,出得前院來。如意與陸三家的已經等候多時了。


    顧莊麵積不小,宅子也多,為了方便女眷出行,人們都是以馬車代步。宣和堂隻有一輛半舊的小馬車,可容兩三個人同坐,掛的青布車簾洗得發白,但看上去還算幹淨,隻是終究帶了幾分落魄的意味。


    如意探問是否需要從宣樂堂叫一輛馬車來,文怡搖頭:“我家有馬車。”便叫張叔套了車子,回頭帶了幾分厲色,囑咐張嬸:“好生看守門戶,祖母已歇下了,沒事別去打擾,若有什麽難以決斷的,隻管去問趙嬤嬤。嬤嬤不點頭,不許放外頭人進門!更不許隨意開門跟人閑話!”張嬸有些駭然,不明白這向來溫順的小主人怎會忽然如此嚴厲,但總算還記得主仆之別,結結巴巴地應下了,文怡方才上車起行。


    馬車出了大門,文怡掀起車簾一角,看到原本跪在門前的劉嬤嬤已經不在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押回了宣樂堂。她移開視線,放眼打量外頭的景象,腦中回想著記憶中的顧莊。一時間,感觸萬分,她微微紅了眼眶。


    顧莊位於平陽城以北*裏處,背靠太平山,緊鄰太平江,水陸交通便利,土地肥沃,是個定居的好地方。顧氏先祖攜家帶口來到此地落戶,就是看中這裏的位置優越,不但離平陽城近,順著水路前往太平江與東江交界處的大埠康城,也不過兩日功夫,再往前去出海口處的第一大港歸海城,也隻是七八天的路,十分方便,且氣候宜人,物產豐富,更難得的是,當時這塊地還是無主的,完全沒有開荒。後人常說,顧氏先祖當年能慧眼選中這塊福地,而不是在大城裏安家,實在是有先見之明。如今顧莊已經有數千人口常住,除了顧氏族人,還有世代執役的奴仆、依附而來的工匠、佃戶、商人等等,市集、商鋪、作坊、酒館……應有盡有,十分熱鬧,


    當年那位顧氏先祖決定在顧莊安家後,曾十分仔細地規劃過莊上的房屋。因他連元配、兩任繼室與二房、妾室在內,一共生了九個兒子,其中六個大的都是嫡出,便在顧莊正中建了一個大宅院,自己帶著妻妾與嫡長子一家入住,然後在宅院左右兩邊建了兩個小些的宅子,給元配所出的另兩個嫡子與其家眷居住,後排並列的三個再小些的宅院,則是給兩任繼室所出的三個嫡子備下的,三個庶子的宅院又再往後排,然後圍繞著這九個主院,再建祠堂、學舍、糧倉、仆役住房等建築。之後近百年間,顧氏族人不斷繁衍,有的族人分家時建了新宅子,也有族人外遷到異地,這九個主院早已不再是最初的模樣,加上莊子裏搬來了不少外地人,添了許多房屋,又慢慢增添了商鋪酒館作坊等,碼頭也改建了,範圍不斷擴大,到今天已經是個小鎮的規模。


    文怡所在的六房,就住在九個主院之一的“宣和堂”,正是第二排主院中最西邊的宅子。早在她父親過世後不到一年間,原本三路五進的宅院已經縮減到隻剩下中路三進的麵積,其餘部分都由其他族人占去了。記憶中,前世與長房翻臉後,不過三四年功夫,那三進的院子又叫族人占了一進去。


    文怡回憶起往事,緊緊抿住嘴唇,壓下心頭的悲憤。她知道自己家是絕戶,沒有男丁支撐,祖傳的田產已經在父親去世後叫族中收回了,隻有每月固定分一筆錢糧過來。除此之外,她們祖孫二人,便是靠祖母與母親的陪嫁度日。祖母與母親都是出自大家,陪嫁不少,因此家中現下還算寬裕,除了受些輕視,日子並不算難過。隻是在與長房反目後,家計才漸漸轉壞,終於在舅家討回母親陪嫁的奩田,以及祖母病重延醫後,一敗塗地。


    文怡將眼中的淚光輕輕拭去,深呼吸一口氣,冷靜下來。如今長房與六房之間的矛盾已經有了緩和的希望,隻要她將這件事抹平了,日後便可再圖大計。既然佛祖給了她重生一次的機會,她又怎能辜負佛祖的好意?上一世的悲劇,這一世絕不會再重演了!


    車窗外傳來孩童嬉笑打鬧的聲音,她再往外看,便發現是八房與九房的幾個小堂弟,都是六七歲年紀,正是天真爛漫的時候。其中九房的小十一正得意地向堂兄弟們炫耀他母親給他做的新書包,還嚷嚷著要給母親買她愛吃的糕點,他母親一高興,說不定就能給他生一個粉粉嫩嫩的小妹妹了。


    文怡眼中閃過一絲豔羨,又很快被路過的一處宅院吸引了目光。那正是她前世在祖母過世後寄居數年的去處,二房四伯父顧宜正的宅子。那時候,四伯父位居族長,是個嚴厲的人,待她雖不算刻薄,卻也不親近慈愛,到了說親的時候,更是……


    文怡咬咬牙,輕輕晃頭,仿佛要將那些不愉快的過往都拋開。這時,車停了一停,車廂外傳來婆子跟人打招呼的聲音,接著吱呀一聲,似乎是一扇大門打開了,馬車再次動起來,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再度停下。一陣腳步聲過後,馬車又再往前行了一段路,方才從車廂外傳來如意的聲音:“九小姐,到了,請九小姐下車。”接著便掀開了簾子。


    文怡扶著她的手躬身出了車廂,立時便有婆子送上腳凳,供她踩踏下地。她歪了歪頭,發現駕車的已經不是張叔了,換成一個不認得的婆子,張望四周,發覺自己身處一個陌生的院落,四周花木繁密,牆頭與月洞門都修飾得十分清雅,應該是到了內院。


    記憶中的宣樂堂已經十分模糊了,文怡拿不準自己是不是曾經到過這裏,聽到如意請自己隨她走,便拋開雜念,跟在如意身後往伯祖母居住的院子走去。


    於老夫人住在宣樂堂中路後方的萱院,是個三進的大院落,門口掛著烏底金漆的匾額,上書“金萱忘憂”四字。進得院門,滿目都是穿紅著綠的年輕丫環,笑吟吟地迎上來——卻不是迎向文怡,而是迎向如意的——口稱:“姐姐怎麽這時候才回來?老太太正念叨呢!”又有人說:“蘇家姑太太過來了,五福姐姐心急著要尋姐姐去呢!”


    如意心中疑惑,但還記得自己的職責,叫丫頭們去向於老夫人稟報九小姐前來之事,又恭敬地請文怡在前院坐一坐,用杯茶歇一歇。


    文怡聽聞伯祖母有客,也沒說什麽,便隨著如意去了,誰知還不到地方,便有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過來,道:“老太太叫快請九小姐去呢!”如意怔了怔,小聲問她:“那蘇家姑太太……”那丫頭輕輕搖頭,衝著文怡笑:“九小姐,快隨奴婢來吧。”


    文怡認得她是於老夫人身邊的另一個大丫頭,名喚五福,略一沉吟,又瞥了如意一眼,見她也笑著請自己,便應了聲,隨她們往後頭去。


    誰知才拐了一個彎,迎麵便來了一個十二三歲的美貌少女,穿著淡紫衫子,素色紗裙,腰間係著碧玉佩,頭上綰著珍珠釵,窈窈窕窕,娉娉婷婷,人人見了都禁不住暗暗誇一句:好一位小佳人。


    文怡卻心下大震,麵上的淡然幾乎維係不住,好不容易才將眼中的怨恨掩飾下去,重新恢複了平靜的神色,隻是心中的酸楚仍舊翻滾不已。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那眼睜睜看著她送命的六堂姐文慧。


    (今日客串:五福。請申請的讀者冒頭領盒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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