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蘭說,我知道留不住你,早晚你會離開這裏,離開我。


    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倆正依偎在山頂,天剛蒙蒙亮,山腰之間霧氣彌漫,四周一片寂靜。幽蘭靠在我的懷裏,她的聲音很輕,仿佛生怕驚醒了什麽。我一手摟著她,一手撫弄著她的長發,上麵那股淡淡的香氣一直飄進我的鼻子。


    幽蘭說,我嫁的那一天,你還是來看看吧,哪怕就一會兒。你得永遠記住我做新娘子的模樣。


    她背對著我,語氣平淡。可我知道,她哭了。


    那一天,我仿佛一直沉默,而幽蘭說了很久。記憶一時清晰一時模糊,唯一忘不了的,是她微微抽動的雙肩和頭發上淡淡的香氣。


    我沒有等到幽蘭出嫁就離開了。走到山口的時候,仍然能聽見微弱的喜樂聲。


    我一直沒有回頭,也沒有預期的不舍,隻顧悶頭疾走。我離開的腳步非常急切,這是我唯一能把握住的機會,決不可以失去它。


    我精疲力竭地在叢林中穿行,神經緊張得像一張拉滿的弓,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追捕的人很快就會來,必須把握好這僅有的一點時間衝出去。


    自從三次成功的叛逃帶來三次天災之後,出山的唯一通路就被封死,千百年來,這條路都沒有人試圖走過。冥墟永遠是遠古的神話,遙不可及。每一個人都深信這山就是全部,人人豐衣足食,和睦相處。沒有戰爭,沒有暴力,沒有嫉妒、沒有陷害、沒有背叛、沒有恐懼,沒有饑餓,沒有噩夢。每個人都善良而純樸,親密得像一家人。


    直到我和幽蘭發現那坍塌的洞穴,見到那具可怕的骸骨,讀懂那死去的人留下的夢想。那麽瘋狂,那麽期待,那麽……沉痛。


    他忍受了無情的酷刑,逃過了漫山遍野的追兵,卻仍然沒能找到神話中的冥墟,仍然要死在他出生的地方。


    盡管知道這是個十惡不赦之人,幽蘭仍然為他流了淚,她哽咽著說,葬了他吧,回去不要給長老知道,不然他真的會屍骨無存。


    對待企圖出走的人,一貫敦和寬厚的長老們也會變得無比冷酷。在熬盡酷刑之後,連每一寸骨頭都會被磨成粉。他們說這是別無選擇,這是保護大多數人的唯一途徑。長老們說,守護我們的天神曾經再三告誡,冥墟隻是神話,並不存在。這裏就是一切。外麵的世界隻有戰亂,隻有流離失所,隻有災荒,隻有悲傷和眼淚,隻有鬥爭和仇恨,隻會給我們帶來滅頂之災。


    持續一年的暴雨、驚天動地的地震和史無前例的蝗災。沒有誰願意再承受這樣三次不堪回首的經曆,對於試圖出走的人,絕不可以寬恕。為了避免重蹈覆轍,甚至那些遠古的神話也漸漸地不再有人提起。


    我想就是在那一刻我愛上了幽蘭,她晶瑩的淚水,顫抖的聲音,哀傷的麵容。她的善良,她的美麗。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逐漸陷入可怕的深淵。


    如果不是幽蘭,我想我會毫不猶豫地喚來衛兵處理那具骸骨。可是我看到了幽蘭的眼淚,我發現隻要是她想要的,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去做。


    我們小心翼翼地掩埋了那具無名的屍骨,不敢留下任何標記。在清理的時候,我們看到了一個小小的鐵盒。鐵盒打開了,是一卷記載著文字的羊皮手記。正準備把它一同扔進墓穴裏,幽蘭叫住了我:留下這個吧,看看裏麵說了些什麽?


    天知道為什麽,我原本可以把那人留下的所有物件一同埋葬,鬼使神差,我留下了那卷羊皮手記。


    那是一個癡人在說夢。


    他告訴我,神話中的世界,名字叫做冥墟。


    那裏有一望無際的離漠,有深不可測的遠古森林,還有虛無縹緲、時而平靜時而狂野的海洋。


    那裏有各種各樣長著翅膀的猛獸,可以在天上飛翔。


    海洋裏的魚兒,居然有兩個頭顱,人們可以在海上自由地行走,金光閃閃的離漠中,長滿了巨型的植物;那些鳥兒五顏六色,有的可以在掌上起舞,有的會說話,有的會魔法,還有的,比人還要高大強壯。


    還有一種神奇的果實,可以在一天之內,讓你隨意變換模樣。


    ……


    當時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哈哈大笑。


    簡直荒唐!


    長到這麽大,除了鳥兒之外,從來也沒見過什麽猛獸可以在天上飛,也沒聽說過有水可以是虛無縹緲的,還能讓人在上麵亂走;山裏的靜隱湖有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魚,從來也沒見過哪條魚長著兩個頭;山裏有各種各樣的小鳥,從來不知道它們居然會用魔法!樹林裏有無數果實,但誰又聽說過吃了會讓人變模樣?


    這一定是個瘋子!


    幽蘭害怕了。把它扔掉吧,她說,長老們知道了,會惹大麻煩的!


    不用擔心,我們沒做什麽錯事,隻是撿到了點東西而已。我安慰幽蘭,不過我還是把羊皮手卷藏在了山上經常去遊玩的岩洞裏,我不想她擔心。


    日子在平靜中度過。轉眼間,幽蘭十六歲了,再過兩年,就到了出嫁的年齡。


    當我和幽蘭走在一起,人人都微笑的祝福的目光看著我們,懇們是天生的一對。


    變故發生了。幽蘭唯一的哥哥,和我一起長大的夥伴幽暹,偷偷地踏上了那條出山的路。


    當報警的鍾聲敲響,所有人在刹那之間都失去了鎮定,恐懼和憤怒迅速地蔓延。男人們立即放下手裏的事情加入追捕的隊伍,女人們默默留著淚,跪在家裏祈禱,連幽蘭的父母也不例外。四周靜得可怕,繈褓中的孩子也不敢哭泣。


    夜,忽明忽暗,顯得森冷、詭異而又漫長。漫山遍野,到處都是燃燒的火把,燃燒的怒火。


    火光中,幽蘭臉如死灰,緊緊攥住我的胳膊,哆嗦著嘴唇,卻什麽也不敢說,大大的眼裏滿是淚水。


    我讀懂了她的意思,低聲說,放心,如果我能夠先找到他。


    逃,是一定逃不出去的,所不同的,隻有死亡之前需要經曆苦楚的多少。我所能做的,隻有那麽多。


    我沒能早其他人一步先找到幽暹,很快地,他就被帶到了廣場。


    所有的人都來了。危機已經解除,怒火也隨之熄滅。人們的眼神,有憤怒,有責難,更多的是鄙夷和不屑。沒有誰說話,沒有誰會心軟,更不會有誰會為他求情。因為勿需審判,這年輕人的背叛早給自己判了死刑。


    每一個節日的慶祝,每一次豐收的舞蹈,每一對婚禮的舉行,每一個生命的誕生,每一次喜訊的宣布都是在這廣場上進行。也許,這裏留下了太多歡樂的痕跡,需要鮮血來加上一點不同的印記。


    倔強的幽暹始終沒有吐露他背叛的原因。最後,長老們搖搖頭,示意最後的行刑。


    渾身鮮血的幽暹跪在廣場正中,微仰著頭,神情平靜而向往,嘴角帶著微微的笑意。


    當行刑的利刃小心翼翼地割下幽暹的第一片肌膚時,有女人歇斯底裏的驚叫和孩子的哭聲響起。幽蘭身子一軟,終於昏死過去。


    我抱著幽蘭迅速離開。


    是那本羊皮手卷。岩洞原本就是我們和幽暹從小常去遊玩的地方。


    幽蘭解除了我們的婚約,盡管我們依然相愛。


    這是永遠不能宣諸於人的秘密。這是對我們永遠的詛咒。這是我們永遠無法忘卻和麵對的噩夢。對幽暹,懲罰是死去,對我們,懲罰是分離。


    廣場上的鮮血很快被衝洗幹淨。沒有誰願意記住這段曆史。


    幽暹死去的當晚,冥墟從此進駐了我的夢鄉。


    人被分成了兩半。分界是日和夜。白天是平靜的大山,夜晚是虛幻的冥墟。


    那個世界,生動而又清晰,真實而又親切。置身其中,有種不可抑製的喜悅和滿足。


    是從什麽時候起開始相信並且期待暗夜的來臨呢?怎樣才能證實這白日的大山不是夢境?又有誰能判定這夜晚的冥墟並非真實?


    終於窺見內心深處蠢蠢欲動的妄念,我躲到了山上,如同瀕死的野獸一般絕望。


    唯一的出口是一個幽深而狹窄的岩洞。相傳走出去要三個月之久。


    千百年前,岩洞就已經被炸毀,然後集數百人之力,搬來一塊巨石堵住洞口,從此隔開了兩個世界,人人堅信這巨石堅不可摧。


    沒有誰能獨自移走這塊巨石,唯一能夠顛覆它的,是不起眼的蔓藤。


    不知何年何月,也許是風的經過,也許是鳥的棲息,讓一粒細小的種子落在了巨石的身邊。不久這種子伸出尖尖的嫩芽,順著巨石攀援而上。經年累月,原本幼細的蔓藤變得粗大。榮了又枯,枯了再榮。終於,它覆蓋了巨石,層層疊疊,如同一堵綠色的牆。每一支新發的嫩芽,又伸出一隻隻試探的手,認真地勾住巨石的縫隙,再度攀援。


    巨石隨著時間推移而逐漸風化,蔓藤卻一直生生不息。


    數百年後,綠牆開始跟隨著蔓藤的意誌遷移,終於,讓出了一小步路,通往岩洞口的路。


    這就是我唯一的機會。


    我不能失敗。為了我的出走,幽蘭犧牲了她終生的幸福。


    聽到我的決定,幽蘭沉默良久。她的神情淒婉而絕望,纖瘦的身體瑟瑟發抖,象風裏的一片樹葉。那你還等什麽?她的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地方。


    天災。必須確定它不會發生。


    幽蘭笑了:如果冥墟真是神話,那天災也是神話。為的,是保護我們這些隻能過平靜日子的人。


    幽蘭一直在笑:我會答應劉家的婚事,盡快舉辦婚禮。你好自為之。


    微弱的喜樂聲嘎然而止,預警的鍾聲沉悶而急促,擊碎了山的平靜。


    可以想象廣場上此時的騷亂與恐慌,甚至每個人的神情……嗬,隻有幽蘭,她應該是最平靜的。


    沉寂多年的小路崎嶇難行。黑暗中,要提防沼澤,要避開毒蛇,要警惕隨時可能躍出的猛獸。左腿不時傳來劇痛,那是一頭饑餓的熊留下的饋贈。


    隻要進入那坍塌已久的洞口,就安全了。


    就安全了?


    意識開始模糊,身體不再受控製,甚至已經感覺不到疼痛,想就此躺下來,一覺睡去。


    黑暗中,野獸的吼叫,昆蟲的低語,遠處的人聲鼎沸,時近時遠。


    諾大的廣場上,一定火光通明,擺好了行刑的木架,鋒利的長刀。殘留著幽暹嘴角的微笑,平靜而向往的神情,鮮血淋漓、支離破碎的身軀。


    輕柔的山風撫在臉上,像早逝的母親那溫柔的手。山花淡淡的幽香傳到鼻端,忽然想起幽蘭那把烏黑柔順的長發和無言的深情。


    幽蘭。幽蘭。


    我顫抖地掙紮起身,深呼吸,繼續狂奔。


    不論你是否回來,無論你活著還是死去,都不可以忘記我。


    我答應你。


    每一對青年人的結合,都必須經過所有人共同的見證和祝福,這是大山曆來的傳統。隻有在這個時候,守住路口的衛兵,才會放下手中的武器,離開日夜堅守的崗位,到新婚夫婦麵前,真誠地敬上一杯酒。


    盛裝的幽蘭,必定會讓所有人驚豔。


    我答應你。無論是否回來,無論活著還是死去。


    漫山遍野的火光,照亮了陰暗泥濘的禁地。火光下,那塊綠牆一般的巨石變成了灰綠色,猶如猙獰的怪獸,橫亙在眼前。幽暗的洞口,仿似巨獸身後的一隻獨眼,神秘莫測。


    除了叛逃者,沒有誰膽敢進入那坍塌的洞口一步。


    我仰天長笑。


    火光逼近,周遭漸漸安靜下來,隻聽見沉重的喘息聲、火把燃燒的嗶剝聲,和火把一同閃耀著的,是刀劍上的寒光,是眼睛裏的恐懼和仇恨。


    這是個山裏常見的晴朗的夜。天空中萬千星鬥,爭相閃耀。從小到大,無數次抬頭看天,直到此時此刻,才發現她是這樣的美麗和壯闊。


    這是個山裏常見的晴朗的夜。空氣中有花草的芬芳,孩童的稚語,樹葉的婆娑聲,還有幽蘭發稍上那淡淡的幽香。


    在山的那一邊,也有同樣的美麗和寧靜嗎?


    也許隻有遍地的沙礫。


    也許隻有荒蕪的土地。


    也許隻有饑餓和死亡。


    甚至虛無。


    眼淚正緩緩地流淌下來,曾經,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那樣的美好,那樣的,令人留戀。


    再無半分遲疑,我轉過身,在一片驚叫和怒罵聲中,衝進了岩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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