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碧落。


    “殘瑟?”黃泉倒吸了一口涼氣,手上的棋子“吧嗒”一聲落在棋盤上。


    幽冥狂怒地站起身,來回踱了幾步,終於還是忍不住怒氣:“這就是大哥幹的好事!如果殘瑟的元神占據了玄暹那蠢貨的身體,本座多年來的努力豈不是……嘿!”


    黃泉靜靜地坐了半晌,忽然抬頭看了幽冥一眼,目光中有掩飾不住的輕蔑:“你怕了?”


    “……”幽冥霍地轉身,傲然一笑:“若要讓我害怕,恐怕這兩個人都還沒有資格,十八年前的手下敗將而已!”


    泉淡淡地應了一聲,自顧自整理著散亂的棋盤。


    幽冥似乎有些後悔剛才的衝動,放緩了語氣:“唉……難道玄暹他始終無法清醒麽?據我推測,殘瑟的元神應該隻有些許剩餘了吧?難道還能敵得過玄暹?或者抱樸那老狐狸也有一份?若是就這麽讓他們得逞,那可真是……”


    “你究竟是替玄暹擔心還是感覺丟臉?”黃泉淡淡一笑:“抑或擔心玄暹醒過來?”


    幽冥臉色一沉:“他果然快醒了?什麽時候?”看見黃泉陰冷的目光,不悅地說:“大哥用不著這樣,本座說過給他機會,就不會再做什麽手腳,下麵的人我也會叮囑的。”


    “隨時都有可能。”黃泉悠然道:“照目前看來玄暹體內很可能還存在著幽暹、殘瑟和抱樸殘存的元神,這些元神雖然已經微弱得無以複加,但對於一個肉眼凡胎的凡人的體質來說還是太過強橫,所以當那孩子的實力不足以自保的時候就會自發現身,當初你不是說曾見到石軍憑借著洞察之眼收複了那幾個小鬼靈嗎?”


    見幽冥點頭不語,黃泉繼續道:“他體內殘存的元神越活躍,越能激發出玄暹的潛質,因而也會令他醒得越快,說不定下一刻他就已經記起了前世今生,還有你。”說到這裏,他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滿:“想必還有被你逐出極樂、身中劇毒的赤陽。”


    幽冥一滯,半晌才悠悠道:“如此豈不甚好?他二人郎情妾意,早就暗通款曲,這下正好再續前緣。”


    黃泉眼中閃過怒色,冷冷地瞥了一眼幽冥:“好了,幽冥碧落即將閉關,還請冥帝大人回去吧。”


    話不投機。幽冥“哼”了一聲,目光四下掃視了一眼,沒有察覺出什麽不妥,看黃泉已經顯出一臉不耐煩的樣子,心中不悅,也不再敷衍,索性拂袖而去。


    赤陽臉色慘白,腳步悄然地從晶石夾牆後麵走了出來,她長發披散在肩後,青色勁裝被一襲黑色法袍代替,更顯得纖瘦窈窕,漆黑的眸子裏空空洞洞,顯得十分漠然,隻在眼光偶一閃動時,才顯出一絲強自壓抑的淒楚和絕望。


    黃泉不忍看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何必呢?明知道真相是醜陋的,為什麽還一定要去尋找?”


    赤陽咬住下唇,半晌,才安靜地回答:“最起碼,讓我知道了玄暹從來不曾刻意背叛我們的感情,這就夠了。”她對著黃泉輕施一禮,“黃泉大哥,謝謝你冒險收留我,還給我療傷。隻盼你早日修複往生大陣,解卻人界危機,也給玄暹多爭取一些積蓄實力的時間。”


    “你要走?”黃泉皺眉道:“何苦呢?在我這裏至少不用擔心被幽冥的監視之眼時時窺探,更何況玄暹對你已存怨懟,你可知他在洗髓的時候……”


    “我知道。”赤陽淡淡一笑:“幽冥後來告訴我了,他說自己是故意那樣做的。”她的語氣十分冷漠:“我不怪幽冥,對這個始終把我當成棋子一樣擺布和欺騙的人,我已經盡了自己的本分,現在我已經沒有了利用價值,他趕走我也是理所當然。”


    黃泉默然。他對幽冥此舉非常憤怒,但卻又隱約感覺幽冥的本意不一定是赤陽所以為的那樣……


    自從分裂之後,幽冥雖然繼承了幽暹的記憶和大部分修為,卻失去了原有的情感——包括對赤陽的愛。也正因如此,幽冥才會毫不顧惜地利用赤陽去打擊石軍,但若說幽冥冷血至此,黃泉卻也不信,憑著多年來的了解,他能感覺到幽冥的矛盾與掙紮,甚至對石軍的妒忌,也許是出自一種本能吧,一個忘情棄愛的人還能有什麽力量和資格將所愛的人留在身邊呢?說不定在幽冥的心裏,下意識地希望赤陽能找到幸福吧?可赤陽想要的幸福,隻有石軍能給她。當然,這也隻是黃泉的猜測,無從證實。


    “想來玄暹還在生你的氣,你……真的決定去找他?”


    赤陽忽然笑了,蒼白的臉再也沒有以前的冷峻和矜持,更因著這笑而綻放出耀眼的絢爛和嫵媚:“是啊,我要去找他,可卻不會讓他知道,他的煩心事已經夠多了,為什麽還要讓他不快?不,我不舍得呢,隻需要遠遠地看著,守著他就好了。對不對?”她的語氣輕柔,帶著一絲靜靜的憧憬和向往,輕柔得像一個美麗的夢。


    “慢著,你先說清楚,我大伯究竟是怎麽才會被那個譎挲暗害的?還有,你們到處找我,就因為把我當成玄暹?”石軍反複品味和消化著剛才臻一口氣道出的消息,上下打量著她。


    憑著自己用精神之力查探,對方似乎沒有說謊,可這女人曾經騙過自己一次,焉知會不會再有第二次?他可不想被人當猴兒耍。


    但石軍也知道大伯確實是接到譎挲的挑戰書才匆匆離開的,臻既然是譎挲的手下,按理不該對自己的主子這樣潑髒水吧?難道這又是為了把自己引去魔界的陰謀?


    臻聰明絕頂,怎麽會不明白石軍的心意?可她一時之間實在找不到可以讓對方相信自己的證據,不由得心急如焚:“魔尊大人!”


    “喂喂,什麽魔尊?我大哥什麽時候成了魔尊了?”石不疑不懷好意地笑著:“戲演得夠逼真啊,居然把自己人都幹掉了,夠狠!你這八婆又想耍什麽花招?說!”


    臻無奈道:“他們都是對譎挲忠心不二的人,如果知道魔尊大人現世,一定會如實稟報,而一心做上魔尊寶座的譎挲也一定會傾盡全力來對付您,試問我怎麽敢讓他們活下去?”


    臻定定神,把自己所知道關於玄暹轉世的原委詳細訴說了一遍,卻見石軍的臉色越來越青,眼神中閃動著厲芒,連石不疑也張口結舌,似乎從來都不聽說過這些一樣,知道他們顯然不信自己的話,暗暗叫苦,趕緊把自己和烈燼的淵源也說了出來。


    當年,臻還在人界的時候,是個大戶人家的婢女,專門伺候嬌生慣養的小姐,白天要忍受太太和小姐頤指氣使的呼喝也就罷了,晚上還要被老爺和少爺輪番淩辱,如果不是看在爹娘等候著自己拿那點微薄的銀子回去養家糊口,不是看在三個弟弟還要吃飯,隻怕她早就結束自己的生命了。


    就這樣熬了三年,有一天,她無意中才聽老爺說出真相,原來自己根本不是爹娘的親生骨肉,而是撿來的路邊貨,親生父母想必嫌棄自己是個女兒,於是拋棄了她,養父母原本打算把自己當個不用花錢的傭人,誰知養父嗜賭如命,把原本足夠吃穿的一份家當輸了個精光,卻又沒有半點謀生的技能,索性打算將自己買入妓寨,也好把以前的米飯錢賺回來。


    “乖乖,懂了沒有?若不是老爺我看中了你,你現在可不知道在哪家院子裏當姑娘呢,哪裏有今天這麽享福?隻要你聽話,老爺我一高興說不定還把你收做偏房,這麽好的事兒多少人求都求不來呢,哈哈哈哈,真是個好命的小丫頭……”醉意朦朧的老爺滿足地躺在床上嘟囔著睡著了,剩下如墮冰窟的臻,欲哭無淚。


    當夜,那大戶人家的後院忽然起火,北風催動火勢,間將這片連綿數裏的大莊園化為灰燼,留下了幾十具燒焦的幹屍。大戶人家老老少少竟同時死於非命。


    仵作驗屍後,發現其中少了一人,細察之下,卻是一個小丫頭,等尋到那丫頭的家中,才發現倒在血泊中的夫妻二人,和三個被打昏的孩子。


    臻是一心求死的,所以狠心殺了養父母,然後一把火燒了莊園,自己則靜靜地坐在房中。


    看著火舌貪婪地舔著房中的一切,並向自己迅速竄來,臻笑了——燒了吧!把我燒個幹淨!臻連投水自盡的勇氣也沒有,因為她感覺肮髒的自己會玷汙了幹淨的水!


    就在這時,她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穿過熊熊燃燒的木牆,帶著一份難以形容的從容和優雅走到自己麵前,靜靜地看著自己,那目光讓臻狂亂的心緒在瞬間鎮定下來。他說:“如果你還有一絲求生的,那就跟我走吧。但你必須答應我,從此以後,絕不可濫殺無辜。”


    “那個人是誰?”石不疑急切地插嘴道:“是我們大伯嗎?”


    臻猶豫了一下:“……是的。”


    “他為什麽這時候才來救你?”


    “……師父原本是路過那裏,無意中發現我的,雖然我滿身罪孽,可師父沒有嫌棄我,他說我體質特異,本該進入妖魔道,萬劫不複,可也是因為身世堪憐,所以打算逆天而行,給我一個重生的機會,通過修行來彌補先天的戾氣,繼而上窺魔道。”


    臻看得出來,這兩個孩子對自己的解釋並不很明白,但卻因為不想讓自己沉浸在悲傷的回憶中而沒有繼續盤問下去。在聽自己講述的時候,他們也一直都沒有表示出任何情緒——沒有憐憫,沒有驚訝,也沒有厭惡,這讓她生出了一絲感激,一分內疚。


    “然後呢?”


    後麵的經曆就很簡單了。然後臻拜在烈燼門下,成了他在人界唯一的弟子,再後來,臻終於去了魔界,和師兄師姐們一起修煉,再後來,始厲大天魔失蹤,同時四界大戰爆發,殘瑟魔尊戰死,烈燼心灰意冷之下解散了門徒,她和一眾門人各奔東西……


    她的眼中轉動著淚光:“像我們這樣的小角色,如果沒有強大的後盾,早就淪為那些高手的修煉丹藥,哪裏還有一線生機……我逼不得已才改投譎挲門下,說實話,如果不是看到魔尊大人現身,我甚至隻能眼睜睜看著譎挲去對付師父,因為憑我的力量根本就幫不了師父,反而會連累師父其他的門徒受到清洗!您是我師父的義父,又是魔界當之無愧的至尊,隻要您出手,我師父一定能獲救!而且隻要您出麵,我們魔界就再也不用自相殘殺明爭暗鬥,能夠恢複大一統的局麵,必須要您出麵才行啊!”


    石軍默然不語。


    石不疑嘿嘿一笑:“哇,好複雜,又是侄兒又是義父,這關係實在讓人搞不懂耶,大哥,我知道你肚皮裏有幾個元神殘餘,隻是想不到這麽厲害噢,說說看,剩下那幾個都是誰啊?”


    石軍瞥了他一眼:“尼蘇!聽說過沒有?”


    “尼……”石不疑一愣,臉上的笑容攸乎消失了,雖然什麽也想不起來,卻不知為什麽心裏忽然沉甸甸的,嘟噥道:“你不說我知道個屁!”也不理石軍,氣呼呼地看著臻:“好了,把你認為我們該知道的都說出來,信不信在我們,怎麽決定也在我們,知不知道?”


    臻苦惱地看著一言不發的石軍,她也覺得有些荒唐,這孩子明明是師父的侄兒啊,怎麽身上又出現了師父義父的元神?當年四界大戰的內幕一直都瞞得很緊,自己身為譎挲的得力助手,也隻是隱約知道一些零星片斷,她忽然有些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眼花了……可當時腦子裏一直不受控製地想著師父的事情,見到魔尊大人的元神就下意識地激動起來……


    她眼睛一亮,忽然指著石軍的脖子尖叫道:“對了,玉牌!”她細長的手指顫抖地指著石軍頸上那片薄薄的玉:“這玉牌,我知道它!那是魔尊大人的信物,一共兩塊,分別贈給了他的兩個義子,一個是我師父,另一個就是……就是始厲大天魔!你爹爹!”


    說到這裏,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個高大的身影,那張英俊的臉,仿佛又聽見那人溫和低沉的聲音:“我向來行蹤不定,也很難指導和照顧你,但我有一個義兄,你可以投在他的門下,而他也必定會很好地待你,你可願意?”


    對不起。她在心裏默默地對石軍說:我還是騙了你。那個救了我的人,就是你的父親,也是我臻此生唯一深愛的男人……


    胡海使勁拉開門,頓時目瞪口呆,脫口而出道:“廣林子?”話一出口又感覺不像,使勁揉揉眼睛:“……你是……你找誰?”


    斷嶽大步流星地走進來,身後跟著六個無精打采的鬼卒武士,沉聲道:“冥捕大人還沒回來麽?他讓我來的。”


    話音未落,石軍的聲音忽然在他身後響起:“大海,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斷嶽將軍。”


    匆匆瞬移回來的石軍臉色有些蒼白,但仍然顯得十分鎮定:“怎麽,斷將軍,出了什麽事嗎?”


    ……


    聽完斷嶽的陳述,石軍默然不語。


    胡海吃驚道:“老石頭,你那惡婆娘怎麽會……”


    剛說了一半,就被石軍冷冷地打斷了:“怎麽你認為那是我該關心的事嗎?”


    石軍語氣中流露出的冷漠和決絕讓胡海頓時愕然,石不疑從石軍背後探出頭來,拚命對他使眼色。


    就在這時,幻得意洋洋地從客房裏竄了出來:“啊哈,你們快來看看我都幹了些什麽?”他斜倚在門邊,身子略微一讓,露出一張美豔絕倫的素臉。


    屋內的眾人都是一愣,隨後大喜過望,連一臉嚴肅的石軍也禁不住驚喜地站了起來:“扶搖,你醒了?”


    扶搖冷冷一笑,碧綠的眸子裏忽然閃過一絲妖異的寒光,輕啟朱唇,聲音卻是異乎尋常的暗啞,帶著一股令人昏昏欲睡的魔力:“你便是始厲之子?”


    ——石軍愕然,隨後忽然跳了起來!


    ——除了不疑和幻,滿滿一屋子的人,忽然間都東倒西歪地躺下了,每個人都滿臉通紅,鼻息悠悠,恍如大醉之後墮入黑甜夢鄉。


    ——幻和石不疑臉上的笑容也攸忽間消失,怔怔地看著扶搖。


    ——不!她已經不是扶搖了!


    ——第十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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