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人之賢與不肖譬如鼠矣!(求訂閱)


    李斯悵然一歎道:“大秦新政的確該盤整了,陛下憂心,臣也一直寢食難安也!”


    嬴政淡淡道:


    “朕當年龍行虎步,卻是無暇顧及細節。”


    “大秦新政實施數年,不僅沒削弱複辟勢力之抵抗鬥誌,反倒用盡了大秦後備力量,也消散了秦政之軸心力量,朕作為總領天下之皇帝,如此短視,何堪領袖天下哉?”


    “朕若是早看透此點,又何至於此?”


    聞言。


    李斯臉色大變。


    嬴政卻恍若未視,繼續道:“李斯,你入秦多少年了?”


    李斯神色異常拘謹。


    恭敬道:


    “回陛下。”


    “入秦已近三十年。”


    “三十年?這麽久了嗎?”嬴政似有些恍惚,而後又點了點頭,道:“是該三十年了,當年除你之外,朕身邊還有王綰、王翦、尉繚、頓弱、鄭國、蒙武、王賁等人,而今就隻剩你了。”


    嬴政望著灰白須發的李斯,也不禁長籲一聲。


    “伱老了。”


    “而朕也老了。”


    聞言,李斯連忙跪地。


    顫聲道:


    “陛下身體如此康健,談何老邁?”


    “大秦在陛下治理之下,已邁入了正途,臣雖老邁,但依舊能為陛下盡犬馬之勞,隻要陛下願意用臣,臣定一生追隨陛下,絕無他念。”


    嬴政擺擺手。


    笑道:


    “大秦眼下事重,還需君臣施治,你無須多心。”


    “隻是朕近來困惑大秦時政,不僅想起了荀子,荀子雖為儒家大師,但實則力崇法家,對於天下當年亂象,荀子或許會有高見,可惜荀子已逝,一切已成枉然。”


    “唉。”


    嬴政搖搖頭,並無多說什麽,徑自離開了。


    聞言。


    李斯木然跪立。


    良久。


    他才回過神來,隻是嬴政早已走遠。


    李斯緩緩從地上站起。


    腦海中。


    卻是飄遠到了過去。


    烈日炎炎,如烤似蒸,那一天,堂內悶熱的叫人呆不住,荀子便提出在堂外授課,也就是在一顆綠蔭匝地的大槐樹下,擺一方案幾,幾張草席。


    荀子當時說:“國無禮則不正,湯、武得天下,非奪之也,乃行仁義,修禮法,天下自然歸之;桀、紂失天下,非丟之也,乃行不義,亂禮法,天下自然亡也。”


    當時其他人都紛紛讚許。


    說著‘人無禮不生’,‘事無禮不成’,‘國無禮不寧’諸如此類的話。


    不過。


    當時的眾同門中,有一人意見相左。


    那便是韓非。


    韓非在學室很少開口。


    因為他生來結巴,說話十分費盡,因而一向少言寡語,多是行於書卷,而在那日之前,韓非其實在諸師兄弟中並無突出,也就在那時,韓非似憋了許久,決意暢言一番,說話間,竟如大江直泄,滔滔無礙,或因情緒激昂,磕巴都少了很多。


    他到現在都記得韓非說了什麽。


    韓非道:


    “夫子的禮-義之論。”


    “無錯!”


    “但時勢異也!如今不適用了。”


    “聖王時代,人少地多,草木豐則衣食足,財不多而物有餘,民眾是不爭。”


    “故禮義可講。”


    “那時,為政不易,領導難。”


    “當年堯住破屋,吃榆皮,飲濯水,裹一身樹衣,其生活超不過夫子今日之門衛。舜,天天早起,扛耒下田,生活之窘苦,遠甚於今日之勞役。禹,三過家門而不入,為治水患,踏遍九州,兩條腿累的精瘦。君王中間,實是無人想受那份苦,能不相互禮讓嗎?”


    “現今之時,人口多而底子薄,供養差而財物寡,百姓不能不爭,故禮義難講。”


    “不說國君,就說一個縣令,日日宴請,夜夜歡歌,居有華屋,出有公車,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子孫後代都能跟著享福,誰誰人不想呢?爭權奪位,不能打得頭破血流嗎?”


    “以過去寬緩之政,治今天急世之民,好比無疆而騎野馬。”


    “危矣!”


    當時韓非這番話,可謂石破天驚。


    眾人竟皆目瞪口呆。


    他們以往何曾聽過這般大膽透徹之言論?


    尤其他們的老師還是荀子。


    儒家大師。


    然荀子並未生氣,反倒很和氣的問起了韓非:“依你之見,今日該如何治國?”


    也就是韓非這番話,給李斯徹底明確了方向。


    韓非道:


    “庶民怕什麽?”


    “權勢也!”


    “庶民不讀書、不識文,他們懂什麽禮義?”


    “孔夫子,天下聖人也,行仁義於海內,從者僅七十人而已。”


    “魯哀公,南麵稱孤,境內之民,誰不臣服?”


    “非魯哀公比孔夫子更有仁義,乃庶民畏懼權勢也。”


    “百姓者,如家中不孝之子,父母說之不聽,鄰居勸之不睬,師長教之不改,抓進官府,關而笞之,立馬規矩。”


    “重罰,才能使民眾畏之!”


    “著文鼓吹邪說之儒生,持械擾亂社會治安之遊俠,挾國外勢力以自重之縱橫家,君王左右結成幫派、自謀私立之侍臣,以及不事耕戰之工商個體,皆應予以嚴懲。”


    “誅殺無赦!”


    “即便不能,也當抓一二典型,殺雞駭猴。”


    “厚賞,民眾趨之。”


    “勤於耕種者,獎,以勞作之時日論酬;勇於爭戰者,賞,以斬獲之首級計功。”


    “樹三四模範,舉國效之。”


    “賞罰之外,嚴禁庶民胡思亂想,那些華而不實,蠱惑人心,亂七八糟之術,當一律燒掉。”


    “以律法為教材,讓官員作教,使天下是非一個標準,人人言談歸於法,行為合乎律。”


    “耕者,隻知用力刨土;戰者,隻懂英勇砍頭。”


    “國君若能如此依法治國,國家焉能不強?!”


    “到時不僅霸業指日可待,功績必超五帝,直追三皇。”


    言語間。


    韓非額頭津亮,雙眼放光,一派神采飛揚。


    但全場卻一片死寂。


    眾人皆麵麵相覷,根本不敢出言相對。


    荀子就出自儒家,而韓非卻把儒家定義為著文鼓吹邪說之派,而且還立主焚文,這已是大逆不道之言,甚至可稱得上是欺師滅祖。


    想到這。


    李斯眉頭微微一皺。


    他在腦海中仔細回想了一下。


    自己當時是怎麽做的。


    隨即。


    李斯不禁麵露苦笑,他當年見荀子麵色微沉,故以為荀子心生不滿,為了顧忌荀子臉色,讓荀子不至過於難堪,他因而選擇出聲駁斥了韓非。


    他當時說道:“韓非兄所言成理,隻是夫子所說的‘禮義’,恐也不能放棄,治國若不以‘禮義’為基礎,日後就是成就了霸業,恐怕也是不仁之霸,不義之業”


    一念至此。


    李斯額頭冷汗卻已涔涔直流。


    他想到了自己後麵說的話。


    “天下大勢,得到以持之,則安。無道以謀之,則危。斯雖不才,先生之教誨,不敢忘也。我等寧效力於禮義之弱國,不願助封於不仁之強國。”


    李斯猛的看向門外。


    但四周空蕩蕩的,哪有半點人影。


    李斯收回目光,驀然察覺自己的臉頰又紅又燙,心頭還在塗塗亂跳,不禁自嘲的笑了。


    “李斯啊李斯。”


    “你這是如何了?害怕了?”


    “不!”


    “你從來都是無所畏懼,從來都是信心十足,從來都是義無反顧的,你怕何來?”


    “論出身,你不過是一個上蔡小吏,一個自嘲為曾經周旋於茅廁的廁中鼠而已,是命運,是才具,是意誌,更是察言觀色,將你推到了帝國丞相的高位,而臻於人臣極致。”


    “你並沒有辜負陛下的信任,更沒有辜負這一高位,你不像其他屍位素餐的官員,你入秦以來,盡職盡責,有口皆碑,陛下對你的倚重更是有目共睹,自古至今,幾曾有過大臣的子女與皇帝的子女交錯婚嫁?唯有你李斯坐到了。”


    “那麽為何你會害怕呢?”


    “害怕何來?”


    李斯的情緒沉重而飄忽。


    幾如才離去不願的沉甸甸又飄飄然的大雪。


    陛下巡狩歸來之後,言行似乎發生了某種不可捉摸的變化,有了某種難以言說的心事。


    何種變化?何種心事?


    他隱隱約約是捕捉到了一些影子。


    但又無法確證。


    他其實早已察覺到了陛下意圖補正新政的氣息,也察覺到了有可能的朝局變化,從陛下有意放緩天下徭役,有意推遲關中民眾去服徭役開始,他就已有所察覺。


    但他的確是怕了。


    他害怕陛下補正治道,讓他這個丞相做犧牲,讓他去上祭台。


    是也是也!


    人生在世,最恥辱的莫過於卑賤,最悲哀的莫過於窮困,而他過往久處卑賤之位,飽受窮困之苦,他早就忍受不住,所以他背離了自己的選擇。


    他不願做廁鼠,他要做倉中鼠。


    他很清楚,若是自己身死,或者被罷黜,定會遭至秦政不滿者鳴鼓而攻之,其時,所有的功業都抵擋不住那潮水般的洶洶攻訐,商君功高如泰山,尚且因君主易人而遭車禍,他李斯的威望權力功業能大過商君?


    若將苛政之罪加於他李斯之身,又豈是滅族所能了結?


    所以他不敢進言補正缺失!


    隻是現在陛下已經開始思索新政之得失,開始想不著痕跡的改正一些容易激起天下騷動的法令了,而他又將何去何從?


    李斯滿眼木然和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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