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


    朝會時的爭議已漸漸淡去。


    但朝堂上的變化,朝廷官員已有所察覺。


    李府。


    李斯坐在書房。


    他隨手翻看一卷《商君書》,但心神顯然不在上麵。


    今日朝會的確在商議南海之事,但朝堂最終的走向,卻跟往常已截然不同。


    他並不精於軍事。


    所以在朝堂上並沒有就此開口。


    但十公子發表看法之後,朝堂上明顯有了極大爭議,按照以往的慣例,始皇當‘下群臣議事’,然而從始至終,始皇仿佛都沒有開啟儀事的念頭。


    甚至


    姚賈後麵欲言又止,恐就是想向陛下建議開廷議,隻是陛下並沒有給他開口機會,而是直接開口,說要去尋求王賁建議,就此把這個話題打住。


    始皇已無意再開廷議了。


    他之前其實就已有所察覺,但一直不敢肯定,而今日朝會,卻讓李斯堅定了這個想法。


    陛下有意廢除議事製度!


    他把《商君書》合上,眼中浮現縷縷凝重,議事製度一旦廢除,朝廷大事都將徹底決於上,不用再顧忌朝臣的看法,此中利弊,他一時也不敢判斷是好是壞。


    從另一種角度。


    這未必不是陛下對朝臣的不滿。


    李斯站起身。


    沉聲道:“從今之後,朝廷政事當慎之又慎了,陛下已然對百官心生了戒備及不滿,隻怕日後還會繼續收緊百官的權勢,隻是十公子這次的發聲,究竟有沒有陛下的旨意?”


    “若是沒有.”


    “那陛下對十公子太過縱容了。”


    “但若是有,陛下未免給了十公子太多權柄。”


    “難道.”


    “陛下已定下十公子為儲君?”


    李斯抬起頭,眼中露出一抹驚疑,朝堂上的一些跡象,讓他漸漸有些不太確信,心中也生出了些猜疑。


    朝後餘波遠不止於此。


    楊端和等人得了秦落衡的許諾,自是不會對此有意見,但任囂、趙佗卻對朝會極為不滿。


    任囂從軍多年。


    上次征伐百越,他便是副將。


    屠睢身亡之後,按理而言,他是最有可能上位的,一直以來,他也被認為是征伐百越主將的不二人選,這件事其實一直都沒有多少爭議,直到趙高被殺。


    他過去曾跟趙高有過不少來往。


    隻是並未牽涉進趙高涉嫌的案件,因而最終幸免於難,但多少還是受到了一些波及,他原本是想謀個主將之位,好洗刷掉自己身上的不白,順便為自己正名,但隨著秦落衡的開口,他不僅當不成主將,甚至連領兵的機會都沒有。


    他又如何能甘心?


    趙佗亦然。


    他跟任囂經曆過上次征伐百越,也著一定的南海經驗,不過趙佗自己也很清楚,他其實爭奪主將的機會並不大,隻不過隨著任囂被猜忌,他無疑有了機會,因而這段時間趙佗沒少跟關中氏族走動,也得到了很多關中氏族的許諾。


    若是不出意外,這次征伐百越的主將,就是他跟任囂二選一,他自認有一定可能拿下,眼下南海已是砧板上的一塊肉,他若是領軍,定能使南海一戰而定。


    借此一戰。


    他日後沒準便能更進一步。


    位列三公九卿。


    然隨著秦落衡的建議,他的一切設想都完了。


    趙佗又如何能鎮定的下來?


    這次朝會,雖結果未明,但已初顯端倪。


    眼下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另一邊。


    在處理完政事之後,嬴政並沒回寢宮,而是讓中車府令去準備車馬,準備去一趟王府。


    一刻鍾之後。


    嬴政去到了王府。


    王離、王平等人恭候在外。


    嬴政微微額首。


    問道:“通武侯身體如何?”


    王離道:


    “回陛下。”


    “阿翁的身體已有好轉,隻是依舊有些乏力,所以不能遠迎,還請陛下恕罪。”


    嬴政淡淡道:


    “通武侯身體抱恙,朕又豈會怪罪?”


    王離連忙稱謝,而後恭迎著嬴政進到了王府,而後在擁簇中去到了大堂,此刻王賁正躺在躺椅上。


    進到大堂。


    看著幾近骨瘦嶙峋的王賁,嬴政眼中浮現一抹哀色。


    輕歎道:


    “王賁,你受苦了。”


    王賁半直身子。


    垂淚道:


    “臣王賁參見陛下。”


    “臣王賁不忠,不能叩見陛下。”


    嬴政上前,把王賁扶到躺椅上,開口道:“你跟朕君臣多年,用不著這些虛禮,你自己保重身體就行。”


    王賁點頭道:“多謝陛下關心,臣定竭力。”


    隨後。


    嬴政掃了眼站在屋中的王離和王平,拂手道:“你們先退下吧,我想跟通武侯聊聊。”


    王離跟王平連忙稱諾。


    然後退了出去。


    嬴政看著王賁躺的躺椅。


    笑道:


    “這是嬴斯年送來的吧?”


    “當初他也給朕送過,感覺是要比坐著舒服。”


    王賁道:


    “回陛下。”


    “此物的確是十公子相贈。”


    “臣也多虧陛下贈藥,若非陛下贈藥,以臣當初的身子,恐根本抗不過這個冬季,臣感恩。”


    王賁言語十分恭敬。


    他很清楚。


    上次十公子送來的人參養榮丸,看似是十公子經口,實則是陛下的旨意,若是陛下不開口,十公子又豈能拿到這珍惜藥丸?縱然這藥丸是十公子獻上的,依舊不行。


    他跟隨嬴政多年,豈會不曉這個道理。


    嬴政哈哈一笑。


    對此並未太過在意。


    隨即眼中卻浮現一抹戚色。


    嬴政道:“朕還記得剛即位時,朝堂上權臣當道,朕在宮中孤立無援,即無親信,又無可依靠之人,甚至還要看呂不韋等人臉色,然就在朕如此窘迫之時,是你王賁主動效忠,才讓朕漸漸站穩跟腳。”


    “不過。”


    “有時候朕並不怎麽喜你。”


    “每次你領兵,隻要主事,便拒絕一切亂命,決然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且每次還信誓旦旦的跟朕說‘若不成事,願擔全責’,朕當時若非為了避免軍隊動蕩,決然不會用你。”


    “但你的確是說到做到。”


    “領兵以來,五萬軍馬水戰滅魏,兩萬飛騎旬日連下楚國十城,五萬飛騎數千裏奔襲,最終滅燕滅代,二十萬大軍脅齊國不戰而降,十萬大軍十萬民,三年大開天下馳道。”


    “這都是你王賁的功勳。”


    “如此顯赫戰績,華夏數千年,恐是無人能及。”


    王賁苦笑一聲。


    開口道:“臣當年的確有些意氣用事,也多虧了陛下信任,不然臣斷然做不到這些。”


    一時間。


    君臣兩人都追憶起往昔。


    嬴政從來不掩飾對王賁的欣賞。


    滿朝大臣中,他最喜歡的臣子,一定是王賁。


    不僅是王賁跟他意向相投,更重要的是,跟其他臣子比起來,王賁顯得更加真實,其他臣子多少會做迎合阿諛之態,但王賁不同,他從沒有斡旋的話語,不讚成便是不讚成,讚成便會鼎力支持。


    王賁同樣心生感慨。


    自古多少君王得臣之力,非是臣下真正佩服君王的領事決斷才具,而是基於無法改變的君臣權力構架,然陛下卻是從來沒有對自己掩飾過喜怒哀樂,這種信任,古往今來恐都少之又少。


    若非得陛下全力信任,他恐也很難做成事。


    如此信任,夫複何求?


    屋外。


    下起了淅瀝小雨。


    君臣二人的思緒卻漸漸飄遠。


    在經過一次生離死別之後,嬴政看到王賁的虛弱,卻是不禁有些感同身受,種種積壓思緒在此刻翻湧,沒有絲毫作偽。


    有些話。


    若非是麵對王賁,嬴政永遠不會道出,而很多臣子不會說的話,也唯有王賁敢說,即便是被王賁駁斥,嬴政都不會覺得有絲毫忤逆之感,反倒會感覺痛徹心脾。


    不知何時。


    嬴政坐到了王賁近前。


    君臣就這麽近距離的一坐一躺。


    嬴政道:


    “臣身染瘧疾之時,曾恍如夢境般,看到了未來的一幕。”


    “朕好似那齊桓公薑小白,臨死時竟令不出宮,朝中更是發生了巨大的動蕩,秦政更是好像要一代而亡,朕當時十分的憤怒,若上天果真如此,何須天降英才濟濟一堂創出如此煌煌偉業?然後又轉瞬教它熄滅?”


    “這未免太不可理喻了!”


    “也就在大秦動蕩不安的時候,你王氏父子卻相繼出場,王翦依據朕留下的詔書,力挺危局,一力周旋而不與任何人妥協,甚至不惜直接兵戎相見,最終艱難的穩定了天下大局。”


    “而你王賁更甚。”


    “果決的率兵鎮撫鹹陽,甚至是公然抗命,以雷霆出手,緝拿了欲圖火中取栗的亂臣賊子,擁戴著二世皇帝登上帝位,其堅剛利落,跟當年平定嫪毐叛亂如出一轍。”


    “自古以來,國之良將,安危所憑也!”


    “若得你王賁在世,朕何愁身後之事哉?”


    “然就在朕以為天下大定時,卻陡然驚醒,王翦早已病逝,而你更是昏迷日久,何以能力挺危局?安定大秦局勢?但若沒了你王氏父子,誰又能在大秦亂象時替朕鎮國呢?”


    “朕找不到!”


    “蒙恬不行,馮劫也不行,李信更做不到。”


    “所以朕不敢死啊!”


    “萬幸上天似不願見到大秦一世而亡,最終讓朕醒了過來,而今見到你好轉,朕屬實很欣慰。”


    “天不欲亡大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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