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秦落衡的話,叔孫通起初不以為然。


    他儒家治學本就不是為了底層民眾,也不會為了底層庶人。


    儒家自來主張的是‘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但在聽到秦落衡問話四周民眾時,他先是一愣,隨即眼中露出驚恐之色。


    他猛的抬起頭,死死的看向秦落衡,雖兩隻眼睛看不真切,卻隱隱看到了秦落衡嘴角得逞的奸笑。


    秦落衡根本就不在意儒士看法。


    也不在意他的回答。


    因為他的目的從始至終都不在他們這些將死儒士身上。


    他的目標是儒家!


    準備的是說是儒家根基!


    薛郡為孔子授學之地,在此地儒家的影響很深。


    就算他們在此地伏誅,隻要儒家大旗未倒,假以時日,儒家未必不能卷入重來,因為土壤尚在,根基尚存,但秦落衡所為,卻是意在刨除土壤,摧毀儒家在底層的根基,讓儒家徹底成為無水之萍,若是讓秦落衡得逞,儒家恐再難恢複元氣。


    久而久之


    儒家將跟過往消逝的學派一樣逐漸消亡世間。


    以至不複存在。


    叔孫通臉上露出驚悚萬分的神色,他努力睜大眼,試圖看清秦落衡的麵容,但他的眼睛早已損傷,即便他費力的睜大,也始終不能如願看清。


    叔孫通顫聲道:


    “秦落衡,你你究竟想做什麽?”


    “你不能這樣。”


    “你可知你在做什麽?”


    “你這是在滅絕文明,滅絕天理,滅絕大道!”


    秦落衡大笑起來,他居高臨下的望著叔孫通,以及後麵同樣瑟瑟發抖,甚至是怒目而視的眾儒士,冷漠道:“好個文明,好個天理,好個大道也,你們說這話時,良心真的不會感到不安嗎?你說的這些話,可敢說給那些兼並民田的六國貴族們聽?可敢給那些流著血汗為人傭耕的農人們說?”


    “文明、天理、大道,又何時成你儒家的了?”


    “儒家便是文明?儒家便是天理?儒家便是大道?而你儒家治學真是文明之路?而且所謂的王道仁政何曾當過天理?”


    “你儒家真是好大的口氣!”


    “好大的身份!”


    “你儒家既敢給自身安如此高帽,那我便來揭穿一下,你儒家是何等天理、何等文明、何等大道,不若你儒家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儒家從來都是亂政的天理,複辟的文明,亂世的大道。”


    “我秦落衡雖身份低微,卻也要殺殺這複辟文明的威風,滅滅這王道天理的誌氣。”


    “我卻是不信,天下少了你儒家,便會不能運轉,我也不信,沒有了你儒家所謂的天理文明,這天就會塌下來,這地就會陷下去,我也不信,天下民眾都是瞎子,看不到郡縣製實施的好處,看不到大秦新政推廣後的優勢。”


    “天下早已翻新。”


    “爾等即還沉迷過往無法自拔。”


    “那幹脆就不要醒了。”


    “儒家也好,這家哪家也罷,誰敢複辟,誰意圖亂世,便是與大秦為敵,與天下萬民為敵,人人得而誅之!”


    “我也正告天下欲圖謀複辟者。”


    “爾等若欲複辟,盡可鼓噪騷動,大秦必以萬鈞雷霆掃滅醜類,使爾等身名俱裂。謂予不信,儒家便是爾等今後的下場,爾等敬可拭目以待。”


    “來人,行刑!


    ”


    秦落衡的聲音猶如一道驚雷,在山穀四周傳蕩不息。


    早已心懷死誌的叔孫通,此時卻高聲嘶吼道:“暴秦,暴秦啊,秦毀我儒家,乃毀天下文明,誤國誤民,更誤華夏文明也。”


    “暴秦啊!


    ”


    四周其他儒士同樣高聲悲呼。


    隻是喊得內容卻不約而同,都是叫罵著暴秦、暴政、苛政,卻是全然沒有對秦落衡所言做出任何辯解,但隨著士卒的逐一上前,原本還憤恨叫囂的儒士,瞬間就變了眼色,不少更是直接跪地哀求起來,再無前麵的倨傲之色。


    態度可謂卑微到了極點。


    然四周士卒不為所動,當著外麵數以千計民眾的麵,直接把這些儒士推下了深深土坑,隨著一旁的泥土的飛揚,儒士的聲音漸漸變得顫巍,而後更是直接變成了撕裂人心的慘叫,再然後便化為了一聲聲沉悶的低嚎,以至最後徹底沒了聲息。


    秦落衡站在高台上,親眼目睹著這一切。


    他直到這時才明白何為坑殺。


    他也是第一次明白,坑殺為什麽如此讓人不能接受,因為人並不是當即死亡,也不算等到被從腳埋到頭後死亡,而是等泥土埋到胸口的時候,人就已經近乎死亡了,那是一副讓人十分驚悚的畫麵,前麵那些儒生還在高聲叱罵,但下一息他們都死了。


    但頭顱還露在外麵,隻是臉色化為了獠青。


    場景極為瘮人!


    即便是過了許久,秦落衡回想今日這一幕,也不禁有種毛骨悚然之感。


    這一幕同樣震撼著四周民眾。


    整個低穀靜若墳墓。


    沒有人敢在此時開口,隻有沙沙的刨土聲,以及不少人惡心幹嘔,甚至是被嚇哭的聲音,整個刑場肅然的可怕。


    所有儒士都被活埋,沒有任何可能活著。


    在場也無人質疑,所有人已然默認了這個事實。


    秦落衡道:“涉桉被捕儒士已盡數伏誅,但仍有不少儒士竄逃,我知道你們中,或許有人曾跟孔門儒生走到很近,但此事已經過去,朝廷不會再追究,但若日後還敢跟儒家有瓜葛,那就不要怪朝廷怪罪下來。”


    “儒家為複辟勢力。”


    “儒家之種種所為,皆為挑動天下,讓天下陷入紛爭,此為朝廷所不容,朝廷也不會再容許儒家存世。”


    “從今以後,儒家從天下除名,從大秦除名,從百家除名!”


    “望諸位廣而告之!


    ”


    說完。


    秦落衡便徑直離開了。


    四周草木森森,一陣寒風吹過,好似有寒鴉啼叫,讓四周倍顯陰森。


    四周民眾在寒風吹拂下,才如夢初醒,從眼前的恐怖場景中清醒過來,望著前麵掩上的新泥,整個人不寒而栗。


    “儒家完了!”


    “唉,自作孽,不可活。”


    “也活該這些儒生倒黴,六國都擋不住大秦,這些儒生去惹大秦幹嘛?這不是送死嗎?“


    “而且這官員說的不錯,大秦再這麽不好,終究是讓天下太平了,不用再打仗了,這些儒生在地方到處生事,意圖挑起戰禍,他們不死,誰死?”


    “死的活該!”


    “人家皇帝都不要自家子孫做諸侯,你哥儒家屙屎鳥動彈鼓甚閑勁?還不是想給自家弄一塊封地滋瀾滋瀾,但那些田地還不是從我們手裏搶的?”


    “呸!”


    “這些人真是死的便宜了!”


    “.”


    四周議論聲頻頻。


    不過對絕大多數普通民眾而言,他們對儒家並無多少好感,而秦落衡說的那番話,雖有些不明其意,但聽到儒家是挑動戰禍的,心中對儒生不免多出幾分厭惡和反感。


    他們雖不如儒士識字,卻深知太平的彌足珍貴。


    因為他們是從戰亂中走過來的。


    他們深知戰爭對他們的影響,也深知戰禍對他們的傷害。


    薛郡坑殺之事,很快便傳遍天下。


    當聽到秦廷對儒士實行了坑殺時,不管是六國貴族,還是方士,亦或者還在四處逃避的儒生全都沉默了,甚至心中大見驚慌。


    他們都察覺到秦廷態度的轉變。


    以往秦廷就算對儒家再有不滿,也不會做出這樣慘絕人寰之事,而今秦廷不僅做了,更是直接將其公之於眾,這無疑表露了秦廷對天下複辟勢力的態度。


    絕不容情。


    而且會從重從嚴處決!


    但此事的影響卻遠不止於此。


    膠東郡。


    當孔鮒子襄聽聞薛郡之事後,兩個人陷入到了久久的沉默,等到孔鮒清醒過來,更是直接破口大罵。


    “秦落衡,我跟你勢不兩立。”


    “區區黃口小兒,做事竟這麽毒辣,竟想毀我儒家道統,此仇不報,我孔鮒誓不為人。“


    但高聲叱罵之後,孔鮒直接癱倒在地,掩麵道:“完了,我儒家完了,秦落衡這廝為何非要置我儒家於死地?他這番做法,已是將我們徹底置於不仁不義,我儒家孔門立世上百年,最後竟毀於我手,我今後有何臉麵去麵對孔門列位先輩?”


    “我孔鮒是孔門的罪人。“


    “是儒家罪人啊!”


    子襄臉色同樣很陰翳。


    他也是沒有想到,朝廷會直接對儒士行坑殺,而且更沒想到,秦落衡會在薛郡說出那樣一番殺人誅心的話,他通過問叔孫通,直接把他們兄弟二人的名聲徹底敗壞,讓他們以後再也不敢麵對其他儒生,而且更是以一己之力,摧毀了儒家在地方的根基。


    這對儒家的傷害太大了!


    更為甚者。


    現在所有人都認為儒家意欲為禍天下。


    他們儒家反成了動亂之源,為天下民眾所不恥,而今儒家已徹底失去了民意,也失去了以往高舉的正義大旗,從今以後,儒生之名,恐會人人喊打。


    長此以往。


    天下還會有儒生嗎?


    秦落衡此舉可謂殺人誅心!


    聽到一旁大兄的哀慟,子襄卻是不知該如何安慰。


    儒家有現今的局麵,其實跟他有脫不開的幹係,但從始至終他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隻是不知為何,事情的走向往往偏離了他早先的預想,以至讓儒家徹底深陷下去,而後便到了如今無法自拔的地步。


    子襄在腦海裏回想了一遍,依舊沒有找到答桉。


    良久。


    等孔鮒情緒穩定下來。


    子襄才道:


    “兄長,儒家還沒到不存天地的局麵。”


    “現在我儒家已徹底不為秦所容,今後的處境隻會越發艱難,唯今之計,我們隻有反秦一條路了,隻要大秦亡了,我儒家自可東山再起,若是大秦依舊存在,我儒家消亡便已注定。”


    “隻是如今天下局勢變化很快。”


    “匈奴若是還能牽製秦廷,我儒家尚有喘息之機,然隨著匈奴大敗,我儒家現在便不能再繼續左右搖擺,隻能徹底倒向六國貴族,成為六國貴族的附庸,一旦選擇了這條路,我儒家恐再難有獨立的出頭之機了。”


    “兄長.”


    孔鮒看向子襄,眼中閃過一抹埋怨。


    儒家之所以落到如今慘狀,跟子襄的建議有分不開的關係,隻是子襄畢竟為自己胞弟,他實不好再此時斥責,隻是對子襄的建議,他心中已十分抗拒。


    他木然道:


    “我現在不想談這些。”


    “儒家是先祖所創,曆八代傳至我手,我不會坐視儒家消亡,隻要有一線生機,我孔鮒便要去給儒家爭取,先祖之學不能荒廢,先祖之業更不能滅亡,而今秦不容儒,那我便反秦,六國貴族也好,其他勢力也罷,隻要能保留儒家薪火,我孔鮒都會去爭取。”


    “子襄。”


    “論聰明才智,你遠在我之上。”


    “我自知才學短淺,實在不願再這麽苟且,我欲學先祖,周遊天下,遍訪各地反秦勢力,此行或許前路渺渺,但這已是我唯一能做的。”


    “若我中道身亡,儒家便交給你了。”


    “定要傳承下儒家薪火!”


    子襄臉色微變,正欲開口勸阻,孔鮒拂袖,冷聲道:“我意已決,你就不要再勸了,以往都是你出謀劃策,而今也該我自己做決定了。”


    “就這麽定了。”


    “我明日把先祖之學謄抄一遍,便會啟程上路。”


    “你繼續待在這裏也好,去找六國貴族也罷,我都不會有任何意見,我隻要你記住,我們身上流淌著先祖的血脈,若是儒家在我們兄弟手中斷了傳承,我們恐死後都無顏去麵對孔門列位先祖。”


    孔鮒拍了拍子襄肩膀,而後離開了書房。


    子襄站在原地,臉色微微一滯。


    他如何察覺不到兄長的變化,隻是這一次次的失敗,讓他對自己也開始失去了信心,隻有暗暗握緊拳頭,在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把儒家傳承下去,而且還要讓儒家成為真正的文學之首。


    甚至是唯一!


    在孔鮒準備周遊天下時,秦落衡也開始了自己的返程之旅,不過在臨近鹹陽時,他並沒有隨大軍進城,而是獨自一人去到了驪山。


    他要去給夫子掃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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