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大羅派還開門收徒時,何繼斌來燕山拜師,卻因天資太差被拒之門外,是程師兄看中他連跪三天不肯離去的韌性,將他收入座下。”


    連跪三天?


    方休聽來,也不由暗讚一聲何真人的心性。


    “程師兄領他入門,將他教成真人,允他自立門戶,又提攜他接任山監。何繼斌今日所有,都是他這師傅給他的造化,這般恩情,他自然要銘記於心,侍奉恩師如血親長輩。”


    “那老山監怎麽會說,他們已經不是師徒?”


    方休更是訝異。


    “這便是可憐之處。”


    陸逢嘖一聲,問道:“你可知,燕山大羅並不止一道傳承?”


    “我之前抄《大羅國師》,書中有提到過。”


    方休點點頭,回憶道:“大羅國師在燕山立下山門,傳七部經書,也就是七道傳承。其中三部經書已經失傳,現下燕山隻有焚天、雲海、青澤三峰,算上流傳廣眾的伏龍真經,一共四脈傳承。”


    “方小弟博覽……博抄群書,倒是見多識廣。”


    陸逢讚許頷首,接著道:“何繼斌已經洗去一身伏龍氣息,轉投青澤一脈。”


    “他改換師門?”


    方休眼睛微微一睜。


    老山監如此厚待,他竟做這等背棄師承之事?


    換做手段殘忍些的民間幫派,可是要受三刀六洞的大罪!


    這哪裏可憐,這是可恨!


    “不必苛責。”


    陸逢搖搖頭,飲一杯酒,接著道:“伏龍真經難解,程師兄這等天縱奇才,也要困居內相,而何繼斌本就天賦平平,成就真人已經殊為不易,遑論內相?他若不改投青澤一脈,終其一生都無望勾結法脈。”


    “這麽艱難?”


    方休吞一口唾沫。


    “所以我才提醒你,趁早回頭。”


    陸逢盯他一眼。


    方休不應話,也裝模作樣歎一口氣。


    有的選嗎?


    你跟我說這些鹹的,怎麽不給我個改投師門的機會?


    陸逢也知道方休處境,咳嗽一聲,繼續道:“他此舉雖是不得已而為之,但也就此埋下心結,難得道果。”


    方休如今好歹是位真人,已不是一問三不知的道門初哥。


    道果一物,他早從各種經書上了然。


    道門起源,是呂祖於昆侖坐論後,傳下《道藏》與道心修煉之法。


    何謂道心?


    洞悉自己所求何道,堅定不移,萬劫不改,便是道心。


    種下道心,來日開花結果,便得大道。


    於是又有道種、道果兩詞,都是道心的別稱。


    隻不過,興許是求個來日得道的好兆頭,道門弟子往往以道果來稱呼道心。


    呂祖所傳道心,如今稱元始道果,是最通澈明淨的求道之心,因至純至簡、至高至深,後人心境遠不及呂祖,再無法重現,便假托許多喻品。


    喻品大體分作三。


    一是喻道,道果為所求之道,如長生果所求為長生。


    二是喻求,道果為求道之法,如頑心果指遊戲人生,頑中求道。


    三是喻果,既是所求之道,又是求道之法,如護法果所求是道法傳承、師門昌盛,又通過維護師門來求道。


    道門對天地法理的解法為三千大道,天地萬物皆由三千大道演化,無論是何喻品,皆是三千大道之一,求到最後都能得道。


    隻有凝結道果,才是真正的道門修行,才算得上是道門真傳。


    “他埋下心患難得道果,那他改換師門又有什麽用?”


    方休下意識道。


    若何真人果真已有心患,別說改投青澤一脈,就是拜入掌教天師座下,也絕無前路。


    “有用。”


    陸逢卻反駁,道:“他心結是愧對師恩,以他師徒情誼,隻要化開此結,十有八九能成一顆道果。”


    道果是一顆絕頂執著的求道之心,但絕非執念。


    看中要看開,有情再無情,入世又出世……


    道果玄之又玄,無人能講個分明。


    但確實有些喻品,是以“拿起又放下”為規律。


    “怎麽化開?”


    方休忙問。


    道果並不苛求修為,無論何種境界都能凝結。


    修為卻倚重道果,不凝結道果,便要困居內相,不得向金丹前行。


    他眼下雖然隱約摸到內相境界的路數,對道果卻仍是一竅不通。


    陸逢不急,慢悠悠喝酒,開口道:“我程師兄亦有心結,才修行停滯,何繼斌若是能助他化開心結,凝結道果,自然還清師恩。”


    這還一環套一環呢?


    “老山監的心結?”


    方休疑惑道,忽而領悟,脫口道:“他要傳伏龍真經?”


    “不錯。”


    陸逢點點頭,道:“他當年以伏龍真經,從外傳入正宗,驚才絕豔,名列燕山三秀之首,不知多少顯赫。但他入門第一天,就被長老要求改換道法,他不服氣,反而立誓光複伏龍一脈。”


    “怕是難如登天。”


    方休搖搖頭。


    老山監講經這麽多年,哪有人願意聽?


    “不是難如登天,是無頭死路。”


    陸逢直接下斷語,對他口中那風華絕代的程師兄,他根本半點也不看好。


    “既然如此,那何真人反出伏龍一脈,不是更損老山監的道心?”


    方休皺眉問道。


    “何繼斌是反其道而行。他不願見他師尊徒勞無益,含恨而終,於是孤注一擲改投青澤一脈,倒逼他師尊趁早放手。”


    陸逢對何真人倒是有幾分看中,點著頭道:“我程師兄若真能因此看開,放下伏龍真經,立時就能突破。他何繼斌亦能借此契機,凝結道果。”


    方休聽得嘖嘖作聲。


    這何大孝敬是真孝敬,自己背棄師承,還要拉著師父一起下水。


    “那陸右使以為,何真人能成功嗎?”


    方休又問。


    這連環套,若是真如陸逢所說這般解開,大羅派立時能多兩位真傳。


    陸逢不應話,默默飲一杯,好一會兒才幽幽道:“一個可憐人,說不清。”


    方休聞言,忽而醒悟陸逢話裏可憐人的含義。


    他口中的三位可憐人,他陸逢自己,老山監以及何真人,三人有一個共同特征。


    心有心患,難結道果!


    “原來陸逢也未結道果。”


    方休心中暗暗想到。


    兩人一時無話。


    正這會兒,一個人影邁入無厭觀。


    “方道長,別來無恙否?”


    那人原本病懨懨蒼白的臉上擠出幾分笑意,與方休打過招呼,便跟陸逢行禮道:“陸右使,我聽禦傳宮之人說你在無厭觀作客,特來謝你搭救之恩。”


    竟是張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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