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太太收到了做好的旗袍——花色都不是她挑的, 她懶得挑,也做好了不喜歡的準備,聊以應付和太太們的社交與年過三十品味陳舊的先生而已。


    一打開淡色的禮盒, 吳太太就聞到了一陣甜蜜醉人的芬芳, 心情就已經不錯, 拉起銀月白的旗袍一看, 流水一樣的光澤,精巧的剪裁, 袖口加了一圈草綠色的蕾絲,中間別具匠心地點綴了一顆泛著粉的小珍珠,這微小的細節恰好契合了吳太太的少女心思,吳太太當即就笑開了,“我要試試!”


    上身以後, 吳太太一照鏡子,才發覺這件旗袍實在是很好看,她生得有點瘦,擔心撐不起旗袍,可這旗袍很奇妙地襯得她凹凸有致,肩膀小巧而腰身下行,連玲瓏的胸脯都變得似乎豐滿了一些。


    吳太太又驚又喜,捂著嘴嬌笑了一下, 對身邊的傭人道:“怪好看的哦。”


    傭人們當然是蜂擁而上的誇讚, 吳太太被誇得笑得合不攏嘴, 她人來瘋地對傭人道:“快打電話,我要約她們打麻將!”


    吳太太迫不及待地要炫耀一身新鮮的旗袍,出門時碰上了吳致遠回來的車,吳太太搖下車窗, 在車裏對吳致遠笑成了一朵花,“達令,我出去打麻將啦。”


    吳致遠摘了戴的石晶墨鏡,打量了吳太太的上身,滿意地點了點頭,“很好。”


    吳太太笑得很高興,反過來推薦吳致遠也去做一身長袍。


    吳致遠笑而不語。


    在海關署上班,穿一身飄飄蕩蕩的長袍——像什麽樣子!虧她想得出來。


    車開過之後,吳致遠重新戴上了墨鏡,對司機道:“去裁縫鋪。”


    司機都不用問哪個裁縫鋪,吳致遠隻去一間裁縫鋪。


    去了裁縫鋪,吳致遠卻是沒見到人,聽小夥計說:“林師傅去學校了。”


    吳致遠翻了個林奇掛在外麵的帽子戴上,對著鏡子打量自己,他瞟眼過去,似笑非笑道:“怎麽,他改做教員了?”


    “不是,林師傅是去接小虞先生。”


    “小魚先生?”吳致遠聽得有趣,饒有興致道,“哪位小魚先生?”


    因吳致遠是裁縫鋪的大主顧,小夥計回答得很盡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這個月林奇是怎麽一邊忙著給吳太太做旗袍,一邊照顧小虞先生的情況說得清清楚楚。


    吳致遠聽著聽著就聽明白了。


    ‘小魚先生’是虞伯駒的兒子,虞伯駒死了,林奇代虞伯駒照顧他的兒子。


    “有意思,”吳致遠道,將戴在頭上的紳士帽挪正了,“這個我買了。”


    吳致遠的生活趨向於一種成功的單調。


    他的事業一帆風順,穩坐釣魚台,新娶了個才貌雙全的年輕太太,可謂是處處得意,不過,也著實很無聊,但凡一點能引起他興趣的事,吳致遠都很珍惜。


    黃包車停下,林奇立在門口靜靜等待。


    一群穿著校服的少年迎麵走來,林奇略略閃避了一下,目光投向人群。


    虞潭秋在人群中是很顯眼的。


    比同齡人高挑多的個子顯得出類拔萃,俊俏的外形,最重要的是他身上那股生人勿進的氣質,身邊周遭方圓幾米都沒人敢靠近。


    “潭秋。”林奇短促地叫了下。


    虞潭秋的身影晃了晃,停在原地一會兒,才大步流星地邁著步子向林奇走來,行走的時候像個幽靈,片刻之間就穿過了密密的人群走到了林奇的身邊。


    那一抱,林奇倒沒什麽,虞潭秋卻是大受刺激。


    林奇之於他,就像鴉片之於癮君子,令虞潭秋欲罷不能的同時又深惡痛絕。


    虞潭秋正在全力戒斷的時候,猛然地一抱,簡直前功盡棄。


    林奇怎麽不用力推開他呢,虞潭秋很憤恨地想,就像窮困潦倒的癮君子責怪鴉片怎麽不長腳跑了一樣,其實都是他們的錯,他們心裏也很清楚,可就是——戒不掉啊。


    大受刺激之後的虞潭秋臉比結了冰的湖水還要冷,僵硬地扭著臉,擺出一副不合作的態度。


    林奇也不需要他聽話,虞潭秋的身體裏頭藏著個中年的靈魂,返老還童般的別別扭扭,林奇覺得這樣也很好玩。


    放學的時候,學校門口車多,黃包車也多,林奇疾步地走過去叫了幾輛黃包車都被人搶了,他性子軟又不善爭辯,麵對這種劫車的行為幾乎無計可施。


    虞潭秋看著他像一隻慌張的蜜蜂,不知該叮哪一朵花,手足無措的,百忙之中還要回頭看兩眼虞潭秋,一副顧頭不顧尾的煩惱模樣,他像是隨時隨地都怕虞潭秋會跑了。


    虞潭秋有點忍無可忍——這樣的林奇真是太可人疼了,讓人想馬上替他解決麵前的煩惱才好。


    顯然有人跟他的想法一致。


    吳致遠叫司機在暈頭轉向的林奇麵前停了車,車窗搖下,食指扣下墨鏡,對林奇模糊一笑,“林師傅,去哪,我送你。”


    林奇一看到吳致遠的臉就警鈴大作,忙道:“不用了,謝謝吳先生,我叫輛黃包車就行。”


    吳致遠看他忙碌了半天一無所獲,好笑道:“那好吧。”


    他也不讓司機開走,也不搖上車窗,就這麽鼻梁上半架著一副墨鏡看西洋景一樣地看林奇擦了下汗又走向下一輛黃包車。


    很快,林奇終於上了一輛黃包車,不是憑他自己的本事上的,是一個酷似虞伯駒的少年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嗬退了企圖與林奇搶奪黃包車的母子,拉著林奇的手臂,像是拽著自己的仇人。


    隻是像而已,吳致遠從虞潭秋先一腳踩下黃包車,讓林奇方便上去,在林奇坐下後,又似乎順手地拉起林奇的長袍下擺的動作看得出——這個小魚先生很喜歡林奇。


    吳致遠是江城有名的紳士,他家世顯赫、英俊多金、位高權重,男人和女人們都飛蛾撲火地湧向他,吳致遠在萬花叢中遊刃有餘,當然很會照顧人。


    其實‘順手’恰恰是最難的。


    順手就是不假思索,不用刻意為之,就是心裏有你,所以一切都是‘順手’。


    吳致遠對人與人的關係之間研究得比任何人都要透徹,如果有一項有關這個項目的課程,吳致遠應當已經博士畢業了。


    黃包車不大,林奇與虞潭秋都單薄也是擠在一塊緊挨著,虞潭秋的少年時期因為父親常年在外沒人照顧,空生了一副很大的骨架子,身上就一層薄薄的皮肉,加上一件薄薄的校服沒有任何保護性,林奇坐的那麽近,香味都快浸到他骨頭裏了。


    虞潭秋動了動鼻子,眉頭打起了死結。


    剛才那輛停在林奇身邊的車虞潭秋很熟,吳致遠的車牌號他當然記得很熟,吳致遠這個人他也不會忘記。


    這個人可以算得上他的第一位師傅,也是他的第一塊墊腳石。


    隻是虞潭秋一直不知道,林奇和吳致遠很熟嗎?吳致遠還特地停下車來跟林奇說話,他看到林奇的神情似乎也很驚慌。


    林奇雖然不是個膽大的人,但也絕不膽小忸怩,不至於看到個人就驚慌失措地害怕。


    再說吳致遠長得非但不恐怖,而且還很英俊。


    虞潭秋心裏猛地打了下突,忽然扭過了臉,他扭得很猛,帶動了整個上半身,林奇與他緊緊坐在一起,自然立刻察覺到了異動,也轉過了臉,兩人驟然間就麵麵相覷起來。


    林奇的眸光難得地隻閃動著一種光芒——純粹的驚訝,沒有哀傷,身上稚嫩的天真又跑了出來。


    虞潭秋的思想立刻被這一對水瑩瑩的兔子似的大眼睛給勾引到不知什麽地方去了。


    他不開口,林奇也安靜得很,坦然地望著虞潭秋,微微露出一個笑容。


    虞潭秋馬上就生氣了。


    “你笑什麽?”


    林奇慢慢壓下上翹的嘴角,訕訕道:“沒什麽。”


    虞潭秋嘴裏不受控製地開了炮,“你是不是一看到我這張臉,就覺得很高興?”


    林奇聽他語氣不善,低頭輕聲道:“我不笑了。”


    虞潭秋更生氣了。


    他的脾氣其實並不火爆,更趨向於一種陰冷,林奇死後,那種陰冷蔓延到了他的四肢百骸,一直到了他的靈魂裏,在燃點以下成了一叢灰燼。


    現在林奇活生生地站在他麵前,那叢灰燼立即被點燃了。


    他真的很恨林奇,恨林奇可愛可憐,恨林奇溫柔體貼,恨林奇善良天真,最恨林奇愛虞伯駒不愛他。


    這種恨是非正當的,因為沒有道理他愛林奇,林奇就一定要愛他,都說愛恨有因,虞潭秋現在就是一種橫衝直撞沒頭沒腦的恨,也不知道終點到底在哪。


    虞潭秋硬生生地扭過臉望向街道,想把自己那蓬不正當的火給憋下去,而他的目光和注意力一轉移,就發現了不對勁——吳致遠的車就跟在他們的黃包車後麵。


    人力黃包車不可能跑得比汽車還快,吳致遠有意跟著他們。


    虞潭秋渾身緊張的因子都一齊跑了出來打架。


    林奇的目光似乎還若有若無地落在他身上,虞潭秋又多了一項恨林奇的理由——太招人疼!


    黃包車停在了暗暗的紅色大門前,虞潭秋先下了車,順手抓了林奇的胳膊托著他下車,當然看上去依舊很粗魯,沒有一點故意幫忙的意思,虞潭秋利落地打開門,把林奇直接‘丟’了進門。


    林奇踉踉蹌蹌地站穩,身後門已經‘嘭’地一聲關上了。


    他發了一會兒愣,轉身輕拍了拍門,“潭秋,你幹嘛呀?”


    虞潭秋一手背在身後按住門,另一隻手垂在身側,目光陰絲絲地望向吳致遠的車。


    車窗搖了下來,吳致遠笑眯眯地對虞潭秋道:“你是伯駒的兒子吧?長得真像。”


    虞潭秋最討厭的就是這張和父親酷似的臉,吳致遠簡直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清冷道:“吳先生。”


    “哦?你認識我?”


    “認識。”


    吳致遠點頭,上下又打量了下虞潭秋,“乍看你像你父親,細看又和你母親也很像。”


    虞潭秋以一己之力綜合了林奇的愛人與情敵的相貌,真是‘開心’極了,皮笑肉不笑道:“吳先生有事?”


    “沒什麽事,”吳致遠藏在墨鏡下的眼鏡閃著一點興趣盎然的光芒,“找點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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