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錢!


    這是給死人用的紙錢!


    大半夜的,天上怎麽會掉下來這玩意兒?


    加上鎮上的夜宵攤跟大城市裏的不一樣,沒有燈火通明,隻有幾盞昏黃的白熾燈對抗著那無邊無際的黑暗,本身就顯得有些詭異,此時再看著手裏的紙錢,一股陰森的感覺,瞬間就席卷全身。


    我下意識的抬頭看了看,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天空裏,目之所及之處,漫天遍野的,都是一張張打了錢印的黃色土紙錢!


    它們比通常燒的紙錢要小,隻有兩個巴掌大小,飄蕩在空中,左搖右擺,妖冶的像是夜空的蝴蝶,說不盡的詭異。


    夜降冥幣?


    這是什麽講究?


    我把我看見的告訴張哈子,發現他也是一臉疑惑的表情,我隻好喊來夜宵攤的老板,問他這是怎麽回事。


    那老板個子不高,還挺著一個啤酒肚,因為是夏天,所以肚子露在外麵,濕漉漉的油光燦燦。


    他先是看了一眼我和張哈子,然後笑著講,你們兩個是外地人撒?這是我們這裏滴習俗,上山(出殯)要撒紙錢,這是買路錢,讓先人路上好走莫受刁難。


    我講,外地人也有出殯撒紙錢的習慣,但大半夜的撒紙錢,還是第一次看見。


    他講,我們這裏和外麵不同,講究半夜三更鬼上山,所以都是大半夜送先人上山。


    半夜送先人上山?


    我活了這麽多年,唯一知道半夜出殯的,就隻有王雪梅,也就是王二狗他妹妹。我之所以會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她出殯那天,是我生日。


    而且我還記得,當時陳恩義聽到我媽說出這個答案的時候,直接從小板凳上摔到了地上。


    所以我想,半夜送逝者上山,應該不會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否則當初的陳先生陳恩義,不可能會驚恐成那個樣子。


    可我看了看四周,發現那些吃夜宵的人,都隻專注自己麵前的夜宵,對天上掉下來紙錢這種事仿佛視而不見一般。


    就在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時候,街道的盡頭出現了一支隊伍,他們人人頭上戴著孝帕,身披孝服,走在最前麵的那人手裏捧著一個相框,緊隨其後的是一群舉著花圈的送葬人員。


    還真是大半夜的出殯?


    但我沒看見撒買路錢的人,隻看到在街道的另一側,也有紙錢落下,想來是撒紙錢的那人當先去撒錢鋪路了。


    我原以為大半夜出殯就已經很詭異了,但沒想到更詭異的是,那支隊伍從出現到現在,竟是一丁點聲音都沒有發出。


    要知道,在我們那邊出殯,一路上都要燃放鞭炮,有條件的還會請先生一路吹吹打打,以此在彰顯後代的孝順和先人的風光。


    可這支隊伍裏,除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和風吹花圈時發出的沙沙聲外,再沒有多餘的聲音。


    就連原本應該喊著號子的抬棺八仙,一個個都緊閉著嘴巴,隻埋著頭穩步向前。


    你能想象那樣的畫麵麽?漆黑的夜裏,你坐在昏黃的白熾燈下,看著街道的盡頭突然出現一支全都穿著白色孝服的送葬隊,他們悄無聲息,緩緩向前移動,宛如一支借道的陰兵。


    漆黑的夜,白色孝服,兩種截然相反的色彩,帶來巨大的視覺衝擊,讓這原本就詭異無比的畫麵,充斥著陰森和恐怖。


    即便這五年來我經曆了很多,但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還是有些不習慣,所以下意識的低下頭,假裝很認真的去看桌上的菜單。


    一直等到送葬隊伍走過這夜宵攤,我才叫來老板,點了兩份主食,一些燒烤。


    在等上菜的過程中,我問張哈子,你以前有沒有聽過午夜出殯的?


    我想,張哈子畢竟見多識廣,我沒見過的,他應該會見過,至少也應該聽過。


    但張哈子這一次卻是搖了搖頭,講,我曉得滴跟你一樣,也隻有王雪梅。


    張哈子的話讓我愣住了,看來午夜出殯這件事,的確不尋常。


    不過既然這裏的人對這件事都沒有什麽意見,估計還真是當地的風俗也說不定。


    但張哈子卻再次搖頭,講,風俗再啷個不一樣,也不可能大半夜滴上山。


    我聽到這話一愣,隨即問他,為什麽大半夜不能上山?


    他講,因為不管是做陽人哈是當陰人,都要低調。


    張哈子的話總是讓人這麽難以捉摸,使得你不得不拐好幾個彎才能想明白。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因為他說的很多話,是直接把結果給說了出來,根本就不在乎你聽不聽的懂。


    所以我很早以前就說過,張哈子自己匠術高超,但不一定是個好老師。


    而麵對張哈子這種說話隻說結果的情況,這五年下來我也找到了應對的辦法,而且很簡單,一共就三個字:講人話!


    張哈子講,你趕過場沒?(趕場,趕集的意思)


    我講,我們村縫三六九就是場,自然趕過。


    他講,要是你趕場滴時候,突然有一支隊伍衝進來,把你們衝得顛三倒四,你講你們會恨那些人不?


    我講,這不是廢話?以我們那邊彪悍的民風,說不定圍起來就把那些人給打了!


    張哈子聽我說完,點了點頭,講,所以撒,做陽人要低調,當陰人也要低調。


    拐了這麽一個彎後,我就明白張哈子要表達的意思了。


    他的意思是,半夜三更,百鬼夜行,原本一切安好,結果你一支送葬的隊伍衝過來,把這些陰人都給衝撞了,那還能有個好?


    但淩晨四五點出殯就不一樣了,那個時候陰人都要回老屋了,送葬隊伍算是順著它們在走,不僅不會衝撞它們,還會讓它們以為送葬的人都是自己人,會更容易接納,自然也就不會出什麽事。


    張哈子講,所以你現在曉得,為麽子那些人大半夜上山,但聲都不敢奏老邁?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原本衝撞了那些陰人,本身就犯了忌諱,要是再又吹又打的炫耀自己,你說那些陰人會不會回過頭來整你?


    張哈子講,這哈隻是針對那些送葬滴人,後果最紮實滴,還是上山滴那個人。


    這個不難理解,畢竟棺材裏頭的那個人才是正主,就相當於是古時候縱馬行凶的主子,那些送葬的人不過隻是他的仆從。一旦激起了民怨,主子自然是承受最大後果的那位。


    於是我問,一般會有什麽後果?


    張哈子側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講,斷子絕孫!


    我聞言一愣,看著漸行漸遠的隊伍,低聲問張哈子,應該不至於這麽嚴重吧?


    張哈子講,半夜三更是麽子時辰?


    我講,子時啊,怎麽了?


    他講,子時入土,阻斷陰陽,不是‘斷子’是麽子?皓月孫位,遮天絕地,不是‘絕孫’又是麽子?


    子時入土,大家都懂,這皓月孫位,意思就是月亮開始往西邊移位的意思。孫,是多音字,在這裏讀作遜。但在匠門裏,皓月遜位,就寫作皓月孫位。


    我之前也覺得很奇怪,但現在想想,估計就是先輩們為了警示後人不能午夜出殯,所以才故意這麽寫的。


    不過就算剔除這子時入土、皓月孫位,僅僅隻算之前午夜出殯,一次性會得罪那麽多陰人,都有可能會斷子絕孫。現在再加上這八個字的批語,斷子絕孫的概率,幾乎就是百分百了。


    可要是這樣的話,那他們這裏都是午夜出殯,豈不是都要……?


    張哈子搖搖頭,講,所以這就是老子搞不懂滴地方,啷個大滴一個鎮,不可能一個懂行滴都沒得。


    這個問題我也想不明白,此時老板上菜,我把燒烤剔出來,放在張哈子的蛋炒飯上麵,和他邊吃邊聊。


    我問他,照你滴講法,午夜出殯基本上是百害無一利,難道就沒得好處邁?


    如果真沒有好處的話,我爺爺當初為什麽要讓王雪梅在午夜出殯?難道僅僅隻是為了讓她斷子絕孫?可那個時候的王雪梅還隻是個小孩子,根本不可能有子嗣,斷子絕孫對她而言沒有意義啊。


    張哈子講,當然有好處,但是要看棺材裏頭睡到起滴那個氣運硬不硬。


    我問,啷個講?


    他講,很簡單,要是一個知縣滴兒子到街上縱馬行凶,極有可能會引來老百姓滴奮起反抗;但如果橫穿大街滴是個皇帝呢?你覺得那些老百姓哈會升起報複心理邁?


    聽到這話,我就懂了。隻有當一個人的命格足夠硬氣,他在死後才能夠高調,且不會引起其它陰人的不滿。否則的話,死後搞得越是熱鬧,惹來的反噬就會越嚴重。


    而王雪梅的命格,可是媲美武曌武則天的存在,讓她午夜出殯,路上的陰人隻會頂禮膜拜,誰還敢生出嫉妒報複之心?


    但我爺爺當初為什麽非要讓王雪梅午夜出殯呢?


    張哈子講,你莫問我,我也不曉得。


    即便已經過了五年,但我爺爺以前留下的局,我到現在都還看不透。不隻是我,就連張哈子,很多時候也看不明白。或者說,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很多事情看明白了,但不願意告訴我罷了。


    以前我也不能理解他這麽做的原因,直到這五年來我自己經曆了許多事之後,我才明白,原來不說,才是對對方最大的尊重。畢竟先入為主的觀念,在匠人世界裏,影響太大太大。


    很多事情唯有你自己去經曆了,親眼去見了,才能做出屬於自己的判斷,否則的話,偏聽偏信,都會讓你迷失本心,以至於在匠門這條路上,宛如曇花一現。


    簡簡單單的填飽肚子之後,我叫來老板結賬,原以為可以用手機掃碼支付,結果卻發現老板還沒有接觸這些東西,說是隻收現金。


    無奈之下,我隻好回車上,從那些錢遝裏,前後各取出一張真錢來,然後遞給老板結賬。


    老板找零後,我問清楚鎮上的賓館方向,便和張哈子驅車前往。


    可我們都沒想到的是,我們在夜宵攤上耽誤了那麽久,竟然還追上了那支送葬的隊伍。


    而當我驅車從一旁和他們擦肩而過的時候,為了打方向回到主路,我特地從反光鏡看了一眼隊伍領頭的位置,結果這一看,我差點把悍馬車撞到路牙子上。


    借著悍馬車尾燈的燈光,我看見,走在隊伍最前麵的那位低著頭,但他手裏捧著的相框裏,竟然擺著我的黑白遺照!


    而當我視線看過去的時候,那人也同時抬起頭看過來,發現我的視線後,朝著悍馬反光鏡,露出一個無比詭異的微笑……


    更詭異的是,那人的臉,竟然是服務區的那位收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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