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與佛學


    所以王充為後一世紀的道家複興開辟了道路。在這裏,要再一次強調“道教”與“道家”的區別,前者是宗教,後者是哲學。我們要講的是道家哲學的複興,這種複興的道家哲學,我稱之為“新道家”。


    有趣的是,我們看到,漢朝末年,道教也開始產生了。現在有人把這種民間的道教叫做新的道家。古文學派清除了儒家中的陰陽家成分,這些成分後來與道家混合,形成一種新型的雜家,叫做道教。在這個過程中,孔子的地位由神的地位還原為師的地位,老子則變成教主,這種宗教模仿佛教,終於也有了廟宇、神職人員、宗教儀式。它變成一種有組織的宗教,幾乎完全看不出先秦道家哲學,所以隻能叫做道教。


    在這以前,佛教已經從印度經過中亞傳入中國。這裏也必須強調“佛教”與“佛學”的區別,前者是宗教,後者是哲學。剛才說過,佛教在製度組織方麵極大地啟發了道教。在宗教信仰方麵,道教的發展則是受到民族情緒的極大刺激,人們憤怒地注視著外來的佛教竟然勝利地侵入中國。有些人的確以為佛教是夷狄之教。所以道教是中國本地的信仰,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是作為取代佛教的本地宗教而發展起來的,在這個過程中,它又從它的外來對手借用了大量的東西,包括製度、儀式,以至大部分經典的形式。


    但是,佛教除了是一個有組織的宗教,還有它的哲學,即佛學。道教雖然一貫反對佛教,但是道家卻以佛學為盟友。當然,在出世方麵,道家不及佛學。可是在神秘的形式上,二者很有相似之處。道家的“道”,道家說是不可名的;佛學的“真如”,佛學也說是不可言說的。它既不是“一”,也不是“多”;既不是“非一”,也不是“非多”。這樣的名詞術語,正是中國話所說的“想入非非”。


    在公元3世紀、4世紀,中國著名的學者一般都是道家,他們又常常是著名的佛教和尚的親密朋友。這些學者一般都精通佛典,這些和尚一般都精通道家經典,特別是《莊子》。他們相聚時的談話,當時叫做“清談”。他們談到了“非非”的時候,就一笑無言,正是在無言中彼此了解了。


    在這類場合,就出現了“禪”的精神。禪宗是中國佛教的一支,它真正是佛學和道家哲學最精妙之處的結合。它對後來中國的哲學、詩詞、繪畫都有巨大的影響。我們將在第二十二章詳細討論它。


    政治社會背景


    現在,讓我們回到漢朝獨尊儒家和爾後複興道家的政治社會背景上來。儒家的勝利不是僅僅由於當時某些人的運氣或愛好。當時存在的一定的環境,使儒家的勝利簡直是不可避免的。


    秦國征服六國,靠的是以法家哲學為基礎的殘酷無情的精神,這在對內控製和對外關係中都表現出來。秦朝亡了以後,人人就譴責法家的苛刻,完全不講儒家的仁義道德。武帝於公元前140年就宣布,凡是治申不害、商鞅、韓非以及蘇秦、張儀之學的人一律不準舉為賢良做官。(見《漢書·武帝紀》)


    法家如是變成秦的替罪羊。在其他各家中,與法家距離最遠的是儒家和道家,所以很自然地發生了有利於儒家、道家的反作用。漢朝初期,所謂“黃老之學”的道家,實際上十分盛行。例如武帝的祖父文帝(公元前179年至前157年在位)就深愛“黃老”,大曆史學家司馬談在其《論六家要旨》中對道家評價最高。


    按照道家的政治哲學來說,好的政府不要多管事情,而要盡可能少管事情。所以聖王在位,如果他的前王管事過多造成惡果,他就要盡量消除。這恰好是漢初的人所需要的,因為秦朝造成的苦難之一,就是管得過多。所以建立漢朝的高祖劉邦率領他的革命軍隊,進入秦朝首都長安的時候,就與人民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除此以外,秦朝的苛法全部廢除。(見《史記·高祖本紀》)漢朝的創建人就是這樣地實行“黃老之學”,雖然實行了,無疑是完全不自覺的。


    所以道家哲學正好符合漢初統治者的需要,他們的政策是除秦苛法,與民休息,使國家在長期的耗盡一切的戰爭後恢複元氣。到了元氣恢複了,道家哲學就不再適用了,而需要一個進一步建設的綱領。統治者們在儒家學說中找到了它。


    儒家的社會、政治哲學是保守的,同時又是革命的。它保守,就在於它本質上是貴族政治的哲學;它又革命,就在於它給予這種貴族政治以新的解釋。它維護君子與小人的區別,這一點是孔子時代的封建的中國所普遍接受的。但是它同時堅決主張,君子與小人的區別不應當像原先那樣根據血統,而應當根據才德。因此它認為,有德有才的人應當就是在社會居於高位的人,這樣是完全正確的。


    第二章已經指出,中國古代社會以家族製度為骨幹,儒家學說給予家族製度以理論根據。隨著封建製度的解體,老百姓從封建主手裏解放出來,但是舊有的家族製度仍然存在。因而儒家學說作為現存社會製度的理論根據也仍然存在。


    廢除封建製度的主要後果,是政治權力與經濟權力正式分開。當然,事實上新的地主們在當地社會上擁有很大勢力,包括政治勢力。可是至少在職務上他們不是當地的政治統治者,雖然他們通過財富和聲望時常能夠對國家任命的官員施加影響。這總算前進了一步。


    新的貴族,如官僚和地主,有許多人遠遠不是儒家所要求的有德有才的人,可是他們全都需要儒家專門提供的一些知識。這就是有關繁文縟禮的知識,要靠這些來維持社會差別。漢朝的創建者劉邦降服了他的一切對手之後,第一個行動就是命令儒者叔孫通,和他的門徒一起,製定朝儀。首次試行新的朝儀之後,劉邦滿意地說:“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


    叔孫通的做法,他的同行儒者有些人很不讚成,但是成功了,由此可以看出為什麽新的貴族喜歡儒家學說,即便是對於它的真正精神他們也許反對,也許不知。


    可是最為重要的,是我在第三章指出的一個事實,就是西方人把儒家稱為“孔子學派”,很不確切,須知儒家就是“儒”家。這種“儒”不僅是思想家,而且是學者,他們精通古代文化遺產,這種雙重身份是別家所不具備的。他們教授古代文獻,保存偉大的文化傳統,對它們做出他們能夠做出的最好的解釋。在一個農業國家,人們總是尊重過去,所以這些儒也總是最有影響。


    至於法家,雖然成了秦的替罪羊,可是也從未全部被人拋棄。在第十三章,我已經指出,法家是些現實的政治家。他們是能夠針對新的政治狀況提出新的統治法術的人。所以,隨著中華帝國版圖的擴展,統治者們不能不依靠法家的理論和技術。這就使得漢朝以來的正統儒家,總是責備各朝的統治者是“儒表法裏”。但是在實際上,不論儒家學說、法家學說,各有其應用的適當範圍。儒家學說的專用範圍是社會組織、精神的和道德的文明,以及學術界。法家學說的專用範圍則限於實際政治的理論和技術。


    道家也有行時的機會。中國曆史上有幾個時期,政治、社會秩序大亂,人們對於古代經典的研究一無時間,二無興趣,很自然地傾向於批評現存的政治、社會製度。在這樣的時代,儒家學說自然衰落,道家學說自然興盛。這時候道家學說提供尖銳的批評,以反對現存的政治、社會製度;還提供逃避現實的思想體係,以避開傷害和危險。這些正適合生於亂世的人們的需要。


    漢朝亡於公元220年,接著是長期的分裂和混亂,直到公元589年隋朝統一全國才告結束。這四個世紀,有兩個特征。一個特征是頻繁的戰爭和朝代的更迭,一係列的朝代統治中國的中部和南部,一係列的朝代統治中國的北部。另一個特征是幾個遊牧民族的興起,有的是用武力越過長城,定居華北;有的是和平移入的。北方的幾個朝代就是他們建立的,其勢力始終未能擴展到長江。由於這些政治特征,這四個世紀通稱“六朝”,又稱“南北朝”。


    這是一個在政治、社會方麵的黑暗世紀,悲觀主義極為流行。有些方麵它很像歐洲的中世紀,時間也有一段是同時。這時候,在歐洲,基督教成為統治力量;在中國,新的宗教——佛教迅速發展。可是,若是說,這是文化低落的世紀,那就完全錯了——有些人就是這樣說的。恰恰相反,如果我們取“文化”一詞的狹義,那就可以說,在這個世紀,在幾個方麵,我們達到了中國文化的一個高峰。繪畫、書法、詩歌和哲學在這個時期都是極好的。


    下麵兩章就來講這個時期主要的本國哲學,這個哲學我名為“新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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