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朝不僅在年代上繼承秦朝,而且在許多方麵也是繼承秦朝。它鞏固了秦朝首次實現的統一。


    統一思想


    為達到鞏固統一的目的,秦采取了許多政策,其中最重要的是統一思想的政策。秦統一六國之後,丞相李斯上書始皇帝,說:“古者天下散亂,莫能相一。……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並有天下,辨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學乃相與非法教之製。……如此不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史記·李斯列傳》)


    然後李斯提出極端嚴厲的建議:一切史記,除了秦記;一切“百家”思想的著作和其他文獻,除了由博士官保管的,除了醫藥、卜筮、種樹之書,都應當送交政府燒掉。至於任何個人若想求學,他們都應當“以吏為師”。(見《史記·秦始皇本紀》)


    始皇帝批準了李斯的建議,於公元前213年付諸實施。這雖然是徹底掃蕩,實際上卻不過是長期存在的法家思想合乎邏輯的應用而已。韓非早已說過:“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韓非子·五蠹》)


    李斯建議的目的很明白。他肯定是希望隻有一個天下,一個政府,一個曆史,一個思想。所以醫藥之類實用方技之書免於焚燒,用我們現在的話說,是因為它們是技術書籍,與“意識形態”無關。


    可是,正是秦朝的殘暴促使它迅速垮台,漢朝繼之而興,大量的古代文獻和“百家”著作又重見天日。漢朝統治者們雖然不讚成其前朝的極端措施,可是他們也感到,如果要維持政治上的統一,還是一定要統一帝國內的思想。這是統一思想的第二次嚐試,是沿著與秦朝不同的路線進行的。


    漢武帝(公元前140年至前87年在位)進行了這一番新的嚐試,他采納了董仲舒的建議。


    公元前136年左右,董仲舒在對策中說:“《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他在對策的結論中建議:“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漢書·董仲舒傳》)


    武帝采納了這個建議,正式宣布儒學為國家官方學說,《六經》在其中占統治地位,當然,儒家要鞏固這個新獲得的地位,需要用相當時間從其他對立的各家中擇取許多思想,從而使儒學變得與先秦儒學很不相同。前一章我們已經講到,這個折中混合的過程是怎樣進行的。而且自從武帝以後,政府總是使儒家比別家有更好的機會來闡發他們的學說。


    董仲舒所說的大一統原則,也在《春秋公羊傳》中討論過。《春秋》第一句是:“元年,春,王正月。”《公羊傳》的解釋中說:“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據董仲舒和公羊學派說,這個大一統,就是孔子作《春秋》時為他的理想中的新朝代製定的綱領之一。


    武帝根據董仲舒建議而實施的措施,比起李斯向始皇帝建議的措施,要積極得多,也溫和得多,雖然兩者的目的同樣地在於統一整個帝國的思想。漢朝的措施,不是像秦朝的措施那樣不加區別地禁絕一切學派的思想,造成思想領域的真空,而是從“百家”之中選出一家,即儒家,給予獨尊的地位,作為國家的教義。還有一點不同,漢朝的措施沒有頒布對於私自教授其他各家思想的刑罰。它僅隻規定,凡是希望做官的人都必須學習《六經》和儒學。以儒學為國家教育的基礎,也就打下了中國的著名的考試製度的基礎,這種製度是用於擴充政府新官員的。這樣一來,漢朝的措施實際上是秦朝的措施與以前的私學相調和的產物。這種私學,自孔子以後越來越普遍了。有趣的是,中國第一個私學教師,現在變成了中國第一個國學教師。


    孔子在漢代思想中的地位


    這樣做的結果,孔子的地位在公元前1世紀中葉就變得很高了。大約在這個時期,出現了一種新型的文獻,名叫“緯書”。緯,是與經相對的,譬如織布,有經有緯。漢朝許多人相信,孔子作了《六經》,還有些意思沒有寫完,他們以為,孔子後來又作了《六緯》,與《六經》相配,以為補充。所以,隻有《六經》與《六緯》的結合,才構成孔子的全部教義。當然,這些緯書實際上都是漢朝人偽造的。


    在緯書中,孔子的地位達到了空前絕後的高度。例如,有一篇春秋緯,名叫“漢含孳”,它寫道:“孔子曰:丘覽史記,援引古圖,推集天變,為漢帝製法。”另一篇春秋緯,名叫“演孔圖”,說孔子是黑帝的兒子,還列舉了孔子生平的許多奇跡。這都是荒誕的虛構。這些緯書把孔子說成超人,說成神,能預知未來。這些說法若真正統治了中國,孔子的地位就類似耶穌的地位,儒家就成了地道的宗教了。


    可是不久以後,儒家中具有現實主義和理性主義頭腦的人,針對這些關於孔子和儒學的“非常可怪之論”,提出了抗議。他們認為,孔子既不是神,也不是王,隻是一個聖人。孔子既沒有預知有漢,更沒有為任何朝代製法。他不過繼承了過去偉大傳統的文化遺產,使之具有新的精神,傳之萬世罷了。


    古文學派和今文學派之爭


    儒家中的這些人形成了一派,名為古文學派。這個學派的得名,是由於它聲稱擁有“秦火”焚書之前密藏的經書,都是用古文字體書寫的。相對立的一派,有董仲舒等人,稱為今文學派,其得名是由於所用的經書是用漢朝通行的字體書寫的。


    這兩個學派的爭論,是中國學術史上最大的爭論之一,這裏不必詳說。這裏必須說的隻有一點,就是古文學派的興起,是對今文學派的反動,也是革命。西漢末年,古文學派得到劉歆(約公元前46—公元23)的支持。劉歆是當時最大的學者之一。由於他全力支持古文學派,到了後來,今文學派的人就攻擊他一手偽造了全部古文經,這是很冤枉的。


    近年來,我看出這兩派的來源很可能上溯到先秦儒家的兩派,今文學派可能是先秦儒家理想派的繼續,古文學派可能是先秦儒家現實派的繼續。換句話說,今文學派出於孟子學派,古文學派出於荀子學派。


    《荀子》有一篇《非十二子》,其中說:“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子思唱之,孟軻和之。”


    這一段話,現代學者長期困惑莫解。《中庸》據說是子思作的,可是在《中庸》裏,在《孟子》裏,都沒有提到五行。但是在《中庸》裏,還是有這樣的話:“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第二十四章)《孟子》裏也這樣說過:“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公孫醜下》)這些話似乎可以表明,孟子和《中庸》的作者(如果不是子思本人,也一定是子思門人)在某種程度上的確相信天人感應和曆史循環。我們會想起,這些學說在陰陽五行家中都是很顯著的。


    若把董仲舒看成與孟子一派有一定的聯係,那麽,上述的荀子對子思、孟子的非議就更加有意義了。因為董仲舒觀點的原型如果真的出於孟子一派,則董仲舒是孟子一派的新發展,根據董仲舒來判斷孟子,則孟子也的確可以說是“僻違”而“幽隱”了。


    這個假說,還有事實可以增加它的力量。這就是,孟子和董仲舒都以為《春秋》是孔子所作,都特別重視《春秋》。孟子說:“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滕文公下》)孟子的說法是,孔子作《春秋》,是做天子所做的事。從這個說法,很容易得出董仲舒的說法,說是孔子果真受天命為天子。


    還有一個事實,就是董仲舒闡明他的人性學說時,總是毫不隱諱地拿它與孟子的人性學說做比較。在前一章已經指出,二人的人性學說的不同,實際上隻是用語的不同。


    如果我們接受了這個假說,認為今文學派是儒家理想派即孟子一派的繼續,那麽就隻有假定古文學派是儒家現實派即荀子一派的繼續,才合乎道理。正因為如此,所以公元1世紀的古文學派思想家,都具有與荀子和道家相似的自然主義的宇宙觀(在這方麵,荀子本人是受道家影響,前麵已經講過了)。


    揚雄和王充


    揚雄(公元前53—公元18),是古文學派成員,就是持有自然主義宇宙觀的實例。他著的《太玄》在很大程度上充滿了“反者道之動”的思想,這正是《老子》和《易經》的基本思想。


    揚雄還寫了一部《法言》,在其中攻擊陰陽家。當然,他在《法言》中也稱讚了孟子。不過這也無礙於我的假說,因為孟子雖有某些陰陽家的傾向,可是從未走到像漢代今文學派那樣的極端。


    古文學派最大的思想家無疑是王充(公元27—約1),他以驚人的科學的懷疑精神,反對偶像崇拜。他的主要著作是《論衡》。他談到這部著作特有的精神時寫道:“《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衡》篇以十數,亦一言也,曰:‘疾虛妄。’”(《論衡·佚文篇》)又說:“事莫明於有效,論莫定於有證。”(《論衡·薄葬篇》)


    王充用這種精神有力地攻擊了陰陽家的學說,特別是天人感應的學說,無論是目的論的,還是機械論的。關於天人感應論的目的論方麵,他寫道:“夫天道,自然也,無為。如譴告人,是有為,非自然也。黃老之家,論說天道,得其實矣。”(《論衡·譴告篇》)


    關於此論的機械論方麵,他說:“人在天地之間,猶蚤虱之在衣裳之內,螻蟻之在穴隙之中。蚤虱螻蟻為順逆橫從,能令衣裳穴隙之間氣變動乎?蚤虱螻蟻不能,而獨謂人能,不達物氣之理也。”(《論衡·變動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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