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長安的第八個夏天快要過去,杜甫依然日複一日地盡力與日常生活周旋。八月裏沒完沒了地下雨,水漲起來,房舍倒塌無數,糧食歉收,關中大饑,米價飛漲。朝廷出太倉米十萬石,比時價便宜,專賣貧民。沒米下鍋的時候,他得打點精神上終南山尋幾味認得的藥材,進城賣了,去買太倉米。


    從啟夏門往城中去,一路向北。農田、墓地、荒廢坊巷隨便散著,疏疏落落幾戶民宅隱在田疇之間,沒精打采地浸在水裏。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溝渠漫溢的臭氣。再往北,到了昌樂坊一帶,臭味漸去,而後更濃鬱的甜彌漫開,是進貢梨花蜜的官園。


    越往北,長安城如棋盤一般的裏坊漸漸成形,八條南北向的大街與十四條東西向的大街將這座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切割成一百多個如棋盤的小方塊。日出與日落之間,朝向街道的坊門開著,允許自由進出。但天氣不好,大街上人也並不多。偶爾有貴族青年騎在馬上百無聊賴地招搖而過,馬身上懸掛的金銀飾品叮叮咚咚,好像展示一座移動的首飾店。除此之外,天寶十三載(754年)夏天的長安城十分沉悶——因為大雨,城中缺糧,玄宗皇帝帶著他的朝廷浩浩蕩蕩去了洛陽——洛陽修有直通江南的運河,天下糧食匯聚,能夠養活朝廷。


    杜甫原先住在杜陵附近,“城南韋杜,去天尺五”的那個“杜”。這一族,冠蓋相望,世代顯宦,以至於貴人家挑女婿,照例先去杜陵打聽。他爺爺的名字,長安城裏盡人皆知:就是那個要叫王羲之拜他書法,叫屈原伺候他文章的杜審言。天寶四載(745年),杜甫在濟南旅遊,北海郡太守李邕聽說杜審言的孫子在濟南,特別提出要見他,請他吃飯喝酒遊玩。當世名人多少都知道他是杜審言的孫子,要看一看他是如何像他的爺爺。他隻能一臉驕傲地挺直腰杆,拽平褐衣上的皺褶,踢掉鞋子上黏著的泥巴,硬著頭皮迎接別人對於一個杜家子孫的審視。


    他這樣狼狽,也已經是族裏的長輩,總要回本家去跑腿幫忙,混個臉熟。錦衣少年們不情不願地揖讓禮拜卻讓他更如芒在背:杜甫家祖上一支本出襄陽,與杜陵這一族雖然算遠親,但同根同源。而當他按著當時的一般規矩提出大家把各自的家譜合上一合,論論輩分叔祖的時候,族裏的長輩卻顯出一種怠惰——與他這樣一個窮得要死的落魄書生論上輩分,往後都是累贅。


    三年前的秋天,也是這樣的大雨天,杜甫住在啟夏門附近一間破屋裏,門外積水成塘,內門青苔連榻,缺衣少食,染了肺病,轉成瘧疾。舊時朋友下雨天也會來看他,現在,看他得官無望,都不來了。杜甫在《秋述》裏自問:難道是怕下雨天路上泥濘才不來嗎?高門大戶朱門之下難道就沒有泥嗎?舊雨來,新雨不來,是大城市裏拜高踩低的直白。他杜甫,四十歲卻沒有官位,是老天放棄的廢物!


    他年輕的時候,日常生活甚至考試、做官都不在他擔心的範圍。


    十八年前,也是這樣的大雨,玄宗皇帝也去了洛陽。二十四歲的杜甫跟著去洛陽參加科舉,那年他沒考中,卻沒當回事。落第之後,開開心心旅遊去了。《山海經》裏記載一種長得像鶴的紅色大鳥,鳴如簫韶,棲於高崗梧桐之上。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他六歲第一次寫詩,便選擇“開口詠鳳凰”。他從來沒懷疑過自己就是這樣一種高貴驕傲的物種。那時候他年輕,自詡“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以為機會這樣多,他還有無數一鳴驚人的可能。


    現在他四十二歲了,有一個妻子,妻子剛給他添了一個兒子,作為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的父親,他需要為他們提供好的教育,繼承杜氏家族引以為豪的詩書傳統。可是他甚至沒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


    為了讓別人認得他,識得他的才華,在考試中幫助他,杜甫每天挖空心思找門路參加長安城裏的“幹謁”,“語不驚人死不休”地吹捧名人高官,用盡了最大的努力。他給宰相張說的兒子,玄宗駙馬張垍寫詩:“翰林逼華蓋,鯨力破滄溟。天上張公子,宮中漢客星。”為當時長安城裏的名人賀知章、李白、汝陽王等人寫了《飲中八仙歌》。給當時的宰相韋見素寫詩,一寫就是二十韻。


    但他離功成名就,總是差一點點。


    七年前,他來長安參加“通一藝”考。除夕的時候住在小旅館,混在天南海北的旅客裏,跳著腳繞著桌子賭錢,仿佛自己就是前代的英雄豪傑,根本不屑分出點心思去擔心考試。那是一場製科考試,按照慣例,皇帝親自召集,親自監考。但杜甫參加的這一場,監考官卻換成了尚書左仆射、開府儀同三司[20]李林甫。唐代有記載的皇帝缺席製科監考,隻有三次,在玄宗朝,這是唯一一次。那場考試,一個人都沒有錄取。


    杜甫並沒放棄,依然積極地向朝中顯貴推銷著自己。天寶十載(751年),迷戀道教的玄宗學著漢代皇帝的樣子迷信起陰陽五行,求長生不死。祭祀太清宮、太廟,祀南郊。杜甫的朋友張垍告訴了杜甫這個獨家消息,並為他作保,吩咐他寫《三大禮賦》投到延恩匭(gui)[21],獻給皇帝。皇帝很喜歡他寫的賦,讓他待製集賢院,下旨給宰相叫他們出題專門試他一人,他很得意這樣的殊榮,專門寫詩說:“集賢學士如堵牆,觀我落筆中書堂”。


    集賢院出題的,與“通一藝”科的監考官一樣,都是李林甫。作為李唐宗室,李林甫卻沒讀過什麽書。他讀書的年紀,正趕上武則天清洗李唐宗室。國子監荒廢,李唐宗室的教育無人敢問津,李林甫又在十來歲上父母雙亡,隻能被寄養他鄉,與諸兒戲於路旁。二十歲回到洛陽,依然不會讀書,整天遊獵打球,追鷹逐狗。長安城裏的文化圈一直流傳這樣的傳說:李林甫的表弟生了個兒子,李林甫寫了賀帖去道喜,前去賀喜的文化人見了他的賀帖都掩口竊笑,本該是“弄‘璋’之喜”卻被李林甫寫成“弄‘獐’之喜”。


    文化人看不起李林甫,作為“回報”,李林甫接連在考試中黜落知名的“文學之士”。


    杜甫也不能幸免。李林甫看了杜甫的試卷,沒說什麽,找皇帝商量去了。而後杜甫聽見回話,是“送隸有司,參列選序”——等著,待用。


    就這麽不上不下地拖著,三年又過去了。


    二


    買米五升,還剩下點兒錢。綢緞、胭脂、銅鏡,天下新奇美麗的商品他一件都買不起。妻子是司農少卿楊怡的女兒,四品官家的小姐,嫁給無官無爵的他,為他養育五個孩子,他卻沒能力給她好的生活,眼睜睜看著妻子日益憔悴。他還剩下一點兒無用的自尊心,如同擋在路中的絆腳石,阻住他回家麵對老婆孩子的腳步。


    長安城裏有大把一飛衝天的幸運傳奇,但也有倒黴鬼。杜甫終於厭倦了挖空心思歌頌人生贏家的功成名就,他忍不住垮下那張總是強顏歡笑說好話的臉,現在,他隻想跟倒黴鬼待在一起互相嘲諷。幹脆,買米剩下的錢全部換了酒,拐去城南韋曲,找鄭虔。


    鄭虔年輕時也是當世稱名的才子。工草隸,善丹青,與他齊名的是吳道子與王維。當朝皇帝玄宗曾經讚賞他“詩書畫三絕”。不過,鄭虔的官做得很不發達。他的辦公室在國子監西北角,得仔細找半天才尋見的一塊小牌子——“廣文館”。他的辦公室正對麵就是皇城東門——安上門。安上門裏外進出的,是真正偉壯得意的國家棟梁——尚書省禮部南院、吏部選院、少府監、太府寺、太常寺……而“詩書畫三絕”的鄭虔卻窮到要跟杜甫這買減價米的窮人勾兌勾兌才勉強湊夠一頓飯。


    在鄭虔這間被石田荒地包圍的漏風茅屋裏,就著殘燈冷酒剩菜,就著滿腹不得意,杜甫寫了《醉時歌》:


    諸公袞袞登台省,廣文先生官獨冷。


    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


    一通跌跌撞撞的牢騷,刻薄地嘲諷鄭虔,也嘲諷自己:


    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


    相如逸才親滌器,子雲識字終投閣。


    先生早賦《歸去來》,石田茅屋荒蒼苔。


    儒術於我何有哉,孔丘盜蹠俱塵埃。


    清夜沈沈,又落起細雨。簷下雨滴一閃一滅,像他晦暗不明的命運。一年又一年,秋天的時候又會有無數年輕自信的麵孔湧進崇仁坊、宣陽坊一帶靠近禮部的旅店裏,他們才華橫溢的詩卷又會在貴人家裏來往傳遞,而他的光芒會褪色,被年輕人們像雲一樣的白麻衣遮蔽住。


    也許是離開長安的時候了,去哪個節度使任上做個僚佐,總比在長安有出無進的好。李林甫提拔了大批胡人節度使,其中原河西節度使高仙芝、安西節度使封常清、西平郡王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和範陽平盧節度使安祿山最為顯赫。他的朋友高適已經在河西節度使哥舒翰的幕府裏當了一年掌書記。節度使大多沒什麽文化,處理行政工作很費勁,正是如杜甫一般的詩人如魚得水之處。前兩年,哥舒翰的信使來長安的時候,杜甫曾經請信使帶去一封寫給哥舒翰的詩《投贈哥舒開府翰二十韻》,試探一下得到一份工作的可能。


    但是,不像朝廷命官,做節度使的僚佐沒有官品,也不由朝廷任免,節度使轉遷,幕僚便失去工作。唯一的可能便是幕僚受節度使青睞,跟著回朝轉遷。做一個節度使僚佐就不免要為了生計巴結上司,為了混口飯吃而曲意逢迎,這並非杜甫想要做官的本意。


    李林甫在一年前死了,長安城裏是身兼四十餘職的新宰相楊國忠最得勢。他已經向楊國忠的恩人,京兆尹鮮於仲通獻了詩。“破膽遭前政,陰謀獨秉鈞”——楊國忠這一派從前被李林甫壓製,他杜甫也是同樣被李林甫陷害的倒黴人。現在他看準了,一定站在了正確的一邊。總該有機會垂青於他。


    三


    寫下《醉時歌》的這年,杜甫再次向延恩匭裏投了一篇賦,建議皇帝陛下再次封祀華山。隨賦進獻的《進〈封西嶽賦〉表》,特別吹捧了正當政的司空楊國忠。一年前,他還在《麗人行》裏嘲諷楊家人“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三年前,他寫下《兵車行》,諷刺楊國忠的恩人鮮於仲通逼反雲南的南詔,挑起戰爭,又無軍事才能,一敗塗地,損失六萬唐軍。無權無勢的百姓失去兒子和丈夫,隻能“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鮮於仲通卻在楊國忠庇佑下搖身一變又成了京兆尹。現在,他咬著牙獻上賦,拍馬屁:是山神降下楊國忠,作為輔佐陛下的棟梁。


    在這個透不過氣的城市裏,每一個呼吸的機會都需要代價來交換。他一無所有了,隻能拿良心和正義去換。後人看見了,譏諷他:杜甫在《進〈封西嶽賦〉表》裏引用《詩經·大雅》裏讚美上古帝王與賢臣申伯、仲山甫的句子來阿諛奉承楊國忠,全然忘記自己從前在《麗人行》裏對楊國忠的譏誚諷刺,首鼠兩端,可謂無恥。


    杜甫自己不知道嗎?八年裏,為了求人汲引,他記得自己寫下的每一個字,他寫下的每一個字都在煎熬著自己。忍不住時,他寫了一首《白絲行》。他是白色的絲綢,隻要被穿著行走,就有汗水、塵埃、汙漬,他沒法保持自己的純白。他付出被千百年後戳著脊椎骨罵的代價,也依然無法養活一家人。到年底,杜甫隻能把妻子和幾個孩子送去離長安不遠的奉先(今陝西蒲城)。奉先縣令是妻子的本家,好就近照看,他自己則奔波在長安與奉先兩地。天寶十四載(755年)十月,朝廷的任命終於姍姍來遲:任命杜甫做河西尉,河西縣(今陝西合陽縣)掌管司法、刑獄的從九品下小官。杜甫卻拒絕了:家人在長安南邊的奉先,河西卻要一直往東北,他這個貧病交加的家庭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他的運氣這次不差,吏部很快給他換成了右衛率府兵曹參軍,是太子屬官,掌管東宮兵仗儀衛,官位為從八品下,比縣尉還略高。他應該高興的:在物價昂貴的京城,這樣一份不起眼的工作,終於讓他勉強可以養活家人。但想到他為此付出的違心吹捧,賠過的笑臉,他隻默然寫下“淒涼為折腰”。


    杜甫還沒來得及安排新生活,奉先家裏來了信,家裏斷糧很久,不到一歲的小兒子快要餓死了。


    四


    大城市有它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的氣魄。自然,也不會為一個落魄詩人急著回家看兒子的焦慮而改變自己的節奏。傍晚時刻,順天門上鼓樓擊鼓四百下,這是長安城以及長安城內的宮城與皇城關門落鎖的信號。第一通鼓聲過後,宮殿門關閉;第二通鼓聲後,宮城門、左右延明門、皇城門與京城門關閉,四百下鼓聲停止時,這座繁華的城市將變成渭水上一座封閉龐大的堡壘。為了能抓緊時間趕路,杜甫在鼓聲停止前出了城,趁著夜色向奉先而去。冬天夜寒,翻越驪山時狂風像是要把山吹斷。生了凍瘡的手早已凍得沒有知覺,狂風吹開衣帶,想要伸手去係上,手指卻無法屈伸。到達山頂時,能夠望見籠罩在歌舞絲竹宴樂與溫泉濕潤的蒸汽中的華清池行宮。高官顯貴沒有冬天,在財富與權力的堆積中,在對平民的驅使中,四季如春。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車到渭水邊,水勢洶湧,幢幢黑夜裏高聳的山岩突兀迫人。與他一樣的夜旅人提心吊膽地聽著車輪軋在老舊的便橋上吱嘎作響。在這樣漫長得沒有盡頭的黑暗旅途裏,杜甫低頭默默回首自己的前半生:“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他感慨自己愚蠢,像個傻子一樣想做上古賢臣,現在時光如簷下水滴一般流走,白了頭發,但寄望的人生還離他很遠。“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年景不好時,他為百姓擔憂,隻遭到與他一同讀書考試已經功成名就的人的嘲笑。他早該離開長安去為更富裕的生活走一條別的路,但他依然信賴玄宗皇帝是個明君,不忍心離開。但現在,他既沒有成為為國效力的棟梁,還拖累了仰賴他照料的家小。


    後半夜時下了雪,一身風雪的杜甫剛進家門便聽見號啕哭聲:小兒子沒有等到他,已經餓死了。這是他無能的後果,他寫下作為父親最深刻的愧疚,但同時,他又想到比他更不如的平民。他自己作為官員後代不交賦稅,不用服兵役。那些被迫戍邊,在一次次戰爭裏討生存的平民呢?


    懷著悲痛與憂慮,杜甫寫下這首《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他不知道,在他越過驪山的那個夜裏,朦朧夜色裏絲竹管弦飄向遠處,迅速被戰鼓吞沒。範陽、平盧節度使安祿山帶領十五萬軍隊反叛朝廷。隆冬時節北方凍結的河流如同鋪開的地毯給了安祿山大軍迅速推進的天時,不到一個月戰火就席卷河北河南。


    漁陽鼙(pi)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身在奉先的杜甫聽不見確切的消息,但是謠言混著真相每天傳來:


    聽說安祿山兵鋒所過的太原府和東受降城(今內蒙古托克托縣一帶)都奏報安祿山帶兵謀反,一路往長安、洛陽而來,又聽說那隻是討厭安祿山的朝臣造的謠;聽說剛剛入朝的安西節度使封常清被封為新的範陽、平盧節度使,匆匆去華清宮見了皇帝一麵,第二天就去洛陽招兵買馬;聽說在華清宮住了大半年的皇帝終於回到了長安,第一時間處死了安祿山的兒子安慶宗及其妻子榮義郡主。皇帝又在安祿山南下的必經之路上設置防禦使,升朔方右廂兵馬使郭子儀為朔方節度使,抵抗安祿山。再然後,皇帝在勤政樓擺宴,拜榮王李琬為元帥,右金吾大將軍高仙芝為副。十二月初一,五萬軍士扛著一麵接一麵的旌旗,迤邐出城,去討伐安祿山。


    聽說封常清倉促間在洛陽招募到六萬兵馬。皇帝又設置河南節度使,統領包括陳留等十三郡,預計在洛陽周圍與安祿山有一場大戰。十二月十三日,封常清帶領他臨時招募的六萬市井之徒與安祿山接戰,三戰三敗。洛陽陷落,安祿山在洛陽宣布登基,改國號為“大燕”。封常清帶著殘餘部隊退往陝郡,與高仙芝會合一同退守潼關。玄宗聽說洛陽陷落,封常清、高仙芝退守潼關的消息,一怒之下,斬殺了兩員大將。


    無將可用的玄宗不得已,選擇了因為中風從二月起一直在家休養的西平郡王哥舒翰,拜為皇太子先鋒兵馬元帥,帶著河隴、朔方兵等一共二十萬去守潼關。


    長安東邊所有的道路都因為軍事管製阻塞,被困奉先的杜甫既沒有辦法回到長安,自然也沒法繼續去做右衛率府兵曹參軍。在奉先周圍不知所謂的遊蕩中,他居然還遇見了安祿山軍中的逃兵。一個白發老頭,為了國家當了二十年兵,沒有兒孫,沒想到最後卻向河洛、長安,他保衛的國家的腹心而來。他便逃。但回到故裏,親故皆去,隻餘空村。杜甫默然無言,為他寫了五首《後出塞》。


    在這樣焦灼的等待裏,天寶十五載(756年)也過去了大半。七月,杜甫得到了潼關和長安相繼陷落的消息。也聽說,玄宗在馬嵬坡被逼著殺死了楊國忠和楊貴妃,而後,與太子分道揚鑣。此時,太子已經在靈武自立為帝,就是後來的唐肅宗。杜甫立刻開始策劃帶著家人離開,想出蘆子關,去靈武尋找皇帝的流亡朝廷。


    夏末秋初,常有雷雨,雨後道路泥濘,杜甫帶著家人跋涉一天,才能行進六七公裏。安祿山的叛軍在長安周圍遊蕩,為了安全,他不得不選擇隱蔽而危險的山側小道。小女兒餓了便哇哇哭,怕引來虎狼,杜甫便捂住她的嘴,卻惹得小女兒在他懷裏掙紮著哭得更大聲。二兒子懂事些,知道去找吃的,卻隻能找到苦李。


    最後,他還是決定把家人先安置在鄜(fu)州羌村,自己輕裝前進,去探一探路。但戰場上的暫別常常是永別——杜甫在路上被安祿山叛軍抓住,扔進了已被占領的長安——他的官位品級甚至還不夠被押去洛陽的。


    五


    杜甫被抓進長安的時候,大概是八月裏月亮最大最亮的那幾天。天寶年間流行起新羅傳來的風俗,在八月十五這一天設百種飲食,宴樂歌舞,晝夜相繼。除此之外,更發展出對月賞玩歌詠的“本地習俗”。


    但現在,風裏吹來濃重的血腥氣,淒迷月光長照一片荊棘。“長安城頭頭白烏,夜飛延秋門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達官走避胡。”有年幼的王孫因為仆從四散站在路旁哭泣。腰下寶玦(jué)青珊瑚,身上無有完肌膚。


    但在這個噩夢一般的中秋,他卻以妻子的口氣寫了一首漂亮的情詩:


    今夜鄜州月,閨中隻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


    ——《月夜》


    從前在長安,他陪著貴公子們攜妓遊玩,也要應景地讚美佳人。正是該表現詩人風流情趣的時候,他寫得兢兢業業,卻很勉強。“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這樣呆呆的句子是他用技法來應付的極限了。


    宮廷豔詩也是詩歌的一類傳統。從梁簡文帝時開始,熱衷描繪貴族王子狎玩女性。它一定以繁華奢侈為底色。繡領、臥具,都有曖昧的氣味,與春風、玉體、廣殿曲房一道成為品位與身份的象征。自梁、陳,風靡了南朝貴族宮廷百多年,聲漸美而氣漸弱,虛空而疲憊,人類情感終於墮落成一種精致的病態。


    但現在,杜甫想念跟隨他受盡辛苦擔憂的妻子,竟然有如得到南朝宮體詩最有風情的點撥,剝開奢靡、虛弱,在囚禁中,用宮體詩的手法複活了困頓在宮廷的輕豔靡麗裏百年的情感:


    在遙遠的長安城裏,杜甫咫尺寸寸如在眼前般見到了妻子被夜霧浸濕的雲鬢,以及籠住她白皙如玉的手臂的一片月光。他的小兒女也在看著同一輪月亮嗎?他們會懂得思念困在長安城裏的父親嗎?他不與他們在一起,但他能細致入微地看見在羌村那個簡陋的院落裏妻子兒女最細微的動作情態。


    他實在太不重要了,被關在長安城裏居然還能到處走動。十月,宰相房琯帶兵與叛軍在長安西北的陳陶作戰,陷在城裏的百姓日夜渴盼迎接官軍入城,但結果是“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作為對曆史最忠實的詩人,他寫下被占領的長安城裏發生的一切:昨夜東風吹血腥,東來橐(tuo)駝滿舊都。(《哀王孫》)群胡歸來血洗箭,仍唱胡歌飲都市。(《悲陳陶》)


    這是他曾經親見“稻米流脂粟米白”,“男耕女桑不相失”的城市。


    與被囚禁的許多官員一樣,杜甫打算逃出城去尋找肅宗的臨時朝廷,他遺失多年的運氣在這時忽然降臨。杜甫借著蔥蘢的草木悄悄逃出了長安城,順利來到鳳翔,見到了皇帝。這本該莊嚴的場合卻被他破爛到露出手肘的衣服和腳上一雙沾滿泥汙的麻鞋弄得令人哭笑不得。不過,皇帝很高興有從前東宮的屬臣追隨自己來到鳳翔,給他升了一級官,任命他做左拾遺,從八品上的小官,但是皇帝近臣,負責諫諍。


    臨時朝廷在鳳翔日夜謀劃打敗安祿山奪回長安,除此之外,被戰爭打亂的嫉妒、猜忌、利益鬥爭又與朝廷的重建一起,再次複蘇。皇帝已經迫不及待處置了宰相房琯,理由是房琯的門客收受賄賂。實際上,他早就懷疑這是他父親玄宗派來監視他的間諜。進諫,是杜甫職責所在。他迫不及待地向皇帝說明房琯的才能學識,德高望重,極力想證明這是皇帝的誤判。挖空心思想要趕走房琯的皇帝惱羞成怒,杜甫很快被逮捕。禦史大夫、憲部尚書、大理寺卿三司會審,同問他的罪——在這樣緊張的戰爭中,因為本分直言而得到這樣隆重的審訊,簡直滑稽到讓人悲憤。多虧宰相張鎬為他求情,才免了罪。


    杜甫的正直實在刺眼。皇帝看著他心煩,想要把杜甫趕出朝廷去,沒有通過正常的製詔程序,沒經過門下省審核,親自下“墨製”[22]讓杜甫回家去探親。不服氣的杜甫寫了《北征》,開頭寫道,“杜子將北征,蒼茫問家室”——他終於可以回家,但舉頭茫然,不知道家還在不在。一邊擔憂家小,一邊依然放心不下百廢待興的朝廷,臨走時在闕下拜別,絮絮叨叨地自我剖白:“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失。君誠中興主,經緯固密勿。東胡反未已,臣甫憤所切。”恍恍惚惚走出好遠了,依然忍不住回頭遙望皇帝所在的鳳翔,看見旌旗在夕陽裏明滅搖動,滿心憂慮。


    短短幾個月前,在妻子生死不知的戰亂裏,他懷揣為國盡忠的滿腔熱情穿越叛軍,逃向鳳翔,寫下《述懷》:“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涕淚授拾遺,流離主恩厚。”本來有回家探親的機會,但為了報答皇帝,也沒有開口,隻能寫一封信,向家裏報平安——並不知道家裏能否收到。聽說羌村也遭了難,連雞狗都不能幸免,不知道他家那間破茅屋裏,還剩幾個人?聽說鬆柏都被連根拔起,但羌村土冷,妻兒的屍骨或許還沒有朽爛。回家的路上,一路都是呻吟和血腥味。他沒有聽見任何家裏的消息,甚至拒絕聽見任何消息,不知道,就總有一點兒希望。


    他回到羌村的那天,成了村裏的大新聞。群雞亂叫著被村人趕上了樹,鄰居擠著趴在院牆上,長老攜酒而來,一定要他喝,一邊還抱歉地解釋,酒不好,味薄,地沒有人耕種,沒有糧食釀酒。妻子打開門看見是他,且喜且驚:以為他早已死了,沒想到卻站在自己麵前!他的二兒子宗武,原先皮膚最白,是他的“驕兒”,但現在臉上全是泥垢,腳上連襪子都沒有,見到爸爸反而羞愧地掩臉背過身去哭泣。自他到家就人前人後地跟著,繞膝黏著,害怕稍微放手,父親又不見了。他沒忘記給妻子帶回兩盒胭脂,小女兒見了新奇,學著母親的樣子梳頭,畫眉,畫成了一張又紅又白的花臉。父老請他吃飯,席間談到局勢,人人仰天長歎,老淚縱橫。


    杜甫把這一次回家的旅程寫成《羌村三首》。與《述懷》《北征》一起,都是他最好的詩。他從前寫詩,一門心思要叫長安城裏的親貴知道他的才華,他懂得一千個典故,還可以用一萬種方式表達。比起他能夠熟練操弄的典故,他看見的、他遭遇的,那些旁的詩人不愛寫的,如草屑一樣的人生,更有穿透人心的力量。現在,上天選擇了他,把這支筆放進他的手裏,要他記下安史之亂以來的一點一滴。再沒有比他更好的選擇——他有足夠的筆力,他還有如火的心力,有時如燭,有時如炬,但他總是老實地張著眼睛,老實到憨。他直勾勾地看著來到麵前的一切,他哭,他笑,他受不了了,他也不能轉過身去——在他,這都是他應該承擔的責任。


    所以,至德二載(757年)十一月的時候,當他在羌村聽到肅宗昭告天下,長安收複,他沒有猶豫地便整理行裝,離開妻兒,向長安進發,哪怕皇帝根本不希望看見這個如鯁在喉的拾遺。


    六


    百廢待興。杜甫把在天寶年間空置的才智全部投入對工作的熱情裏。一連寫了好幾首詩記錄他短暫的中樞生活。在《春宿左省》裏,他記錄一次沒有睡好的值夜。他躺在床上,聽見啾啾鳥鳴,看見花隱牆垣,想到同樣的星空照耀百廢待興的長安城裏一戶一戶的平民。越想越焦躁,無法入眠,一遍遍在心底盤算明早要向皇帝啟奏的話題。他等待著金鑰匙打開日華門,一次又一次地問,幾點了?


    可惜,他過於看重諫官的職責卻忽視了朝堂上肅宗清洗玄宗舊人的主題。肅宗從四川迎回了父親玄宗,表麵上父慈子孝,但肅宗心裏一直焦慮自己做皇帝的合法性,總害怕玄宗再廢掉他,於是看玄宗舊臣,便覺得人人圖謀不軌。最要緊,就是把房琯支走——房琯曾經勸玄宗分封兒子為各地諸侯,人人帶兵勤王,直接促成了永王李璘擁兵自重,與肅宗爭奪王位。而杜甫恰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替房琯說話,很快,他就被冷落排擠,便又跑去喝酒,還是長安城裏他最喜歡的曲江。自言自語寫了好幾首詩:說別人不喜歡他——“縱飲久判人共棄,懶朝真與世相違”,也說自己窮——“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


    長安的物價與戰前相比,有天壤之別。玄宗天寶末年,杜甫做從八品下的右衛率府兵曹參軍,是扔在高官雲集的宣陽坊、平康坊裏都沒人睬一眼的小官。但按規定,他也有兩百五十畝職田,年收入有一百三十四斛穀物,每個月朝廷還發錢,大約有三萬五千六百。甚至,朝廷還配給他兩個仆人、幾匹馬,還能報銷一些其他日常開銷。甚至在天寶十四載(755年),為了讓在京的低級官員過得舒服一點兒,玄宗還剛給兩京九品以上官員加過兩成的工資。養活杜甫家十口人不成問題。天寶五載(746年),一鬥米十三錢,但乾元元年(758年),一鬥米要七千錢,一鬥酒三百錢。物價飛漲,甚至想要一匹馬,也難於上青天——戰馬是軍需物資,已經收歸國家統一管理。


    杜甫現在當官了,過得卻比從前最淒慘時還要拮據。天寶十三載(754年),他窮到要靠定額售賣的太倉米為生,但也還能剩下點錢買酒去找鄭虔勾兌勾兌痛飲一回。現在八品朝官左拾遺,買酒的錢,卻來自典當春衣。


    這個貧窮尷尬說不上話的拾遺也很快沒得做了。乾元元年(758年)夏天,杜甫因為房琯的牽連被放逐為華州司功參軍。金光門在長安城西,華州(今陝西華縣)在南邊,出城的時候,杜甫特地繞道金光門與朋友道別。一年多前,在安祿山叛軍占領的長安,他從金光門逃出長安奔向鳳翔,滿懷報效國家的熱情。他一次次拋下家庭,不顧性命,在戰亂裏艱難地尋找朝廷和皇帝。現在,作為皇帝忠誠的臣子,他被放逐,領命離開。走出金光門的時候,杜甫駐馬,再次回望這座已經被摧毀的破敗城市。他花費一生最寶貴的十年,想要在城裏紮下根來,但終於沒能成功。


    他不知道,這一次離開,就是他與這座城市的永別。


    七


    杜甫到華州的時候,是一年最熱的六月。安史之亂遠未結束。朝廷的府庫無積蓄,將士的軍功無錢賞賜,隻能以官爵做賞。將軍出征,都配發空名告身[23],便於臨時填寫。於是官越給越多,越給越大,也越來越不值錢,寫著大將軍的告身,才能換一壺酒。華州是科考大州,各種各樣“走關係”的請托都朝著專管科考的司功參軍而來。


    沒有絲毫休息的時間,杜甫到任之日便開始上班,暑氣蒸騰,汗透重衫。案前是堆積如山的公文,飯碗放在麵前也來不及吃一口,便宜了嗡嗡亂飛的蒼蠅。撓著頭發想大喊一聲,但源源不斷送來的文書並不體諒這糟老頭內心的崩潰。


    司功參軍、管理學校、廟宇、考試、典禮……一份枯燥繁雜的工作,並不是他想象裏為皇帝出謀劃策的“做官”,但他依然盡心盡力去做了。他為即將去長安參加吏部考試的學生們準備了五個策問的問題:怎樣在公開市場中買不到馬匹時提高驛站係統的效率?有沒有辦法修訂征兵方式,能夠保證軍隊兵源的同時也保證農業生產的勞動力?有沒有提高糧食儲備扼製通貨膨脹的好辦法?……都是他受過的苦。他想著,盡管如此,他還享受著家族“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的特權,一般的百姓,隻能更辛苦。他受過罪了,便想著要保護比他更弱小的那些不用重蹈覆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這是儒家“愛人”最樸素的出發點。


    但似乎並不受歡迎。從前考試都是考詩歌文章,憑什麽在他手下就要準備經濟時務?最沒有資格來出考題的,大概就是他這樣一個考進士,考製科,投匭獻賦,所有的考試都參加過,卻從來沒考中的人吧。


    夏天在忙亂卻沒有絲毫成就感的公務中過去,誠然他依舊懷有對朝廷百死不悔的忠誠,但一再被冷落、忽視、排擠,與煩瑣卻不重要的公務一道,都是一種累增的疲憊。下一年秋天,關中地區無法從戰亂中恢複過來,物價飛漲,糧食歉收。心灰意懶的杜甫再一次陷入饑餓。向來心向朝廷一往無前的杜甫萌生了退意。


    正在此時,杜甫收到朋友熱情的信邀請他移居秦州(今甘肅天水)。他沒有仔細規劃,立刻辭了華州司功參軍的官,帶著一家老小翻過隴山來到秦州。這位朋友卻並未能履行諾言,杜甫一家在秦州陷入了孤立無援進退兩難的境地。


    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遊。


    杜甫還沒有來得及享受逃離枯燥公務的閑暇,一下子落入生存的泥潭。他還勉強振奮精神誇獎了秦州的風光:“落日邀雙鳥,晴天卷片雲。”打腫了臉充胖子一般在詩句裏享受他的世外桃源。氣溫一天天冷下去,自然能夠提供的食物終於不再能支撐他對隱居的浪漫想象。更危險的是,秦州很快就成了戰場。秦州與吐蕃相連,安史之亂爆發後,吐蕃趁機占領了許多邊地,入夜之後,常有報警的烽火閃爍在群山之間。


    不得已,十月,杜甫再次帶著家人遠行。這次,是受同穀縣宰的邀請輾轉遷往同穀(今甘肅成縣)。預想中的幫助又一次落了空。他隻能重操舊業又做起了山裏采藥市裏換米的艱苦營生。冬天到了,沒有吃的,隻能穿著短褲拾橡栗、掘黃獨,勉強果腹。兒子與他一道去挖食物卻空手而歸,空蕩蕩的家裏隻聽見兒女喊餓的呻吟。


    臘月開始的時候,為生計所迫的杜甫再次開始攜家帶口的遷徙。從甘肅翻山越嶺,過龍門閣、劍門、鹿頭山,終於在除夕之前到了成都。初來乍到,在一年裏最熱鬧的時候,寄住在浣花溪邊草堂寺的一間廢舊空屋子裏。


    從華州到成都,乾元二年(759年)在四次長途搬遷中度過。過了年他就虛四十九歲了。他的曾祖父杜依藝在他這個年紀已經做了鞏縣縣令,他的祖父杜審言在他的年紀,早已叫天下人知道了他的清狂才名。杜甫曾經說過,自己家族到近幾代衰敗,鍾鳴鼎食的氣象不複從前。但他的父親杜閑最起碼還是五品的紫袍高官,做兗州司馬,奉天令,養得起他衣食優裕、肥馬輕裘地遊蕩於齊、楚、吳、越。而他,身無長物,在一年裏最該享受安寧豐裕的時候,帶著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們寄住在一間破廟裏。作為臣子,他無法施展抱負報效國家;作為父親,他也無法給孩子們好的教育;弟弟們在遠方,同樣忍饑挨餓,妹妹喪夫帶著孩子勉強生活,作為家裏的嫡長子,他甚至無力團聚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庭。


    他開始努力經營日常生活。為了一個容身之處,他不得不覥著臉向朋友乞討。天寶年間,當他依然固執地在長安蹉跎時,跑去給當時的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做幕僚的那個朋友——高適,在安史之亂裏飛黃騰達了!哥舒翰敗於潼關,高適奔向玄宗,又在肅宗與玄宗爭奪政權時奔向肅宗,幫著肅宗討伐玄宗派去江南的永王李璘,先做蜀州刺史又做彭州刺史,剛好在四川。杜甫常給他寫信,多半是求他救急。靠著高適送的一點兒米與鄰居的菜蔬過日子。


    下一年,杜甫發奮向朋友們求告,終於用朋友們資助的茅草,在浣花溪西頭建起一座白茅草堂。村裏隻有八九戶人家,水流在此變緩,圓菏浮小葉,細麥落輕花。他開辟了一塊菜園、一塊藥欄,還沿著屋外小徑種了花。他仔細地規劃了花園的樣子:買了翠竹,還向朋友們寫信尋覓鬆樹、桃樹與綿竹。在五十歲這年,老杜甫終於有了一處容身之所。“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賢惠的妻子,懂事的兒女能在簡陋的環境裏自得其樂,對於杜甫,是一種欣慰,也是一種心酸。


    他不能停止對時事的關心。別人受的苦,都像加在他身上,他自己受了苦,總要想到比他更慘的人。夏天大風卷起屋簷上的白茅,“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但是他想到的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不能總受朋友接濟,杜甫終於還是去找了一份工作,不情不願地在異鄉安頓下來,做從前不愛做的幕府。當年在長安有些交情的嚴武因為軍功,做劍南節度使,請杜甫做他的幕僚,甚至在廣德二年(764年)為他向朝廷要了一個“檢校工部員外郎”的名頭。這個從六品上的官階是杜甫這生榮耀的頂點,但它到來在戰亂頻繁的時候,作為一個虛銜,表彰他做幕僚的成就,簡直讓人哭笑不得。


    幕府的規矩並不比在華州做司功參軍輕鬆:晨入夜歸,不是生病事故,不許遲到早退。與剛入仕途的年輕人一起工作,他們並不知道這個頭發花白、脾氣倔強的糟老頭過去的故事,隻覺得他格格不入。杜甫忍受漫長的工時,忍受年輕人的排擠,失望氣憤,也隻能在詩句裏默默排遣:白頭趨幕府,深覺負平生。


    他五十好幾了,原先被掩藏在家國責任感與自我成就的強烈願望之下,那些隻習慣故鄉故土的根須,被蹉跎的年歲滋養,正與杜甫的白發皺紋一道瘋長。他依然有“致君堯舜上”的決心,但他也是個老頭了。他不能抹去人人都有的那點庸俗的對落葉歸根的渴望。他越來越頻繁地想起兒時的往事。


    杜甫出生在河南鞏縣。兒時的院子裏有一棵高大的棗樹。八月棗子熟了,弟弟妹妹嘴饞,他這個哥哥便猴兒一樣,一天上樹千回,丟棗子給樹下笑著叫著張著手的弟妹。他有四個弟弟,除去跟著他一起到了四川的杜豐,其餘三人,在戰亂裏不通音信。後來杜甫終於在成都與弟弟杜穎重聚,他們談論起散落各地的兄弟姐妹和姑姑,團聚的願望無比強烈,也無比困難。


    他不止一次製定過回到長安的路線。戰亂仍在繼續,要想回到長安、洛陽一帶,關山阻絕。寶應元年(762年)四月,杜甫聽說官軍和回紇軍隊終於收複了河南河北的大部分地區——安史之亂似乎就算是結束了。老詩人“漫卷詩書喜欲狂”。在這首《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裏,杜甫喜滋滋地寫下規劃了無數遍的旅途: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他將順涪水、嘉陵江到達重慶,而後沿著長江放舟東下到達江陵。由江陵登陸,北行至襄陽,再往北,是南陽,而後就是洛陽。從洛陽他可以去老家偃師,也可以回到長安。


    每每有了一些希望,總換來更大的失望。這年七月,劍南兵馬使徐知道叛亂。轉過年去的廣德元年(763年),吐蕃舉全國之兵二十萬入侵,唐朝負責帶兵勤王的關內副元帥郭子儀手裏隻有二十人。在安史之亂裏帶兵收複洛陽、長安的唐代宗再次倉皇逃出長安奔向陝州。吐蕃軍隊一路向東,甚至占領了四川的一部分地區。杜甫不得不離開成都去梓州(今四川三台)、閬州(今四川閬中)躲避。


    回家的計劃從此耽擱下來。


    八


    從乾元二年(759年)到永泰元年(765年),杜甫一家斷斷續續地在成都住了五年。除去長安,成都是他成年之後居住最久的城市。更重要的是,他在成都有草堂、花園與藥圃,有一份工作,日子過得遠比在長安舒適。可是,他從沒有把成都當成家,他在成都鬧市的每一次遊蕩,都是為了收集一點兒與他一樣流落在外的屬於長安的靈魂。


    有一位混跡人群的白發老人,因為窮,被嘲諷驅趕,是長安城裏久有盛名的畫家曹霸。川人並不知道這就是當年在長安為皇帝畫過坐騎“照夜白”與“玉花驄”的名畫家曹霸。現在,人人都為吃飽肚子四散奔忙,不再有人有興趣花費時間來讚美技藝與想象。長安城裏,曹霸恐怕也不怎麽認識杜甫,但此時,這個熱情的節度參謀,卻硬拉著他的袖子,為他寫了一首好詩《丹青引贈曹將軍霸》:


    將軍魏武之子孫,於今為庶為清門。


    英雄割據雖已矣,文彩風流今尚存。


    ……


    即今漂泊幹戈際,屢貌尋常行路人。


    途窮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貧。


    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壈纏其身。


    曹霸有一個少年成名的弟子韓幹,青出於藍,比曹霸出名很多。杜甫安慰他說,“幹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huá liu)氣凋喪”——韓幹畫馬太肥了,沒能畫出昂揚骨氣。但是他也給韓幹寫過文,讚美他說:“韓幹畫馬,毫端有神。驊騮老大,騕褭(yǎo niǎo)清新。”比杜甫更晚些的美術史家張彥遠批評他不懂畫,見誰說誰好。


    張彥遠不懂杜甫的善良。


    人的交往最堅固的方式總是以利益維係,或是有求於彼此,或是結成榮辱與共的同盟。除此之外,欣賞仰慕,都不能避免地隨著時間的流逝、距離的增長而淡漠。但是杜甫,他記性過於好了。哪怕僅僅是聽說,他也永遠記得他們最光華璀璨的一麵。哪怕天南海北,杳無音信,哪怕別人根本不認識他,他也一定以最熱情的筆觸讚美他們。


    他們都是盛唐繁華的證明。洛陽宮殿燒焚盡,宗廟新除狐兔穴。務實的後人還沒有時間來憑吊這些細枝末節。隻有杜甫——對於杜甫,構成曾經長安城輝煌的每一個名字都是他賴以生存的回憶。


    玄宗時代,獎掖民牧,引進西域種馬,到開元十三年(725年),唐王朝擁有四十三萬匹駿馬。少年時的杜甫,在父親的資助下,也愛騎著駿馬遊曆山川;也愛在名人家裏觀賞好馬,讚美它們“驍騰有如此,萬裏可橫行”,“此皆騎戰一敵萬,縞素漠漠開風沙”——開邊拓土,為唐王朝戰無不勝。


    現在,國家崩潰,象征著她的驕傲的“馬”也不再是最受歡迎的繪畫對象。名畫家韋偃也曾是長安城裏畫馬的高手,但在成都,主顧更喜歡他畫鬆樹。杜甫聽說韋偃在成都,趕緊不知道哪裏摸出來一匹上好的東絹,扛去韋偃家,請他為自己畫一壁古鬆。但杜甫的草堂建成,將要離開成都的韋偃還是決定為他在璧上留下兩匹駿馬。


    藝術的纖細敏感,需要受過訓練的眼睛才能夠讚許,依賴時代以優裕寬容照亮。現在,精心鑽研的聲調、筆觸與韻律都無可避免地與曾經強盛的時代一道沉入曆史的長夜。廣德二年(764年),杜甫一連寫了兩首詩,紀念他死去與艱難活著的畫家朋友們。焰火燃盡,藝術家們並不能在生死與戰禍裏摘別出自己的命運:


    鄭公粉繪隨長夜,曹霸丹青已白頭。


    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間不解重驊騮。


    ——《存歿口號二首·其二》


    杜甫仔細地記錄他們過去的輝煌,哪怕在他們輝煌的長安城裏,他也不過是一個在筵席上敬陪末座的小角色。但通過複述他們的輝煌,杜甫一次次聞到昌樂坊一帶濃鬱的梨花蜜甜香,他再次看見飛閣相連的大明宮。慈恩寺高塔下年輕的鄭虔、王維分據白壁兩端,擠擠攘攘等著聽故事看畫畫的人群壓低聲音興奮地談論著他們的衣著、神貌,他們執筆的手勢。甚至啟夏門邊他住過的陋巷,無數個積水成塘的下雨天。


    但是誰又如他記得長安一樣記得這個喋喋不休的老詩人呢?


    九


    永泰元年(765年),嚴武去世,杜甫在成都再無依靠。靠著攢下的一點兒錢,他終於正式開始了歸鄉的旅途。五年前,他進入成都,一窮二白,幾乎一無所有。現在他離開,連健康也失去了。在長安時染上的肺病一直沒好,糖尿病也越發嚴重,發起病來,焦渴難耐。風痹發作,右臂抬不起來。聾了左耳。


    這一趟被貧窮與疾病糾纏的旅途並不順利,磕磕絆絆,走走停停。大曆元年(766年),杜甫一家來到夔(kui)州(今四川奉節),他在此度過了兩年多的時光。有段時間,他居住在城外建在江邊凸出的岩壁上的西閣。朱紅色的欄杆圍繞著樓閣,他常常獨自站在欄杆隔成的露台上看岩層中露出的薄雲,水浪中翻湧的月亮。秋天的黃昏,他望著黑夜遮蔽晚霞,星子彌漫天際。石上藤蘿,洲前蘆花,水邊搗衣聲陣陣而來,是當地人家在準備衣料做冬衣。他總是抬頭不由自主順著北鬥的方向尋找長安的位置。


    在夔州的秋夜裏,杜甫一口氣寫下八首《秋興》,全是回憶裏的長安。“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曾經杜陵的同學少年得勢升官,也不再理他了。“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他離開長安之後,戰爭與叛亂,朝堂上翻雲覆雨的鬥爭,如下棋一樣瞬息萬變。“彩筆昔曾幹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他也曾獻賦皇帝獲得讚賞,宰相們圍如牆堵,看他寫文章。這座城市裏留有他最意氣風發的好年歲,也有他總是功敗垂成的十年,但那都過去了。


    現在,是他在長安寫下求官不得的悲憤愁苦時根本無法想象的憂慮——白了頭發,戰火滿地,漂泊他鄉。而自然從不理會人心的悲苦,在一次次春回裏複習青春與溫馨,理直氣壯地向他展示著“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燕子走了還會飛來,山花落了還會再開。但對於人,過去的年歲不會倒回。當他一次次記錄他死去與流落他鄉的藝術家朋友們人生的最終章時,他知道,他也正在一天天去往與他們相同的方向。杜甫依然記得自己對於未來曾經有過的那些高遠的期望,現在,他知道,那些都不會再發生在自己身上。


    這年秋天,吐蕃入侵,占領靈武,去往中原的道路再次封閉。


    長安依然遠在千裏之外。


    十


    在夔州度過第三個除夕之前,杜甫一家終於聽見了好消息:吐蕃的入侵漸漸平定,在戰亂裏音信不通的弟弟杜觀在荊州當陽定居下來,連連寫信催喚他一道居住。他喜滋滋寫了好幾首詩,終於確定,過了除夕,就出三峽,與弟弟們團聚,回家去。


    杜甫一家終於在大曆三年(768年)正月中旬動身,三月到達江陵。沿著長江水道從湖北到湖南,向東而去。一路缺衣少食,旅途艱難。歲暮時,到了洞庭湖。他登上波光映照裏聳立的嶽陽樓。日月在湖水上輪轉,舉目四望,不再有年輕時登高的壯思逸興,哪怕他的願望僅剩下活著與家人團聚,也顯得太奢侈了——他回家的道路如同在湖麵上漂轉的孤舟:


    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登嶽陽樓》


    他摸索著在回鄉的路上尋找親人故舊,總不能如願。大曆四年(769年),杜甫從洞庭湖出發,經過潭州(今湖南長沙)抵達衡州(今湖南衡陽),原想投奔衡州刺史韋之晉,但到達衡州,才知道韋之晉已經調任潭州。折返潭州又發現韋之晉已經去世。這葉載著杜甫家人的小舟在江中彷徨漂流。兩岸峭壁對峙,他真的見到了山巔的鳳凰——君不見,瀟湘之山衡山高,山巔朱鳳聲嗷嗷。距離他第一次開口吟詠鳳凰,五十多年過去了。他眼裏的鳳凰不再高傲。現在他知道,一隻困在羅網裏的朱鳳如果還想要保護比他更弱小的白鳥,除了孤獨,還會得到勞累、擔憂和鴟鴞(chi xiāo)的仇恨。


    大約也是在這一帶,他聽見熟悉的歌聲掠過波光搖曳的水麵杳杳傳來: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唱歌的是宮裏的名歌手李龜年。從前他在大明宮的宴會上唱歌,現在是湖南采訪使的遊船上。李龜年已經很老很老了。寫下這首詩的王維也已經在八年前去世。


    在這一趟斷斷續續無比艱難的還鄉旅途中,杜甫不斷地告別。告別自己年輕時的誌願,告別曾經的朋友。李龜年本比杜甫年長許多,杜甫第一次聽見他唱歌,才十幾歲。如今,兩個白發老頭竟然分辨不出誰更老一些。唯一知道的是,這一次偶遇之後,衰老流離,恐怕再也不會相見。杜甫以描寫“再逢”為這次相見寫了一首關於離別的詩:


    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江南逢李龜年》


    有人說詩中描繪的江南與他們遇見的地點對不上,恐怕這不是杜甫的親作。但如果這確是杜甫寫的,便是他最後一首絕句。


    十一


    中原戰火未熄,長江水道也並不安全。大曆五年(770年)四月,湖南兵馬使臧玠在潭州反叛,他不得不再次離開這一帶。沿耒水上行去郴州投靠舅父崔偉。夏天,杜甫一家被夏季暴漲的江水困在荒蕪的江中,幸好有耒陽縣令派人送來酒肉才免於餓死——傳說裏,饑餓多日的杜甫,飽餐一頓,暴食而亡。但與傳說相反,杜甫並沒有死於聶縣令好心送來的酒肉。飽餐一頓,小船離開耒陽流向未知的未來。


    冬天到來的時候,載著杜甫的那條小船依然在洞庭湖一帶遊蕩。夜晚的湖麵寬闊平靜,他可以看見獵戶座裏最亮的那顆星早早升起在北天。岸邊層層疊疊的小山和山上的紅楓在淺淺霧靄裏隱隱約約透出溫柔的輪廓。


    他幾乎記不起家鄉的冬天了。他年輕時考進士不中,齊、楚、燕、趙玩了一圈之後,回到偃師首陽山下蓋了幾間土房,鄭重地辦了暖房儀式,刻石樹碑,祭奠了他們杜家最有名的祖先西晉當陽君杜預。準備安家在此。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幾間土房也許此時已經被白雪覆蓋,也許,早就毀滅在連綿的兵禍裏。


    依然在病中的杜甫久不能眠,趴在枕上給湖南的親友寫信。在這首《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裏,他抱怨病痛的折磨,年歲的蕪沒,他反省年輕時在長安熱情的幹謁,也敘說在戰亂裏反複的流離。最重要的是,戰爭為什麽還沒有結束?他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回到長安,回到他北方的故鄉?


    據說,寫完這封信的這個冬天,五十八歲的杜甫病死在嶽州。


    哪怕是死了,他也遙望故鄉,想要回家。杜甫寵愛的兒子宗武帶著歸葬父親的遺命流落湖湘。驕傲的老父親曾經在一年年的漂泊裏攤著滿床的書教他尋覓詩句與音律;他咿呀學語時便能“問知人客姓,誦得老夫詩”;漂泊夔州的元旦,年老體衰的父親提起筆來卻手指顫抖,筆落在紙上,十四歲的宗武落下眼淚,父親卻笑著寫道,“汝啼吾手戰,吾笑汝身長”——你因為我手抖而哭,我卻因為你長高而笑;在他生日時,為他寫詩,“自從都邑語,已伴老夫名。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寄望他成為杜家更聲名卓著的詩人。


    但因為貧窮與疾病,宗武英年早逝。他甚至無法將父親的遺骨帶回偃師的家族墓地安葬,遑論鑽研詩藝。宗武死前一再囑咐大兒子杜嗣業一定要將杜甫歸葬偃師。一直到唐憲宗元和八年(813年),杜嗣業一邊借錢,一邊沿路乞討求告,才終於將杜甫遷葬回偃師,完成了祖父念念不得的還鄉之願。


    這一年,距離杜甫去世已經過去四十三年。


    先人歸葬,總要請名人樹碑作銘,最好還是死者的親朋好友,才能記功彰美。杜甫的朋友們早已作古,新一代的詩人們又在長安崛起,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沒有聽說過杜甫的名字。杜嗣業途經江陵,聽說名詩人元稹正在做江陵府士曹參軍,便動了心思。求大詩人作碑文,價錢不菲。杜嗣業沒有多少錢,況且元稹正重病,生著瘧疾。希望渺茫,也要試一試。杜嗣業向元稹投遞了祖父的詩,並請求一篇墓誌銘。


    沒想到元稹少年時便讀過杜甫,他欣然應允,寫下《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係銘並序》。元稹說,杜甫寫樂府壯浪縱恣,寫長詩辭氣豪邁,風調情深。寫律詩對律精確又不落俗套。盡得古今之體勢,兼得人人之所獨專。他一直想為杜甫的詩歌文章分類注解,但終於病懶不能完成。


    詩到元和體變新。中唐的詩人,跟隨杜甫的視角寫詩,為時為世,臧否時弊。


    但杜甫的後人裏,再也沒有出過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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