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泛黃發硬的門簾隨著她的動作“嘩啦”一聲輕響。


    店裏沒有人,而白月棠的聲音從裏間傳出來:“包子和米湯都賣完啦,明兒個老早來!”


    孟微之把箱子也拉了進去,滾輪在地板上劃出一道塵土的汙漬。


    她想起白月棠的聽覺一直十分靈敏,也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後天練成。孟微之小的時候和她睡一張架子床,晚上起來上個廁所她都會醒來給孟微之開燈,因此剛才孟微之一進來,在裏間的她就立刻聽見了。


    孟微之沒有出去,白月棠從裏間的廚房出來,道:“剛說了,包子都賣——”


    看見孟微之的時候,她的話就這麽梗在了喉嚨裏。


    “了了!”白也棠驚喜的叫,“你,你咋麽不講一聲就回來了?”


    時隔近六年,她依舊能一眼認出已經長大成人的孟微之;可是對於孟微之來說,卻已經是幾十年的光景,還有一場天人永隔。


    白月棠看上去比她的實際年齡要蒼老很多,身材瘦小,年輕時還清秀的長相早就被命運和歲月犁成了深深溝壑,胸前套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圍裙,站在那裏普通而局促。


    “我,”孟微之咽了一口唾沫,卻還是感覺自己喉嚨口哽著什麽東西,“——我回來看看你。”


    聽到這句話,白月棠瞬間說不出話來。


    她吸了吸鼻子,“誒”了一聲,接過孟微之手邊的行李箱往裏間推,邊走邊道:“快坐下,想吃什麽告訴媽,媽去給你做——去超市買!”


    裏間的門簾一扇而過,孟微之看見她用手背抹了好幾次眼睛,又好像在斟酌箱子放在什麽位置合適,隔了好一會才出來,眼睛泛著紅。


    孟微之和隨身背的挎包放在了冰箱上,道:“吃羊肉糊鍋。”


    “好,媽給你多放粉條,”白月棠滿口答應著把圍裙脫下來搭在椅子背上,“但是家裏沒有羊肉,得去買,你先坐著,我一陣就回來。”


    孟微之問:“你去南門買嗎?”


    “現在市場挪到西門了,”白月棠說,“南門那裏修了個新電影院。”


    “我和你一起去吧。”


    “誒,好!”白月棠臉上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順便過去給你買幾兩糖瓜。”


    糖瓜並不是真的瓜,而一種拳頭大小,瓜形狀的麥芽糖,是孟微之小時候的摯愛。


    “現在還有賣?”她問。


    “不多啦,隻有一家,”白月棠說,“但是我知道在什麽地方,就在郵電局過去那個巷巷口,你能想起來不?”


    “能,”孟微之應答著,“能想起來。”


    “哎……”白月棠歎了一聲,“你不在這麽些年,縣上變化挺大,現在一個人出去,還怕你找不著呢。”


    她說著和孟微之出了早餐店,“嘩啦”一聲拉下卷閘門。


    鄰家便利店的老板娘出門倒水,看見白月棠驚訝道:“呀,棠姐,這麽早就關門啦?”


    白月棠樂嗬嗬的道:“都賣完了,正好娃回來,想吃羊肉,帶她去買點。”


    老板娘的丹鳳眼瞪了老大:“你女子?怎麽從來沒有見過?”


    “阿姨好,我在燕京上學,”孟微之回答她,“很少回來。”


    “對,了了念書忙得很。”


    “這樣啊……那,你們快去市場吧,再遲沒有好肉啦!”


    ……


    西門的市場和孟微之印象中也不一樣。


    原本市場還在南門的時候,所有攤位都是露天擺放,生蔬與熟食間相或雜,髒汙遍地。倘若逢上落雨天,那更是汙水橫流,沒有個下腳的地方。


    而現在的西門市場卻要幹淨許多,整個一大片地方都修了頂棚,劃開區域和攤位,一目了然,也更方便。


    白月棠很快買好了兩斤羊肉,又買了兩斤豬肉和一隻殺好的母雞,孟微之跟在後麵看她高高興興的和那些攤老板討價還價,恍惚裏有種回到小時候的感覺。


    回去的路上白月棠特地帶著她從東邊的路走,就為了去巷子裏買幾顆糖瓜。


    白月棠走在前麵,孟微之看著她瘦小的背影在青石板台階上一路而下,午後的陽光跳躍著一點單薄的金色。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東西太重而有點腳步蹣跚,又或者是,她已經老了。


    孟微之追上去,從她手裏接過幾個袋子,道:“我來拿吧。”


    白月棠拽著塑料袋的手一緊,連忙道:“太重了,你提不動。”


    “我都十九了,”孟微之抬手比劃了一下,她身高一米六八,比白月棠高幾乎高出了半個頭,“怎麽可能提不動?”


    “年過了六月才過十九,現在還是十八,小著呢。”


    孟微之哭笑不得,強行奪過兩三個袋子拎著,和她並排往回走。


    白月棠笑嗬嗬的誇她:“我了了這麽懂事……”


    ==


    下午飯孟微之吃了一大碗,整個人都撐的沒有辦法動彈,白月棠沒辦法隻好去給她買了消食藥,又讓她出去走動走動,到晚上□□點才總算好了點。


    腦子裏12306還在給她科普人類腸胃運動的規律和暴飲暴食的危害,白月棠忽然問她:“了了,要不給你登個旅社住?”


    孟微之問:“床不是空著嗎,為什麽要出去住?”


    白月棠一下子期期艾艾起來:“我……我怕你睡不慣。”


    “沒事,睡的慣。”


    “那我給你換床單去。”


    ……


    因為連著坐車和飛機太累,加上她晚上又吃多了,不到十點就昏昏欲睡,簡單的洗漱過後就縮在了床上,打盹兒打著打著就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夢。


    並不奇詭,也不驚悚,簡簡單單,是她一些片片斷斷,關於她曾經的回憶。


    她夢到了她的親生母親陸瓷安。


    陸瓷安長得很美。據說陸家祖籍在姑蘇,孟微之的姥姥又是南方人,於是性格嫻靜,又生在書香門第,從小就熏陶出一身優雅怡然的溫婉氣質。


    她那麽那麽溫柔,是孟微之這輩子見過最溫柔的人。她離家八年,一切都忘卻了,卻唯獨沒有忘記母親的一聲呼喚。陸瓷安一叫“了了”,她就知道叫她的人是誰。


    要說長相,因該是孟辭笙長的和她最像。孟微之的輪廓要更深邃些,沒那麽柔和,性格也和她大相徑庭,但也許是因為丟過一次,陸瓷安尤其偏愛她。


    她會給孟微之梳頭發,手指輕柔的就像是拂過了雛鳥的羽毛。她教孟微之跳舞,連數出來的節拍都像歌謠一樣好聽。


    可惜孟微之沒有和她相處的了幾年。


    陸瓷安過世之後家裏的氣氛肉眼可見的低迷下去,這個時候孟承思剛好碩士畢業,答辯結束連畢業典禮都沒有參加就從英國飛了回來,處理完母親的葬禮便開始進入公司協助父親。而孟遲一向工作忙碌,時常家裏就剩孟微之和孟辭笙兩個人,可是孟微之和自己的妹妹從來就沒有親昵起來過。


    陸瓷安在世的時候還能共處一室多說幾句話,陸瓷安走後她們的交流就慢慢變少,加上孟辭笙本身安靜乖巧,話不多,又學習好,孟微之的成績卻總是在吊車尾,於是兩個人的關係就越發的沉默下去。


    家裏冷冰冰的,隻有逢年過節才能勉強熱鬧起來,熱鬧過後又重歸於冷寂,於是孟微之不太願意呆在家裏。


    她印象上孟承思和她說過的話很少,很少很少,他也會記得她的和孟辭笙的生日,送昂貴的禮物,去總是終日不見人影。於是孟微之道對哥哥的印象就隻剩下前世,父親過世之後她提出分家產時,他冷厲如刀的眼神。


    父親孟遲死在孟微之大學畢業那一年,死於一場車禍。


    這個消息突如其來砸在三兄妹頭上時,他們誰都沒有反應過來。


    孟微之記得那天晚上,從來不抽煙的孟承思站在陽台上抽了一宿煙,天明的時候他眼白上布滿了血絲,像一隻處於暴虐和墮落邊緣的吸血鬼。孟辭笙大概是哭了一整晚,第二天早上眼睛腫的睜都睜不開了。


    孟微之也記得,自己沒有哭。


    她抓著事故鑒定意見反複問警察,怎麽會是意外事故?怎麽可能是意外事故!


    最後是林陌煙來交警大隊把她拽了回去。


    父親的葬禮和母親的葬禮一樣,沒有顏色,滿是哀悼,二十出頭的孟微之站在靈堂中央,滿世界嘈嘈雜雜或真或假的哀悼和安慰朝她席卷過來,壓的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想要逃離,卻舍不得和父親相處最後一秒。


    棺木送到南山墓地那天下著小雨,漫山長草萋萋青青,雜亂染塵,有蒼老的鬆柏顫顫巍巍立於山壁,綠沉沉的樹冠交相掩映,針葉刺破雨霧長天。


    那是她兩輩子都難忘的一天。


    即使後來過去了那麽久,每每想起這一天的時候,她依舊能隔著時空罅隙感受到壓抑和窒息,以及濃烈的哀傷。


    ……


    不知道在夢裏的回憶徜徉了多久,她恍惚的睜開眼睛,屋子裏一片黑暗,窗簾之間的縫隙割出一線月光,橫在床架子上,借著這點微弱的光線,孟微之能看清楚上鋪的床板底下,貼著大張的樂高蝙蝠俠貼畫,已經褪色泛黃。


    這是她小時候,白月棠找遍了整個縣城的文具店和飾品店才買到她想要的蝙蝠俠,然後為了她每天一睜眼就能看見,直接貼在了床板下方。


    她這才想起,自己現在是在渭川。


    手機呼吸燈一直在亮,孟微之拿過來一看,才十二點半,距離天亮還有很早。


    菜單欄顯示的是林陌煙發的微信,問她睡了沒有。


    她抓著手機正要回消息,忽然聽見白月棠問她:“了了,你還沒睡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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