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這樣就很好啊。她想。


    地府沒有年節,彼岸花開了又謝,就是一歲過了。就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等到孟青羽幡然回首的時候,才發現一甲子彈指一揮間,她竟在這裏陪著這個至今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的古怪男人整整六十年了。


    月爺的行為越來越怪,有幾次孟青羽在睡著的時候,似乎感到月爺伸出了手指,輕輕停在她的臉頰上方。可沒有一次落下來。有時候孟青羽也會問自己,如果真的落下來了,她會怎麽樣呢?惱羞成怒?還是順其自然?她也不知道答案。


    可是,她終於還是沒能等到落下來的那一天。


    這天一清早,月爺沒有像往常坐在他那個寶貝椅子上,恰恰相反,他負手而立,站在忘川之上的獨木橋頭,靜靜看著十殿閻羅的方向。


    “怎麽了?”孟青羽睡眼惺忪地出了屋子。早在四十多年前,她就在月爺家的旁邊也蓋了一個小木屋,算是鄰居,就這麽住在了忘川河畔。


    “沒什麽,喝茶。”月爺看她出來,笑了笑,斟了一碗茶給她。


    “新品?”孟青羽看著那淺綠色的茶湯,聞了聞,是從未見過的特殊香氣。幾十年耳濡目染,她也成了品茗的大家。


    “嗯,新加了渭水金鯉的魚須去腥,還有兩生樹的葉片。配方我寫在這兒了。”


    孟青羽皺了皺眉。她認識月爺這麽久了,還是第一次看他寫下茶湯的方子。


    “你今天很古怪。”她嘟囔道,一口氣把茶湯一飲而盡,然後坐了下來,托腮問道:“有什麽事嗎?”


    月爺背對著她,忽然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你真的不認得我了?”


    “怎麽不認得,”孟青羽沒好氣地說道,“你今天發什麽瘋?”


    “不是,”月爺搖搖頭,“我是說,你真的忘了我是誰了嗎?”


    孟青羽抬眼看向月爺,忽然覺得這張熟悉的臉變得有些陌生了起來,很多從未有過的回憶交錯縱橫,仿佛閃電般地劃過腦海,她慢慢蹲了下來,腦袋好像快要炸開一樣,無數聲音在她耳邊回響:


    “你是什麽人,敢擅闖本王府邸?”


    “有意思......連彼岸花都不認識,地府就還有你這般的糊塗鬼。”


    “你懂劍?你能看得懂本王的劍法?”


    “這把劍是我花了無數心血,采集地府殘存陰氣為你鑄造而成,與你一體同胎,自然心意相通。此劍最後一抹靈性,乃是從忘川之中提取而出,便叫‘冥河’好了。曼陀花開,冥河兩岸,不也是你最愛看的風景嗎?”


    “混賬!你們把她怎麽樣了!有什麽事衝著我來,欺負一個小小陰靈,你也配做這地府之主嗎!”


    ......


    熟悉的聲音一句一句地在耳邊回蕩。孟青羽癡癡抬頭,記憶中的金冠黑袍,變作了如今的一襲單薄長衫,眉眼之間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戾氣早已消散幹淨,如今剩下的,是曾經絕不敢置信的溫潤謙和,但更多的是滿臉的風霜疲憊,比起昔日的意氣風發,桀驁不馴,何止老了十歲百歲?


    “地王?”孟青羽輕輕喚道,兩行清淚從眼角滑落下來,“你怎麽......怎麽變成了這般模樣!”


    月爺靜靜看著她,什麽都沒說,眼神深處卻透出一絲藏不住的溫柔笑意。


    孟青羽突然聽到陣陣低沉的聲音,像是連續不斷炸響的悶雷,轟隆隆地從遠處天際傳來。她心中生出一絲不祥預感,好似什麽災難即將降臨,她猛地抬頭,看向遠處,喃喃道:“怎麽了?”


    “沒什麽,天妒罷了。”月爺的聲音不急不慢地傳來,“人間有生老病死,天界有雷劫火難,而我們地府鬼域之中,也有同樣的東西。等閑鬼物要麽投胎輪回,不在地府久住;要麽沉淪地獄,曆經種種嚴苛厲刑,自然而生,無需渡劫。唯有那些凶煞異常的孤魂野鬼,不受地獄管轄,又不肯入輪回的,才會經曆這種六道之禁。三界之中,這種六道之禁的名號最少為人所知。可是一旦發作,卻是最厲害不過的。”


    “那你是怎麽知道的?”孟青羽心中隱約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百年前,我曾經曆一次,勉強存下半條命來,卻從此重傷了本源,日夜苦受陰火焚身的煎熬。”


    孟青羽的腦海中,浮現起月爺經常咳出的鮮血。她好似忽然明白了什麽,愕然道:“當年......”


    月爺擺了擺手,目光投向遠處的滾滾黑雲。孟青羽的麵前卻好似出現了一個披頭散發,雙目赤紅的黑袍金冠的男人,衝著高坐殿上、投下冰冷目光的帝王怒吼道:“鍾馗,你給我滾下來!”


    她知道的。


    即使打散了身形,化作陰氣,懵懵懂懂,可她都知道的。


    就是那個自稱三界六道無人可入其法眼的倨傲鬼王,那個從來沒當麵對她說過半句癡言妄語的倔強男人,那個總是擺出一副不屑神態,冷冰冰地指點她劍法和修為的地府至尊,在她消失在了這天地之間之後,頭一回散發出了如此可怕的殺心和凶性,不料卻被人算計,滾滾劫雷從天而至,降臨在那地府正中的閻羅殿上。


    “六道之禁當真厲害......任你什麽修為,也別想和這等生老病死、因果循環的自然之威抗衡。當年我重傷之下,還是靠著躲進彼岸的花叢和這忘川水域之中,才勉強撿回了這一條命。”月爺負手而立,淡淡追憶道。他的語氣輕描淡寫,說到這等驚險的生死大劫,卻好似渾然無事一般。


    “命還在,可是心氣兒都被打沒了。我當年何等得意氣風發,自負神通殊勝,就是天界的玉皇老兒,靈山尊者,我也毫無畏懼。地藏王以‘無我無相’之說來勸我,被我一劍斬去十三化身,連那本命一息相連的九環錫杖都險些被我折斷。可從鬼劫中活下來的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任一人修為再頂尖,在天道循環麵前,不過是砂礫螻蟻,不值一提。”


    “我從生為鬼王開始,就知道自己的命運是抗爭,與神佛鬥,與天地鬥,鬥戰無窮。可突然發現這一切都失去了意義的時候,自己存在的根源也消失了。從那之後,我就留在了這個地方,沒有再回閻羅殿中。鍾馗他們知道我還活著,嚇得再也不敢來六道台,生怕與我照麵。可我已經是這般樣子,當年之事,還有什麽好計較的呢?”


    “如今我剩下的唯一念頭,就是想找,找我還活著的意義。”


    “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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