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大駕剛出南田縣衙門不遠,節度使衙門迎接的儀仗就到了。


    果然司馬家早就知道郡主在這裏,還一直派人盯著,隻是郡主不亮明身份,他們就不出現,昨夜郡主才亮明身份,今日一早就來迎接。


    這擺明了上一副公事公辦,跟嶺南王家的郡主隻在明麵上接觸,絕不在私下溝通。這一套禮數做的挑不出毛病,卻讓人寒心。


    若是十年前,司馬亮會這麽做嗎?


    畢竟司馬家曾經是嶺南王帳下大將,是跟著嶺南王幾代人麾下博取軍功的舊將,一招得勢,就不認舊主,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郡主的禮數也挑不出毛病,對方來迎接,就按照禮儀,跟著對方走。


    儀仗、車駕,全都是節度使衙門安排好的。


    南田縣城距離節度使衙門所在的北田縣成並不遠,嶺南最好的地方,都在江邊,北田縣城,過去叫海田縣城,也位於江邊,不過在江北。南田縣城距離大海三十裏,而北田縣城距離大海足有五百裏。


    金川江入海口,是一個開闊的大喇叭,北田縣城就在這大喇叭頂端。入海口這一片廣闊的水麵,如果不是因為是淡水,說這裏上海灣都沒錯。因此兩座縣城,其實位於同一個海灣中。


    走水路要不了一兩個時辰就到了,可不知道為什麽節度使衙門卻放棄水路,大張旗鼓走陸路招搖過市。


    先沿著官道,往西走到北田縣城對岸的渡口,從這裏過江,直達北田縣城。這次在沒有換船馬,船隊直接駛入城中,通過運河直達節度使衙門後門。


    之所以上後門不是大門,是因為節度使衙門上官衙,前院是辦公的地方,後院才是住人的地方,司馬家一家進出,也從不走正麵。另外,運河官溝直通節度使衙門後院,船就直接在這裏停下了。


    下船,換了馬車,駛入節度使衙門後院。裏麵亭台樓閣,仆役成群,絲毫不輸給京城裏的王公之家。


    司馬忠帶著家人在門後迎駕,郡主馬車一到,就帶領一家上下百十口子人磕頭。


    郡主客氣的將司馬家的人扶起。


    主客看似一團和氣。


    接著司馬忠,讓家人離開,他帶著幾個下人,親自在左右伺候,將郡主恭送進後宅正屋。劉知易等人也各有安排。


    很快擺上宴席招待眾人,席上一共四人。


    郡主是主客,劉知易是陪客,司馬忠是主人,還有一個陪人,是個半老的先生。


    入席隻會,劉知易細心觀察,司馬忠身穿便服,年紀看著約莫四十出頭,麵白無須,頭戴方巾,神情儒雅;他旁邊的先生,約莫五十多歲,留著山羊須,麵色沉靜,不喜不怒,看不出深淺。


    司馬忠介紹那位先生是他府裏的客卿,他的授業恩師,不慕功名,隻喜教書,姓李。


    劉知易不由聯想到前禮部尚書李昉。


    郡主則介紹說,劉知易是太學醫家弟子,隨軍出征。其他沒有多介紹。


    酒席太正式,司馬忠的家人一個都沒上席,楚兒和憐月也都沒能上席。


    酒席上的氛圍十分沉重,因為主客雙方的關係,本就微妙。


    雙方說話都很慎重,李先生和劉知易兩人更是一句話都不說。


    隻有郡主和司馬忠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往事。司馬忠感念嶺南王對他一家的恩情,郡主則讚揚司馬家為國立下的功勳。


    金川郡主盛氣淩人登門,自然不可能一直這麽一團和氣下去。


    敘完溫情,終於圖窮陛下。


    郡主以不經意的口氣道:“還有一事得恭喜司馬大人。”


    司馬忠道:“下官何喜之有?”


    郡主笑道:“此行路過大澤縣,偶遇一些逃散百姓,攔道痛哭。一問得知,本上大澤縣百姓,被迫落草為寇,但心中存有忠義,心向朝廷。本郡主憐其可憐,上奏朝廷,朝廷已經準予招安。聽聞司馬大人嚐為大澤匪患苦惱,如今招安一成,豈不是去了一樁心事,可是喜事!”


    喜個屁!


    司馬忠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打亂了方寸,一時有些繃不住臉色,那份儒雅蕩然無存。


    馬上開口反駁:“郡主草率了!大澤匪患,自本朝平定嶺南後,就不曾平息。賊人狡詐,怕上誆騙了郡主。郡主上奏為其說話,恐怕將來降而複叛,牽累郡主!在下願摔嶺南東郡精兵,即刻前往大澤剿匪,為郡主掃平後患!”


    郡主笑道:“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招安還是剿匪,一切自有朝廷定奪。”


    司馬忠還要堅持,李先生給他使了個顏色,馬上收回去。


    緩緩道:“郡主思慮周全,上下官孟浪了!”


    他雖然是節度使,也不是說打仗就打仗的,動大兵是一定要經過朝廷走個形式的。不過他有先斬後奏的權力,危機之時,可以先出兵,在奏報。是不是危機,當然是他說了算。郡主拿朝廷說事,不過上堵他的嘴。


    沒有跟郡主在剿匪問題上糾纏,司馬忠反而開始套郡主的話,想更多了解一些招安的情況。


    郡主也是一條狐狸,話說的滴水不漏,一口咬定上偶遇大澤縣遺民,對方心向朝廷,主動請求招安,她不過順水推舟,一口咬定這件事對嶺南有好處,對嶺南東郡節度使有好處。


    一頓難吃的酒席,在老少狐狸的機鋒中結束。


    司馬忠一回到自己的別院,馬上跟李先生秘密商議。


    “先生。郡主所言有幾分真?”


    司馬忠已經回過神,他不相信莽東大澤十幾萬山賊水匪招安,事前他收不到任何消息。他在山賊水匪窩裏的內應沒有傳回消息也就罷了,嶺南王做這樣的大事情,不可能事前不露出一星半點的馬腳。


    李先生歎道:“應該上真的。”


    司馬忠疑惑:“難道魏太師不出手?”


    李先生歎道:“魏無暇權傾朝野,但今日也得暫避嶺南王鋒芒。嶺南王南征南荒,一戰而定。有這份開疆拓土的大功,上奏朝廷要招安嶺南賊匪,合情合理,沒人此時會站出來反對!”


    司馬忠長歎一聲,他也知道如今的形式。他打了多年大澤匪患的旗子,以此為理由,將大澤縣三千裏土地丟棄,隻為了遠離嶺南王控製的太平溝。


    朝中官員一直上支持他的,可誰讓此次嶺南王立下大功,放在平時,倒是能聯合朝官反對一二,今日借助平滅南蠻的戰功,在朝堂上提出對大澤難以剿滅的匪患采用招安之法,理由充足,沒人去反對。


    一旦嶺南王招安了十幾萬賊寇,就近在大澤縣安置,司馬忠想想就頭痛。當初拚著被所有嶺南人罵的代價,強行將大澤縣百姓遷走,結果回頭等於把大澤縣這塊地方讓給了嶺南王。好容易遠離了嶺南王的封地,轉眼嶺南王自己又貼上來,還奪了自己一個縣的土地。


    “我們就這麽算了?眼睜睜看著他們占了大澤縣?”


    司馬忠坐立不安。


    李先生勸導:“大人稍安勿躁。大澤縣本就是棄地,嶺南王占了就占了,與我並無所失。於彼也並無大利。”


    司馬忠歎道:“可以後嶺東又與嶺南王的勢力接上了,嶺南這地方,嶺南王威望太高。一旦他貼近,這東郡的豪族世家,恐怕又都去投了嶺南王!”


    李先生笑道:“大人多慮了。如今的嶺南,已經不是十年前的嶺南。至少在東郡,嶺南王已經號令不動。”


    司馬忠也漸漸冷靜下來。


    嶺南王能招安那些賊寇,不可能是一時興起,恐怕也秘密謀劃了多年。嶺南王沒閑著,他也沒閑著。這十年,他在東郡,幾乎把嶺南王的勢力連根拔起。嶺南王的舊部,在地方上已經沒有多少號召力。節度使衙門,兩個縣衙更是沒有嶺南王勢力的容身之地。


    如果這種情況下,嶺南王還能在東郡一呼百應,他馬上跪下當狗。


    李先生點頭道:“大人的眼睛,還得看向北方。”


    司馬忠疑問:“江南?”


    李先生搖頭:“不,更北。”


    司馬忠皺眉:“先生還盯著漠北?”


    李先生點頭:“嶺南王突然南征,毫無來由。朝廷的圖謀一定在北方!”


    司馬忠半信半疑,這兩年自太後垂簾之後,李先生就堅信北方要有動作,誰知道朝廷竟然真的南征了。


    結果南征都結束了,先生還盯著北方。


    ……


    劉知易此時也跟金川郡主商量。


    他很不解:“郡主為何告訴司馬大都督說朝廷已經同意招安?”


    他親眼看過嶺南王的信,嶺南王隻是說讓她先下手為強,朝廷還沒商議出結果。


    金川郡主笑道:“你不信?”


    劉知易搖頭:“也不是不信,我以為,大事更應該慎重。必須有的放矢!”


    金川郡主道:“你信不信不重要,隻要司馬忠相信,就行了!”


    劉知易道:“你在使詐?”


    金川郡主道:“招安一事,不可能一直保密。要搶在司馬家收到消息前,把事情做死。到時候大勢已成,他就是想從中作梗也來不及了。”


    劉知易歎道:“所以你先詐他,讓司馬家不敢孤注一擲。給金甲忽律爭取時間。”


    確實高明,十幾萬人要重新遷回一個廢棄十年的家園,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一旦司馬家動手,十幾萬山賊水匪,怎麽可能打得過司馬家的邊軍。


    所以金川郡主得為金甲忽律爭取一個遷徙的時間,等司馬家確認朝廷沒有下旨招安之時,金甲忽律的人已經安營紮寨站穩腳跟。司馬家想再把他趕上山趕下水,就沒那麽容易了。這時候朝廷招安也該商量出結果了。


    如果不提前誆騙司馬忠,穩住司馬家。就算朝廷下旨招安前,司馬家一直不知道金甲忽律已經被招安。那麽司馬忠也會收到朝廷動向,提前準備。比如回遷大量大澤縣舊民,提前安插地方豪族,將來即便山賊水匪招安了,嶺南王也沒辦法徹底控製大澤縣,大澤縣依然在名義上屬於嶺南東郡,司馬家就依然可以將嶺南王勢力排擠出去。


    劉知易不由感歎,郡主的戰略依舊滴水不漏。


    但這個計劃要完全成功,還得建立在朝廷一定招安的基礎上,萬一朝廷最後不肯招安。


    這些謀劃將徹底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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