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鬆的擔心並非杞人憂天,趁著給大衛·哈維翻譯的時間,他也在努力開動大腦,思考著如果自己是大衛·哈維,自己會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如果時間回到4年前,那麽這個問題很好回答,那時候雖然摸著石頭過河,暴露出一係列問題,但至少大部分人都認為改革開放是曆史的大勢。


    如果時間跳躍到4年後,這個問題更好回答,因為在這四年中,各種思想和觀點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各路神仙粉墨登場,在無數次的激烈碰撞過後,那位老人再次展現出了無與倫比的掌控力,將中國這艘巨輪駛向了一條安全的航線上。


    盡管連傅鬆都不知道這條航線的終點到底是哪裏,不過他卻知道,至少在未來的三十年內,這艘巨輪雖然遭遇過各種磨難,但一直都在勇往無前、不分晝夜地向前行駛……


    但今年卻是一個相當微妙的時間點,在過去的近十年時間裏,經濟一直處於一個做大蛋糕的過程中,大部分問題和矛盾都被發展所掩蓋,一旦經濟停滯,蛋糕不僅不再增大,反而有縮小的危險,之前的問題和矛盾一股腦的暴露出來。


    特別是過去的四年裏,投資、消費膨脹和貨幣發行失控,現行經濟體製運行中積累的各種矛盾和問題,從今年年初就已經開始在社會上開始露出苗頭,例如3月份上海的搶購潮和擠兌潮就是一個明顯跡象。


    持續的通貨膨脹使人們對價格上漲的心理預期空前加劇,最終引發了入夏前後全國性的搶購風潮;通貨膨脹並不象有些人所講的能夠實現強迫儲蓄、增加積累,而是對儲蓄產生了負效應,使儲蓄增長率出現多年未見的滑坡現象,國家經濟因此受到了非常大的影響。


    經濟危機本質上是一種財富的再分配,通貨膨脹導致收入分配不公,絕大部分人的財富縮水,人們不滿情緒強烈,開始思考造成這些問題的原因。


    按理說,這些年來人們的收入增加了,生活水平提高了,城裏人能看上電視了,農村人能吃飽飯了,大家本應該知足,但俗話說的好,不患寡而患不均,自己的財富一天天縮水,別人的財富一日日增加,如果別人是靠真本事實現財富的增長,大部分人或許還沒有怨言,不過現實情況是什麽樣的?


    所以說,當前社會上的負麵情緒非常之高,有關是繼續前進、還是踩刹車再看看,還是開倒車的討論喧囂塵上。


    連國內很多人的思想都處於混亂狀態,讓一個第一次來中國的老外來回答這個問題,怎麽看都有刁難之嫌。


    傅鬆在翻譯完問題後,小聲提醒哈維:“這個問題你可以泛泛而談,或者幹脆不談,沒關係的,大部分人肯定會理解的。”


    大衛·哈維回了個微笑,然後開口道:“這是個既有趣又嚴肅的問題,之所以有趣,因為我對紅色中國的一切事物充滿了興趣;之所以嚴肅,是因為對於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在沒有對一件事情充分了解之前,不宜武斷地作出判斷和結論。”


    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不知怎麽的,傅鬆腦海裏一下子就冒出了這句話。


    “我對中國的了解不多,但有些道理卻是全世界通用的,比如,資本的運行邏輯。那麽,接下來我就從這個角度來談談自己的一些看法。”


    台下的聽眾小聲議論起來,都覺得哈維有些答非所問,不過傅鬆卻不這麽認為,以他對哈維的了解,在這種場合他絕對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資本運行有四個階段:價值生產、價值實現、價值分配和價值增值。資本的運行,就是沿著這四個階段循環不已。產品(含有價值)被生產出來,之後到市場上出售,把價值實現出來,價值實現的標誌物是貨幣,於是就有如何分配這些貨幣的問題,最後,貨幣到了手裏怎麽用,貨幣少的人隻能購買生活必需品,但貨幣多的人可以再行投資增值。於是,這些投資出去的貨幣又開始了下一個循環。隻要資本主義在,這個循環就是無限的,而因為有上升的運動,便可圖示為螺旋形狀。”


    聽眾們不約而同地點頭,盡管他們依舊心存疑惑,但哈維的這番話卻是得到大家的一致認同。


    “資本的循環是事物發展的客觀過程,關鍵是在這個過程裏麵摻入了一種人類的主觀因素。與資本的運行相結合的是人性中的貪婪,對利潤的無限的貪婪。沒有最多,隻有更多,這是資本的無限性。我在美國的時候,非常喜歡看一檔電視節目,動物世界,所以我能分辨出人和獅子存在的一些差異。比如,獅子捕食的能力甚強,但是它吃飽了以後,便不再去捕獵。而人則不同,他會‘不饑而獵’,持續地捕殺獵物,然後堆存起來,占為己有,然後……。”


    大衛·哈維的話簡直就是誅心,傅鬆在講台上,一邊翻譯,一邊打量著台下聽眾的表情,果然很多人的臉色都有些不自然。


    “如果我們看看資本主義的技術變革,就可以看到,半數的技術變革都是為了加快資本的周轉速度。這給社會很大的壓力,讓社會也不得不加速運行。福特流水線的發明和廣泛傳播應用如此,計件工資製的產生也是如此。要加速生產,就要加速價值實現,那麽如何讓實現加速呢?需要人用更快的速度消費。的確,我們看到資本主義的發展過程也是一個激勵人類消費需求的過程,從簡單的需求到複雜的需求,從必需品消費,到奢侈品消費和炫耀消費……”


    會場的氣氛越發壓抑,因為大衛·哈維的話像是一把鋒利的匕首,如剝洋蔥一樣,將資本主義生產的實質展現在大家麵前,而在座的都不是笨蛋,自然清楚,無論在資本主義國家,還是在社會主義國家,隻要是資本主義生產,它們的本質都是一樣的。


    “我現在用的還是祖母的刀具,已經有120年了。如果資本生產的商品都用這麽久,資本就垮台了。資本喜歡生產的是容易損壞,必須快速更新的產品。市場的作用就是推動你加快消費。這極大地影響了人們的生活。”


    聽到大衛·哈維舉了一個自己的例子,大家會心一笑,這讓原本壓抑的氣氛變得輕鬆起來。


    接下來,大衛·哈維繼續旁征博引,從資本主義的生產講到價值實現,從消費講到分配,從分配講到資本增值和再生產。


    最後,他說:“很多人說,大衛·哈維是一位執著的馬克思主義學者。我認為有必要糾正一下,這裏所謂執著,我認為不是說信仰,而是指馬克思主義理論運用。我一直堅持認為,馬克思主義理論施用於全世界,麵對各種問題,無往不通。所以,回到剛才那位先生的問題上,我的回答是,中國並沒有任何特殊性。因為你們也開汽車,也有銀行,也有酒店,也有工廠。它們是怎麽建立起來的,怎麽工作的?這些是同一種資本發展的不同方式,本質的邏輯是一樣的。”


    當傅鬆給哈維翻譯完後,不得不佩服他理論運用的紮實性與熟練性,更對他演講的藝術性而擊節歎賞。


    剛才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在場的人都知道,傅鬆相信哈維更清楚,他整個回答隻字不提主管看法,卻用《資本論》的理論,給出了明確的答案——中國沒有任何特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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