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初入晉陽城的李唐起了個大早,準備到早市上轉轉,看看有沒有什麽新奇的事務,薑飛兒揉著眼睛跟在身後,顯然,她並不習慣早晨起來的太早。


    兩人昨夜在晉陽城找了個客棧下榻,昨日他倆看打了一個生活淒苦的窮書生,故而尋得的客棧離著宋鶴鳴的住處不遠,兩人住在上房雅間,推開後窗目光所及之處,即可看到的下麵百姓的生活起居,李唐朝遠處觀望,卻怎麽也沒找到宋鶴鳴的家。


    忽然想起昨日裏春娘曾說她在早市賣東西,索性今日早些起來,也好去探探真偽,兩人兜兜轉轉,不多時便來到了晉陽城其中的一個早市,清晨起來並無太多人,道旁的小販也不吆喝,掛了個招子便開始忙活自己手裏的事兒,早晨來吃東西的大多都是熟客,小販也無需說太多話,隻要按照規矩來一份即可,街麵上的攤販總也能圍個三五人,等候著小販的售賣,可唯有一個賣餛飩的攤兒上一個人都沒有。


    李唐定睛一看,卻發現賣餛飩的那人正是宋鶴鳴的妻子春娘,衣著打扮整潔清麗,他想也不想的拉著薑飛兒前去春娘的攤位,昨日裏隔著門縫兒不曾仔細看過春娘到底長得什麽模樣,今日一見,春娘確實長得很漂亮,眉梢眼角說不上的秀外慧中,隻是那一雙眼睛露了些敏銳的光芒,乍一看上去隻覺得這人是個心思機巧的美貌女子,第一次見麵,誰能將她跟母老虎這三個字聯係到一起呢?


    “老板娘,餛飩怎麽賣啊?”李唐上前幾步問道。


    “五文錢一碗,客官你來一碗?”春娘手拿抹布擦拭著自己的鍋沿兒,麵無表情,頭也不曾抬的問道。


    “來兩碗吧,我和我朋友一人一碗。”


    “好嘞,客官先坐,餛飩一會兒就得。”春娘聽到生意來了,抬頭看了一眼李唐,看到眼前這個年輕人的俊俏姿色突然心裏一亮,緊接著笑了一聲。


    不多時,春娘端著兩碗熱乎乎的餛飩來了,薑飛兒接過碗來直接開吃,李唐則是多看了春娘一眼,春娘俏臉一紅,笑道:“瞧瞧這位客官長得,玉樹臨風風流倜儻的,想也是個當大官的料子,可是咱們晉陽城人啊?”


    “哈哈,我還真不是咱們晉陽城內之人,春娘怎麽會這麽問,難不成是有什麽說道?”李唐笑問道。


    “那有什麽說道,不過就是覺得客官麵善,長得如此俊朗,卻在我這餛飩攤兒吃朝食,就多嘴問了一聲,不知客官如何得知我叫春娘啊,難不成客官知道我?”


    李唐一愣,意識到自己好像說錯了什麽,一時也想不出個合適的理由,便打趣的說道:“我也是聽早市前麵那個小販說的,他說春娘這邊的餛飩香嫩鮮滑,風味極佳,我便來此嚐嚐,隻是這餛飩還未先嚐,倒是覺得你這老板娘有了這餛飩的韻味。”


    春娘臉一紅,嬌羞一聲說道:“客官說的哪裏話,我不過就是個賣餛飩的農家女罷了,公子若是覺得我的餛飩做的好吃,便常來吃,一來二去,咱們也就熟了,我帶你去嚐嚐我親手包的帶餡兒餃子,比我的餛飩還要好吃的哩。”


    “哈哈,多謝春娘美意,若有機會,定當親自登門拜訪,我先嚐嚐這碗餛飩,春娘先去忙吧。”


    “好嘞,客官慢用。”春娘笑著離開了,薑飛兒倒是冷哼一聲,低頭塞了幾個餛飩在嘴裏。


    看著春娘離開,李唐小聲的問薑飛兒道:“你這是怎麽了,好端端的生什麽悶氣,難不成是餛飩不好吃?”


    “好吃是好吃,薄皮大餡兒,可是我就想不明白,這麽一個漂亮女人,怎麽會在家對那個叫宋鶴鳴的娘倆那般態度,還有,為什麽要請你回去吃餃子,不過年不過節的,吃什麽吃。”薑飛兒急忙將餛飩咽下肚,無精打采地說道。


    “哈哈,這你就不懂了吧,俗話說,好吃不過餃子,她是在說自己是個有夫之婦,但你要是來了,也可享受到這般待遇,真是看不出來,這春娘還有這般喜好,唉,可憐的宋鶴鳴,頭頂上大概已經長了萬年青了。”


    “萬年青?什麽萬年青,那不是鬆樹嗎?頭頂上怎麽會開萬年青呢?”薑飛兒瞪著一雙圓咕隆咚眼睛問道,眼睛裏寫滿了不明所以。


    “吃你的吧,小孩子家家的那麽多事兒。”


    兩人吃罷餛飩,一抹嘴便要去付錢,春娘笑嗬嗬的結果十枚銅板,問道:“吃的還好嗎?”


    “確實好吃,不過我有個問題,為什麽這麽好吃的餛飩,卻不見有幾個客人來此品嚐啊,這個手藝,哪怕是進某個大官的府上做個專職朝食廚娘估計也夠用了,甘願在這早市上豈不是浪費了手藝?”


    “哼,那些人知道什麽,一群光知道吃的力夫,一個個的腦滿腸肥的,給他們那些人吃我還不如喂狗呢,”春娘下意識的看眼前兩人有沒有因為這句不合時宜的話而轉變臉色,急忙矯正道:“我可不是說你們兩位客官,說的都是那些沒錢的窮鬼,大早晨的吃個餛飩還賒賬,我家丈夫去要了幾次都要不來,非要逼著老娘親自登門,被我罵了幾句,索性在也不來我這攤上吃朝食了,不吃就不吃,老娘還省的去做了,真是不知好歹。”


    不知不覺間,春娘的那份潑辣又顯露了出來,她自己也覺得有失體麵,俏臉一紅,連忙假裝著整理了一下頭發,緊跟著說道:“客官要是覺得好吃就常來,我每天早上都來此擺攤的。”


    “要是常來的話,春娘你可得給我們打折啊,哈哈。”


    “瞧您說的,五文錢一碗的東西好像是什麽吃不起的龍肝鳳髓,兩位這般衣冠楚楚,總不至於跟那群人似的連五文錢都賒賬吧。”


    “哈哈,我就開個玩笑,春娘不必介懷,若是有機會,我定來你這攤上多吃幾碗,我們先走了,祝你生意興隆啊。”


    李唐客氣幾聲便拉著薑飛兒離開,然而就在兩人離開後不久,春娘的攤位上來了一位衣著華麗的公子哥,瞧那公子哥臉上頗有幾分不悅,緊跟著訓斥了幾聲,春娘回罵了幾句,忙不迭收拾著攤子就此離開。


    時間尚早,今日無事,兩人回到客棧休息了片刻,下午又循著人聲找到了集市所在,集市上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做買的做賣的,演雜技撂地攤的應有盡有,有一個靠著賣舊書的年輕人也跟著支了個攤子,一張簡陋的書桌上鋪著筆墨紙硯,桌前的圍子上寫著“代寫書信、作畫撰文”等字樣,那人借書攤的光蹭著書看,書攤老板在一旁露出幾分不悅,然而沒有說什麽。


    李唐兩人來至信攤兒之前站住,仔細的打量了一番那個正在讀書的宋鶴鳴,衣著還是那般破舊,和今天早上遇到的春娘相比查了不是一點半點,緊接著笑道:“《傳訓錄》可是本好書啊,隻是裏麵內容說的容易,想要做到卻是難上加難,這位小哥讀了這麽久,可有什麽心得體會啊?”


    宋鶴鳴聽聞有人點評自己所讀的書本,頓時眼放光芒,起身深施一禮,詢問道:“先生也曾讀過《傳訓錄》?”


    “有幸讀過一些,也有了部分心得體會,一直想找人聊聊,但苦於身邊之人沒有能與我提及的,多年不曾開口,已經有些忘了,今日見你在這裏讀這本書,突然想起了此事,順口說了幾句,小哥莫要介懷。”


    “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看先生這般樣貌,想必也是去過不少地方,相較之下,在下隻在這晉陽城附近轉過,不曾見過太多東西,腹內的墨水也少了許多,難為先生與我閑談幾句,如何?”


    “我看不如何。”李唐笑道,宋鶴鳴聽聞此言臉上瞬間有些掛不住了,眼神也變得萎靡起來,身子站的也不如剛剛那般挺直,姿態有些癱軟,李唐又說道:“你這字怎麽賣啊?”


    “先生既不想與我多說,何必來羞辱我呢?”


    “哈哈,倒有幾分骨氣,我是說咱們就這般空談是不行的,不如你將咱們倆的對話寫在紙上,你以賣字為生,有多少寫多少,該收多少錢就是多少錢,以免因為我耽誤了你做生意,看你的樣子,日子過得也不容易,掙點錢買身新衣服,換一副新麵貌,也算不給咱們蒼州的書生跌份。”


    “啊?先生原來是這般意思,在下理會錯了,請恕在下無過,咱們兩人的閑談若是能成一番千古名頌,我何必收錢呢,先生若有疑慮,但講無妨,在下定以畢生所學來解答先生的問題。”


    “若是如此,那我便先來了,《傳訓錄》有言說道,人生大病,無非就是一個傲字,可這世上有幾人不曾有引以為傲的東西?若是因為傲而生病,豈不是將人一杆子打死,世人盡皆病死,那還有何意義之所在?”


    宋鶴鳴奮筆疾書,手上已經將李唐所講的問題寫在紙上,低頭思量片刻過後朗聲回答道:“《傳訓錄》所說的傲病不是咱們通常所理解的病,而是說人不能因為自己的先天優勢而就此產生戾氣,對身邊不如自己的人貶低詆毀,有這等行為之人和身患重疾有什麽區別?不知先生可否知道當年的榮國公李宗業?”


    聽到自己父親的名字,李唐頓時感到一愣,開口說道:“李國公豐功偉績,為天下讀書人之楷模,誰人不識得他?”


    “既然知道,那就好辦了,李國公確實有著豐功偉績不假,但他不知道什麽叫急流勇退,就是因為這一身的功勞傍身,導致李國公引以為傲,天下隻知有李國公,不知有陛下萬歲,李國公身患重病但不自知,最終落得個慘遭革職流放的下場,不得不令人歎惋。”


    “即是如此,也確實有幾分道理,可他為官半生,遭到貶謫之時也僅僅四十餘歲,正值經驗老到,身體力行的年歲,若是自行辭去官位,你讓他能做些什麽呢?”


    宋鶴鳴看到李唐將自己所說的話聽了進去,姿態神情重放異彩,朗聲笑道:“哈哈,就如先生所言,知是行之始,李國公已經將自己所知的事盡皆做完,行是知之成,倘若就此離去,天下的山川大河,奇峰異柏,花紅柳綠,春夏秋冬四時變化,還有許多需要繼續體驗,怎可拘泥於已經做到頂峰的一官半職,不若就此離去,也能將殘年投身於天地之間,做一個真人,也就沒了日後囚禁靈犀鎮的下場。”


    “這麽說來,他確實有病。”李唐暗下思忖,父親臨死之前曾和自己講過他和張玄的一些舊事,其中就提到過嘉陵江水患爆發之際,張玄親自登門找已經是國公的他問話,言語談及之間說的就是讓李宗業明哲保身,哪管朝中無人可用,但也可以借此機會培養新一代有生力量,然而李宗業借著事態危機親身上陣,此事過後沒幾年就受到朝廷的排擠。李唐心中苦笑,一心為國為民的父親,臨了臨了,究竟還是錯付了。


    就聽宋鶴鳴接著說道:“李國公之病乃是心病,行知乃是一件事,若非是他自己執迷不悟,任憑其他人在一旁指點迷津也點不透他,所以說,世上萬物究竟還是造化弄人,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使命,使命做完了,自當也就到了病危之際。”


    “回答的還算不錯,接下來請聽我第二問!”


    “先生請講。”


    李唐接二連三的問了很多問題,不僅是《傳訓錄》,還包含著天地大道,當下時局,民生百態等糅雜在一起,宋鶴鳴都能一一作答,手中的筆也跟著不斷搖晃,一旁書攤的小販也緊跟著湊上腦袋來聽著兩人的精彩對問答,不知不覺間,宋鶴鳴所有的紙上都已經寫滿了字,無奈之下隻好就此作罷。


    臨走之際,李唐丟下一錠二十兩的銀子放在桌上,一旁的小販眼中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李唐遠去的背影兀自感歎他的大手筆,宋鶴鳴本不想收,推辭一番卻架不住李唐的執拗,隻好將其收入懷中,天色已經不早了,不少攤販早已收攤了,宋鶴鳴看著眼前紛亂的紙張頓感剛剛的問答絕妙,在一張紙的背麵寫上了幾個大字,《假路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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