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的月,嘈雜的夜。.


    盡管不時能夠聽到帳外的人聲,但這聚集著二十餘人的大帳之中卻靜得有些落寞,除了劈啪作響的篝火聲外,便隻有偶爾可聞的些許低聲細語。


    雷蒙洛特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那幾名正俯耳交談的部屬,他們便立即安靜下來,垂下頭去停止了竊竊私語。說實話,這讓雷蒙洛特很不高興。他是王子,而且是王長子,是這些軍人們現在效忠對象的繼承人,是他們將來的效忠對象。可是他從這些軍官身上所感受到的,卻僅僅是基於地位的敬畏而已,他們恐怕從心底裏就不認可他這麽一個沒有實戰經驗的司令官。


    便連內斯特都是如此。


    正是因為他們這種不信任的態度,雷蒙洛特才會毅然采納康薩克提出的作戰計劃。


    雷蒙洛特一直記得身為一國之君的父親從小灌輸給他的一條準則:事情可以交給專家去辦,你需要做的隻是采納正確的意見,並且限製這些專家的權力。


    沒錯,雷蒙洛特對於戰事確實是所知不多,相比之下他那個小弟弟艾斯塔克還至少有過鎮壓領內暴動的經驗,而他,此役方是初陣。對於一個身處尚武國度的男性貴族來說,二十五歲的年紀才初臨戰陣,確實是有些難以啟齒,但正是因為如此,他才特意帶來了康薩克和內斯特。


    這兩名光榮的近衛軍軍官正是不折不扣的專家,尤其以半生戎馬的康薩克為最,而他雷蒙洛特王子所要做的,便是擇優采納他們所提出的最佳建議罷了。


    實話實說,即便是他這樣的外行,都能夠看得出來康薩克的提議有些冒險,但比起內斯特那種一籌莫展的待機建議,至少這是目前唯一能夠打開僵局的策略。而且這條策略是建立在充分考慮到敵將本身因素的基礎之上。雷蒙洛特所擔憂的,隻是有“波恩聖劍”之稱的羅納?特蘭尼亞,這也是康薩克不選擇攻擊東營以截斷敵軍糧食供給的主要原因。伊佩利亞軍則不在康薩克和內斯特的威脅考慮之中。伊佩利亞王隻是一個年僅十五歲的半大小孩,而他叔父拉斯特?德裏根侯爵也隻是一個出了名的色胚和賭徒。無論西營是由誰駐紮,都不應該是內斯特的對手,至於駐紮在斷背山上的敵軍,如果他們敢於在夜中冒險突擊我軍本陣的話,那便不會在艾斯塔克佯退的時候既不追擊也不偵查了。這一戰的真正關鍵其實在於艾斯塔克是否能夠將波恩軍隊拖住足夠長的時間。


    一名掀開門簾的士兵打斷了雷蒙洛特的思緒,但卻令他的心情有所回升,因為這名士兵帶來了一個他等待已久的消息:東北方向聽見了隱約的喊殺聲。


    這個消息也立即讓包括內斯特在內的多名軍官紛紛站起身來。


    內斯特望了一眼雷蒙洛特的方向,似乎有話想說,但觸及到雷蒙洛特那堅定不移的目光之後,他終究沒有說出什麽,隻是轉向門口,沉聲發出了出發的命令。


    隨著這些軍官的離去,諾大的營帳之中便隻剩下了寥寥數人,以及每隔一段時間便進來報告一次東麵廝殺聲仍在繼續的士兵。帳外也漸漸歸於寂靜,唯有那燃燒正旺的篝火仍在不知疲倦地發出劈啪聲。


    “殿下。”康薩克終於打破了這令人壓抑的沉寂,“夜深了,請休息吧。”


    “嗯。”雷蒙洛特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卻沒有動身的意思,其他幾名軍官便隻得老老實實地陪著。內斯特那邊是不需要擔心的,隻不過東路的艾斯塔克一直令他放心不下。


    雖然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東路的情況還是不錯的,僅以三千多人便和敵軍萬餘兵力周旋到現在,但雷蒙洛特的心中就是始終有一片揮之不去的陰霾,隻有那名時不時進來匯報一次的士兵能夠令他稍稍心安。


    不知又過了多久,當雷蒙洛特整了整披風的領子,終於站起身來準備離去休息時,突然聽見了一陣相距不遠的嘈雜聲,然後便看見那名令他心安的士兵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


    “敵襲!殿下!是伊佩利亞軍隊!”


    “什麽?”康薩克不由渾身一顫,反倒是雷蒙洛特看上去平靜得多,但那僅僅是看上去而已,隻要注意去看這位王子現在圓睜的雙眼,便不難發現他心中其實有多麽震驚和惶恐。


    帳外的嘈雜聲越發響亮起來,隱約可以聽出為數眾多的呐喊和巨木相撞的聲響。


    “情況如何?”康薩克從麵前的小幾上捧起頭盔,戴到頭上,伸手拉住那名士兵和他一起向外走去。雷蒙洛特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連忙帶著另幾名軍官走出帳去。


    北麵的夜空已經可以看到熊熊火光,周圍盡是一些不知所措的士兵,其中隻有很少一部份是今晚當值,大多則是剛從睡夢中驚醒。


    “豎起王旗!將他們擋在柵外!”


    康薩克那帶著幾分蒼老,但卻不失雄勁的聲音傳來,頓時令雷蒙洛特心中微微一寬。那些一時還在發愣的人也立即回過神來,紛紛向康薩克的方向聚集過去。


    “殿下,前方太過危險。”眼看雷蒙洛特也有上前的意思,一名軍官連忙將他拉住。


    雷蒙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不斷發出廝殺呐喊的方向,最終沒有上前。


    留在營寨中的士兵並不多,而且以新兵居多,盡管康薩克正在不遺餘力地指揮他們防守,但很快便有一道洶湧的人流衝破了西麵的木柵。


    那扇經受不住撞木的衝擊,支離破碎的營門轟然倒下,嘎嘎作響的碎木聲立即撕破了這道過於脆弱的防線。


    身穿重甲的重裝步兵立即蜂擁而入,轉瞬之間便將苦苦據守在木柵旁的蘭蒂斯士兵掀翻在地。


    “弓箭手!放箭!封鎖西北角!”


    在康薩克的號令聲中,一陣有些稀疏的箭雨很快叮叮當當地落在了那隊重裝士兵的身上,盡管隻造成了極少的傷者,但卻令他們的動作為之一滯。不過這一阻撓已經為隨之而來的騎兵爭取到了不少時間,一排手持長戟的重裝騎兵立即迎著他們直衝上去,發出了一陣盾牌與鎧甲、鋼鐵與血肉撞擊的聲音。


    騎兵的衝擊起到了康薩克所需要的效果,盡管有一些騎兵在這一輪衝擊中和那些重裝步兵的屍體倒在一起,但擁擠的屍體總算勉強堵住了缺口,令柵外躍躍欲試的伊佩利亞騎兵暫時失去了攻入營寨的通路。


    在並不寬敞的地方,用重裝騎兵與重裝步兵硬拚實屬無奈之舉,如果可能,康薩克也不希望將這些精銳的近衛騎兵拿來這樣送死,但眼下的局勢卻容不得他有所保留,一旦被敵方騎兵大舉突入營寨,隨之而來的將是一場毀滅性的打擊。


    西側的伊佩利亞步兵也沒有繼續衝擊這壘滿屍體的缺口,而是紛紛從缺口的邊緣攀越進來,與迎麵而來的蘭蒂斯步兵殺成一片。東側的重裝步兵則仍在奮力衝擊著那隱隱有些不堪重負的柵門,一時間四下裏都是紛亂的呼喝聲。


    由於主力出擊的緣故,此時營寨中所剩的七千人中還有大約兩成是後勤兵,但康薩克可顧不得這麽多,隻要是能夠走得動路的,現在都得戰鬥。


    經過剛才的那一波衝擊,留守的四百名近衛騎兵,此時隻剩不到三百。盡管騎兵對於防守的意義不大,但他們可沒有片刻閑著,除了督戰,防止出現逃兵之外,時刻準備著的便是下一次衝擊攻破柵門的敵軍。


    北麵的火光忽然旺盛了許多,繼而紛紛騰空而起,宛若一顆顆近在咫尺的流星。


    當大多數蘭蒂斯士兵意識到這些是什麽東西的時候,一枝枝熊熊燃燒的火矢已經暴雨似地傾瀉而下。火矢不僅僅點燃了營寨邊緣的帳篷,也不僅僅貫穿了數百蘭蒂斯士兵的身軀,那密集的射擊數量直接引發了防守士兵心中的恐懼。


    深夜之中也許看不清敵軍的總數,但那升起落下的火光卻明明白白地透露出了敵軍弓箭手的概數,隻要稍有經驗的老兵,立即都能從中看出個大概來。


    營寨的邊緣頓時有些混亂,而在又一輪火光升起的時候,這種混亂終於演變成了崩潰。


    原本還在苦苦抵擋著敵軍衝擊的士兵,有不少直接扭頭就跑,即使有一些被火矢射翻在地,有一些被督戰的騎兵一刀放倒,他們仍然在向著南麵逃去。因為從射擊的密集度上看,敵軍光光弓箭手的數量就與他們相當,兵力上絕對是一麵倒的優勢,留在這裏隻能麵對死亡,唯有逃走還有一線生機。


    在這全線潰敗的人潮麵前,不到三百的騎兵根本便無力阻擋。再嚴厲的軍法,也必須在有能力執行的時候才能有效。而在炸營和潰敗的時候,誰也沒有能力充當震懾全局的執法者。自知回天乏力的騎兵們終於不再做這徒勞的屠殺,有一小部分加入了逃亡的隊伍,大部分則向著康薩克這裏聚攏過來。


    康薩克艱難地看著這已經混亂不堪的場麵,看著那失去防守眼見便要徹底瓦解的脆弱防線,忽然一把從身旁的旗手手中拿過王旗,拔出軍刀削掉了大半的旗杆。


    “將軍?”那名旗手頓時不知所措地看著康薩克。


    “去通知殿下撤離。”康薩克從披風上撕下兩條布條,將截短過的旗杆縛在身後,讓王旗保持在他頭頂上方,眼見那名旗手仍在愣愣地看著他,不由大聲吼道,“去!快去!”


    看到旗手渾身一顫,立即轉身向著帥帳的方向跑去,康薩克淒然一笑,掃了一眼聚攏過來的將近兩百名騎兵,突然將頭盔的麵甲放下,抄起了鞍邊懸著的長槍。


    “願意的人就來吧,不願意的人,去掩護殿下撤離。”


    康薩克留下了他最後的一道命令,便當先向著西北的火光衝去。


    立即便有數十名騎兵跟了上去,其餘的騎兵稍稍猶豫了一會,又有數十人緊隨而去,剩下的騎兵們相互望了一眼,終究朝著帥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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