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米外,容瑾拉著滿弓,她看著他,嘴角泛著若有若無的笑,大樹上的雪被風吹散,偶有幾十朵翩躚落下,散在她如墨的長發上。


    膽敢把相國嫡女當箭靶,除了容瑾,世上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瞥到她的笑,容瑾輕狂道:“可是想,我不敢拿你怎樣?”


    “候爺肆無忌憚。”


    言簡意賅,雖是初次見麵,她卻相信,天底下沒有他不敢做的事,沒有他不敢殺的人。


    容瑾嘴角翹了翹:“我射出的箭,從沒失過手。”


    “候爺家世赫然,文武雙全,自然不會失手。”


    容瑾冷笑:“當真不怕死?”


    “黃泉路上冷清,心裏本有些忐忑不安,好在……。”她頓了頓,欲言又止。


    容瑾終日泡在女人堆裏,花花腸子也多,聞言嗤鼻道:“別故意吊我借口,有話就說,有屁快放。”


    鄭青菡並不說話,視線移到院子一隅,屋簷下站著兩位姑娘,剛才給容瑾遞箭的小廝容安,正忙著給其中一位遞熱茶,那位姑娘明豔動人,如蓮花吐芳,真是美好的讓人心醉,想來便是雅風樓館的頭牌柳影。


    容瑾隨著目光望過去,臉色難看。


    鄭青菡意有所指:“我死不足惜,柳姑娘是出入君懷袖的可人兒,要是被我連累,也陪上一條性命,倒是不值當。”


    鄭青菡話說一半,容瑾就明白過來。


    他要鄭青菡的命輕而易舉,朝廷不會為了相國府嫡女的性命打壓他,畢竟他的身份擺著。


    可柳影不同,要追究起來,他是為了柳影才要了相國府嫡女的命,相國府、沛國公府勢必不會善罷幹休,皇上要拎出個替罪羊,隻能是身份卑微的柳影。


    所以鄭青菡才說,她死不足惜,隻怕柳影要跟著陪葬。


    容瑾扯了扯嘴角:“你倒挺會討價還價。”


    鄭青菡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小侯爺,箭在弦上,還射不射?”


    容瑾冷冰冰道:“我這輩子,最討厭被威脅。”


    最討厭被威脅,不代表不會被威脅,鄭青菡對他的戾氣不甚在意,她的餘光瞥見叫容安的小廝,正拿著件披風,小心翼翼披到柳影身上。


    主子重視的人,奴才才會重視,那個叫容安的小廝對柳影越是恭謹有加,她的勝算越大。


    容瑾一直留意著鄭青菡的神情,琢磨出她的心思後,冷冷道:“你不但心思沉,對自己也狠毒,瞧出點蛛絲馬跡,膽敢拿命出來賭?”


    鄭青菡眸色深沉,仿佛星隱霓雲,透著不可測:“賭局不是一個人能玩的。我賭,小候爺也在賭,隻不過,我賭的是自己一條草芥賤命,您賭的是自己心尖上的人。”


    得確,他也在賭,而且不能有半點紕漏。


    正如她所言,柳影對他很重要。


    容瑾對上她的視線,從牙縫裏話:“自作聰明的人,向來沒有好下場。比如你,就有些聰明過頭。”


    鄭青菡蹙眉不語,靜靜看著他的弓越拉越滿。


    須臾之間,容瑾手腕撒放,箭疾馳飛出,鄭青菡感受到迎麵而來的箭風,她紋絲不動的站著,像入定般的安寧。


    鋒利的尖刃衣裳,毫不留情地紮進鄭青菡右胸,血噴射而出,染紅了腳下的白雪。


    唐昭一個箭步向前衝去,卻邁不開第二步,隻見錦繡下嘴唇咬出清晰的牙印,正死命拉住他。


    唐昭用力甩開,卻見鄭青菡朝他看了一眼,整個身體僵了僵,怍在原地不敢動。


    “多謝小候爺不殺之恩。”鄭青菡眉間一分淺笑,眼底九分冷峻。


    容瑾明顯不吃這一套,下意識道:“是你命大。”


    “要不是小候爺手下留情,我命再大,也活不過今日。”鄭青菡清楚,容瑾下手不輕,卻沒要她的命。


    容瑾沒有搭腔,瞳孔縮了縮,陰鷙狂飆的神態讓人心驚。


    鄭青菡隻當沒看見,麵色不變道:“再過一個時辰就要夜深,此路積雪猶濕,柳影姑娘要是回雅風樓館,不如趁著天色尚好……。”


    話沒說完,被容瑾突兀掐斷:“你怕我在莊院呆著,又生出變故,才找個借口打發我們走?”


    心思被無情的戳穿,鄭青菡反複斟酌後,緩緩道:“小候爺多心了,若是不嫌棄,您在莊院長處,我也是極歡迎的。”


    容瑾聽完,噎了半天回不上話,臉色晦暗不明。


    鄭青菡趁勢道:“孟冬寒氣深,小候爺可要拿個主意,柳影姑娘在屋簷坐了半天,冷風都能穿透骨頭了。”


    容瑾聞言,朝柳影那邊看了看,吩咐道:“容安,把柳影扶上馬車,我們回雅風樓館。”


    聽到這話,鄭青菡長長籲了口氣。


    容瑾彈了彈衣襟上的雪花,閑庭信步走到鄭青菡麵前:“你可以放寬心,我要走了。”


    鄭青菡福了福,行禮道:“小候爺,一路平安。”


    “就這麽讓我走?”


    “小候爺,還有事吩咐?”


    容瑾嘴角揚起一抹冷笑:“你拿了我的東西,也該物歸原主。”


    鄭青菡微怔,她想不起來,何時拿過他的東西。


    容瑾不容她細想,長臂一捋,已將她扯至麵前,男性的氣息撲麵而至,那張俊美無儔的臉貼了過來。


    “小候爺,男女授受不親。”她最後一次隱忍不發,隻要他再敢靠近一點,就算不顧大局,也要將他挫骨揚灰。


    “還輪不到你跟我宣揚三綱五常。”容瑾手握在她胸口的箭杆上,沉聲道:“箭是我的,不該物歸原主嗎?”


    鄭青菡恍然大悟,隻道:“該還。”


    太過鎮定的表情,出乎容瑾的意料,他不禁雙目緊鎖。


    箭一直插在胸口,從頭到尾她沒有流露出一絲畏懼,任憑殷紅血水浸濕衣衫,她仍保持著心如潭水靜如風的模樣。


    仿佛那支皮肉的箭,跟她一點也不相關。


    放開箭杆,他聲線寒涼:“當真不懼?”


    她不作聲,右手握上箭杆,飛快地拔出箭,熟練程度好似長年隨軍的醫士。


    一股鮮血從傷口飆出,激容瑾鵝黃色的錦袍上,綻放開星星點點的血花,他難得愕然。


    鄭青菡遞上箭:“物歸原主。”


    容瑾對上她淩霜傲雪的眸光,竟流露出興趣怏然的神態:“真是個人物!”


    鄭青菡盡力自持,臉上看不出異樣,可眼底一片冷冽肅殺,直指容瑾轉身的背影。


    錦繡跑了過來,眼裏蓄滿眼水:“大小姐,我這就去找大夫……。”


    鄭青菡從衣袖取出幾粒藥丸吞服,並不回話,反而盯著唐昭道:“先生平日謹言慎行,絕不會漏查了小侯爺和柳影的關係,難道為了宿怨,拿性命來嘔氣?”


    唐昭站在這個十幾歲的少女麵前,一個字也答不出來。


    “要跟對手鬥,至少要勢均力敵。”她眼裏寒芒畢露:“否則,不要輕舉妄動。”


    “容瑾是南化小候爺,怎能跟他勢均力敵?”


    鄭青菡低垂著眼睛:“星轉鬥移,紫微星也會變動位置,上位者亦不會永遠在最高的位階。”


    紫微星屬已土,乃南北鬥中天之帝王星。


    膽敢隨意評論帝星,不把王孫貴胄放在眼底,著實膽大。


    這種大孽不道的話,要被人聽去,非但腦袋不保,被執下獄,還得誅九族。


    唐昭默然。


    鄭青菡又道:“先生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倔勁也該收收,我就一條命,經不起折騰。”


    唐昭慚愧,朝著她長揖不起。


    “這是幹嘛?”鄭青菡很是訝異。


    寧死也不對容瑾折腰的唐昭,竟向她長揖不起。


    鄭青菡沒想過,一身傲骨的唐昭會用這種方式表達謝意。


    “先生,快起。”她語氣略有鬆動:“是我把話說重,你不必放心上。”


    唐昭起身:“小姐內才有餘,字字珠璣,我並非愚笨之人,道理全聽明白了。”


    是真明白,還是假明白?


    鄭青菡想試試他,坦然道:“下次再遇到容瑾,應當如何自處?”


    “愈事韜晦,不使外露。”


    鄭青菡不由笑了笑:“先生真是改了性情。”


    唐昭又揖了一禮道:“馬有垂韁之義,犬有濕草之恩,小姐對我有救命之恩,他日就算要性命相償,我也沒二話。”


    “我要你性命何用?”鄭青菡徐徐道:“真要有心,不如把生意打理好,待咱們錢布天下,自然有人替我們賣命。”


    唐昭連連點頭,心服口服。


    鄭青菡方才放心,囑咐他去別處買了歌妓,早日送到寧遠伯府上,便和綿繡上了馬車。


    馬車上,鄭青菡自行敷了傷藥,閉目養神。


    錦繡大驚,沒想到她會隨身帶著傷藥。


    前些日子,鄭青菡每天在屋裏配藥製丸,攪煎蒸熬的事沒少幹,弄出一堆千奇百怪的藥,錦繡隻當是大小姐閑來無事,打發時間。


    沒想到,真敢用!


    錦繡不禁百爪撓心,怕傷沒冶好,藥倒把人吃壞了。


    打量了半天,見鄭青菡並沒異樣,心裏一塊石頭正打算落地,卻瞅見她腰間那塊白如截脂的古玉裂開一條漫長血紅的縫隙,此時正慢慢恢複原色。


    這玉真夠邪門!


    錦繡嚇了一跳,見鄭青菡正在小憩,硬生生把聲音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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