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穀國京都鬧市的丞相府,露出一排排琉璃瓦頂,華麗的樓閣皆臨水而建,池水碧綠明淨。


    一間廂房前,站台上擺放著日晷,晷針指著晷盤上的時間刻度,已經是淩晨光景。


    丞相府嫡女鄭青菡的貼身婢女錦繡一骨碌爬了起來,推了把身側躺著的印春道:“快起身,該給小姐喂藥了。”


    印春翻了個身,整個人窩進棉被裏,貪戀著棉絮的溫暖。


    錦繡穿戴整齊,見迎春還懶著暖被頭,一把將棉被全揭了:“死蹄子,還不起身,大夫囑咐好的,每三個時辰喂次藥。”


    印春聚在被窩的熱氣一下子全跑沒了,搶過棉被道:“府裏上上下下就你巴結,小姐從假山上摔下來後,院裏除了七小姐來冷嘲熱諷一番後,哪還有第二個人來過,這淩晨喂不喂藥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何必較真?”


    錦鏽“啐”她一口,嗔怪道:“虧小姐平日待你不薄,如今她出了事,你個沒良心的東西,這種話也說得出口。”


    印春冷言冷語道:“是,小姐平日確實待我好,別的小姐賞賜金、銀、首飾,再差也得是碎銀子,咱們家小姐給的全是糖果、甜食,就怕別人不知道她是個傻子。”


    “你給我閉嘴!”錦繡悍潑又智巧,擰過印春的頭發將她拖到床下:“你再胡言亂語,以下犯上一句,小心我撕了你這張破嘴。”


    印春生的嬌小玲瓏,無力招架蠻力,心不甘情不願的穿戴起來,看著錦繡手裏十來根從自己頭上擰的頭發,惱道:“真是粗鄙之人。”


    “罵誰呢?”錦繡瞪著她,用手去摞衣袖,狠勁兒今人生畏。


    印春壓低聲咕嘟了幾句,也就錦繡把侍候小姐當回事,這鄭青菡雖說是丞相府嫡女,可打小癡傻,智商和七、八歲小兒相當,從來不招府裏上下待見。


    錦繡見她嘴裏咕嘟,嚇唬道:“你再輕看了小姐,當心夫人從九泉之下找你算賬!”


    “你嚇誰呀!夫人過世十幾年了,還能管這事?”


    話語未消,隻聽裏屋傳出一串細細的聲響,那麽碎,那麽輕,聲音在萬籟俱靜的淩晨慢慢溢開,細聽之下像是有人在走動。


    裏屋躺著昏迷不醒的小姐,大夫響午方才說過,傷勢嚴重,怕是這輩子也醒不過來了,隻能指著每三個時辰的湯藥續命,至於能續多久,也得看造化。


    是誰在裏屋走動?想到這兒,印春嚇得臉色如白紙,拉過錦繡的衣角哆嗦道:“不會真是夫人來找我算賬了吧?”


    錦繡不覺打了個寒噤,想到裏屋還躺著小姐,顧不得害怕,躡手躡腳潛蹤向前,從外頭掀開簾子向裏麵瞧。


    一個少女正背對她而坐,手裏執著一把銅鏡,銅鏡內印出耀眼震撼的美麗,娟娟娥眉似遠霧孤山,肌如凝脂吹氣若芷蘭,櫻桃唇瓣不染而赤,一襲素藕色薄襖,一條淺色羅裙,美得不染一絲浮世的塵垢。


    “小,小……姐?”錦鏽差點沒咬到自己舌頭,那該死的庸醫說的嚴重,好似小姐命懸一線,現在見鄭青菡好端端坐在梳裝鏡前,錦繡激動的嘴巴打顫。


    鄭青菡慢騰騰放下銅鏡,眼瞼輕抬,雙目落在正撩開簾子進屋的印春身上,印春對上鄭青菡的目光,不禁整個人一洌,小姐的眼神和往日大不相同,犀利的似攝人心魄的無底洞,任誰碰上皆會掉進去摔個粉身碎骨。


    印春莫名心虛起來,曲膝行了福禮,怯怯道:“奴婢給小姐請安。”


    鄭青菡神氣冷淡,漫不經心打量著印春道:“怎麽給傻子請起安了?平日賞你的糖果、甜食雖不及金、銀、首飾值錢,倒把你慣得輕嘴薄舌,寒磣起主子來一句句的順遂。”


    印春見鄭青菡說話條理清晰,哪還是先前愚鈍無知的傻子,想來先前在外屋的話全被聽全,故不及驚訝,整個人跪到地上:“奴婢知錯,請小姐責罰。”


    “你哪有錯?”鄭青菡悠悠道:“隻是小廟早晚容不下大佛,待天亮就讓管事的給你尋了出路,免得在我院裏耽擱了前程。”


    鄭青菡說的輕描淡寫,卻把印春嚇得泫然流涕,今時不同往時,小姐若跟先前一樣愚頓,管事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可如今這副精神模樣,區區管事哪敢敷衍了事,到時候送去別家做奴婢算是好運,萬一被倒賣進青樓花巷……。


    印春不敢再往下麵想,一邊用力磕頭一邊求道:“小姐,奴婢生是相國府的人,死是相國府的鬼,求您別趕奴婢走,奴婢再也不敢了。”


    鄭青菡顧盼四周,眼中忽閃而逝過某種東西,一副渙然冰消的模樣:“相國府,你還知道這是相國府?”


    印春嚇的不輕,瑟瑟發抖道:”奴婢錯了。”


    鄭青菡任由她跪著,扭過頭看著銅鏡,默不作聲隻是出神,屋裏頭靜得連根針落地上也能聽見。


    一旁的錦繡半天功夫沒回神,瞅了瞅地上跪著的印春,又偷瞄了眼鄭青菡,看來小姐從假山上的一摔,倒摔出好福氣來了,眼見自小服侍的小姐從癡傻愚笨變成如今能說慣道,她不免有些驚喜交加,喜得是小姐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再也不用在相國府抬不起頭;驚的是不過一日光景,小姐已經變得讓她一點也認不出來了,尤其是小姐的眼睛,那樣陌生、肅清、尖利,深邃,完完全全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三人各懷心事靜默著。


    良久,鄭青菡從腰間扯下一塊古玉,玉件懸空搖晃,白如截脂,通體冰潤玲瓏,在幽暗的光線中透出燦光,強有力的光亮度讓人必須把眼睛眯起來,她自言自語道:“本該玉碎珠沉,未料,卻是好端端的。”


    錦繡盯著鄭青菡手中的玉,驚嚇的不知所措:“這塊玉,前幾日玉麵還布滿血紅色的裂隙,今兒怎麽會白如截脂?”


    “前幾日?”鄭青菡一臉探究的看著她。


    “小姐,別怪奴婢多嘴,這塊玉古怪的緊,前幾日相國大人奉命去冷府抄家,回來時帶了些珠玉寶石,各屋的小姐將好的全挑去了,就剩下這塊玉給小姐,奴婢當時一看,玉麵密密麻麻布滿了血紅色的裂隙,就像是人血印進去一般,本勸著小姐別拿,可小姐你偏偏喜歡的很………。”


    鄭青菡聽到這兒,突然一個激靈,本還有些發懵的腦子瞬間茅塞頓開。


    剛才醒來時,環顧四周的景像,便已猜測到是大戶人家,聽著兩個奴婢的對話,又摸索到銅鏡前,看著鏡中那張陌生而美麗的臉,自己幾乎窒息過去,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她冷諾玉怎麽換了一副皮囊,成為另一個人活在人世,這太不可思議了。


    這塊冷家祖傳的古玉莫非真是通靈之物?如若不然,自己明明在大理寺的大堂上咬舌自盡了,怎麽會重生在丞相府嫡女鄭青菡身上?


    冷諾玉打小就掛著這塊通靈寶玉,掛了十幾年相安無事,可前些日子脖間的玉忽然間寂然裂開,一條條血紅色氣韻流動在玲瓏碎片間,就像玉的宿命突然間碎滅塵緣,她見玉有了裂隙,方才取下後放入櫃中。


    想來是丞相鄭伯綏去冷府抄完家後,中飽私囊了一番,讓底下人拿了些珠玉寶石給子女們賞玩,沒有想到正好鄭青菡從假山摔死,氣數已盡,便宜了冷諾玉借著通靈寶玉重生為鄭家嫡女。


    冷諾玉心底抻出冷笑,死前發的誓還餘音嫋嫋,不絕於耳,沒想到這麽快就實現了,她不僅重生在王候將相家,而且成為了丞相鄭伯綏的親生嫡女,她發過重誓,冷家的血海深仇要奸相提頭相還!


    這一回,老天總算開眼了!冷諾玉,不對,是鄭青菡的眼睛越發明亮、越發尖利,每一閃動,就像利劍刺過,帶著狠狠的殺氣。


    鄭青菡緩緩起身,白色拖地長衣從印春眼前過,清冷的聲音響起:“起來吧!我有話要囑咐。”


    印春不敢揣測她的心思,忙不迭從地上爬起,忐忑不安的站到一邊,額頭早就磕出青紫塊。


    鄭青菡嘴角輕勾,透著幾分攝人的犀利:“往日,我是個智商七、八歲的愚兒,柿子專挑軟的捏,這院裏院外都把我看輕踩低,這本是常理!現如今,我身子已好周全,再也容不得那些醃臢小人討了便宜去,這丞相府眼瞧著就要變天,你們要有幾分伶俐勁,自然知道應該站在哪個屋簷下避雨。”


    印春見鄭青菡眼裏光芒點點似利箭,莫名的心驚,忙應道:“奴婢謹記小姐的訓話。”


    錦繡恍神的站著,半天功夫才應了一句,心裏頭隱約生出一種感覺,小姐變了,不再是先前柔弱需要下人護著的主子,完完全全變成了另一個人,變成了一個堅毅、尖利、英氣逼人的女子。


    錦繡扭頭看向窗外,一道閃電劃過半個天空,眼見著一場急風驟雨即將落下,她知道,就像小姐說的,丞相府眼瞧著就要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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