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裏了。”梅林深處,星漣低著頭,按記憶走到幾株種成三角狀的老梅樹中間,在一塊凸起的土堆上踩了踩。


    她沒帶土鍬,眼睛瞟了下桓肆腰間懸掛的,作裝飾所用的短劍。劍柄劍鞘純金打製,鞘上鑲嵌著珠玉寶石,看一眼就知道有多名貴,就是不知道他舍不舍得拿來挖土。


    桓肆倒也不吝惜,解了劍扔給她。星漣也不敢指使堂堂一個王爺挖地,隻好讓他盯著有沒有人過來,自己埋頭苦幹,挽起袖子蹲下吭哧吭哧刨起土來。


    雖是裝飾,不過這僅一尺來長的劍鋒不愧是王爺的隨身愛物,也當真是削鐵如泥的好兵刃,掘土挖坑這種小事當然更不在話下。


    掏了一尺來深的洞,坑裏才露出黑黢黢的陶罐。陶罐剛打開一條縫,花香和酒香撲麵而來,兩人差點當場醉倒。星漣用帶來的空酒壇裝了半壇子,又讓桓肆把半壇清酒倒進去湊數,然後熟練地恢複封口,把土埋回去,踩實了,又撒上些梅花瓣掩蓋。


    把劍還給桓肆,她抱起酒壇,慌慌張張道:“快走快走,別給巡邏的人看見。”


    秦國公府堂堂的孫小姐偷祖母的酒喝,讓人看見傳出去她臉還要不了?


    “怕什麽?咱們今日是光明正大遊園,誰知道你拿的是什麽東西?難不成國公府的侍衛還敢盤查你我?”


    “對哈,我也是他們的主子,誰敢盤問我?”星漣經他一提醒,反應過來,馬上一改賊樣,恢複昂首闊步的驕傲姿態。


    桓肆好笑地跟在她後頭,以前隻覺得這丫頭任性得可笑,不但心思惡毒,仗著嫡女身份欺負溫柔的庶姐,還老給楚從淵惹禍添亂讓他善後,實在討人嫌。想不到她驕縱以外也有不為人知的可愛之處。


    他曆來追求瀟灑恣意,不喜禮節束縛,如今見星漣率真淘氣,又覺得她不過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以前或許是對她有些誤會偏見了。


    隻是那事被她無意中看見,始終是他心裏的一根刺,沒有滅口以絕後患,是擔心壞了與從淵的交情。如今兩年過去,誰也不提,似乎已經風平浪靜,希望她一直這麽乖巧。好歹兩人有些親緣關係,既然叫她一聲‘表妹’,他也不想隨意扼殺一條生命。


    園中落梅紛紛,各色花瓣鋪陳在雪地和小徑上,散發著幽幽冷香。四下寂然無聲,隻有各懷心思的兩人靴底踩碎冰渣發出的嚓嚓聲響。


    一前一後不知道過了多久,道旁梅樹林裏隱隱傳出來一男一女的私語聲,星漣駐足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有前車之鑒,恐生事端,她不想再偷聽別人說話,求生欲戰勝了好奇心,正要抬腳走開,身後桓肆卻一把拉住她。


    “三殿下……竊聽別人說話可不是君子所為……”星漣一隻手抱著壇子,桓肆將她往那邊拉扯,她用力掙了幾下,奈何力氣小,擺脫不了他。


    “這不像你,說得好像你沒偷聽過一樣。”桓肆眉毛一揚,強行拉著她靠近那邊,那兩人對話越來越清晰。他回頭一根手指豎在唇前發出“噓”的一聲輕響,眉頭皺起,示意她安靜些。


    幾棵繁茂的花樹密枝將兩人身影掩住,星漣瞪著桓肆,心想他可真不要臉,偷聽人家**就算了,還要強行拉上自己。


    花枝後男女交談的聲音逐漸可聞,星漣不得已聽了幾句,發現那兩人竟是月河和騰王桓律。她不由好奇心頓起,屏住呼吸豎起耳朵,由被動聽別人八卦轉為主動。


    “……聽說你今日又被你妹妹欺負了?”桓律的聲音一如往常溫和低沉,有著讓人心動的磁性,最容易讓少女臉紅,星漣迷戀他,與這把好嗓子也分不開。


    他現在卻在替月河不平,不平的對象還是自己,這讓她心裏酸酸的不是滋味。桓律往日見到自己起碼都會微笑著,溫柔地叫她一聲“星漣表妹”,可到了月河麵前,對她的稱呼卻變成了“你妹妹”。


    月河聲線猶如空穀鶯啼,幽幽道:“已經習以為常了。月河命苦,隻怪自己命不好,身為庶女,唯有任人踐踏,不敢埋怨。”


    聽著多麽委屈啊,不論男女,對著這樣的大美人的眼淚和示弱都把持不住吧?不過從月河的角度來說,人家也沒說謊,春暉堂裏星漣確實在很多人麵前給她難堪了。


    桓律將她攬進懷中,輕拍著月河肩膀,手指拭去她眼角的淚珠,輕言撫慰:“放心,你受的一切屈辱,他日我都會幫你討回來。”


    對月河示好的不少,隻是從不見她回應誰,以前對兩位皇子也是如此,她一直以為月河是兩邊吊著不放,等有結果了再擇優而從。誰知道人家已經選定了心上人,而且看情形關係已經不淺。


    星漣萬分詫異,下意識看了看桓肆的表情,他緊抿著唇,目光飄忽,若有所思,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沒想到會撞破月河和桓律的私情,她心裏有些難過和黯然。自己暗戀桓律,而桓肆喜歡著月河,如今他們兩人暗中已經好上了,想必他現在心裏也不好過吧?


    或許出於同病相憐的心理,星漣忽然覺得身邊的桓肆也沒那麽可怕和討人厭了。


    星漣不想再留在這裏聽人家訴說衷腸山盟海誓,自討傷心,就想悄悄退場,不過桓肆箍住了她的手腕不放,明顯沒有放走她的意思。星漣怕驚動鴛鴦,不敢嗬斥也不敢劇烈動作,鞋尖使勁兒碾上桓肆的腳背。


    桓肆給了她一個含著威脅的眼神,左手手指甲在她脖子上一抹,冷冰冰的像是什麽鋒刃劃過。星漣後背一涼,想到他曾眼也不眨地殺過人,立馬慫得老老實實地縮起脖子,僵直在原地。


    那邊一對戀人緊緊偎依在一起,對話仍在繼續。


    “……要不我去稟明父皇,先納你為側妃?”以月河的庶女身份,做王爺的正妃必然不夠資格,月河咬咬嘴唇,沒有回答他。


    桓律自忖他的提議傷了她的自尊心,呼出一口氣,又道:“對不起,我知道你不願做妾,不是故意折辱你,隻是實在舍不得你受人白眼,想給你一個名分。我府中沒有別的女人,有了你,我發誓不會再娶他人,你相信我,等到日後熬出頭……”


    月河伸出柔荑堵住他嘴巴,麵龐靠在他胸膛,細語輕聲道:“我信你,不過現在殿下大業為重,兒女私情無需太過掛心。殿下心裏時刻惦記著月河,我就已經很高興了,名分有沒有又如何?月河隻求有朝一日能與殿下長相廝守,豈會在乎眼前這點挫折?”


    桓律心頭一熱,並不覺得她這是推脫之語,更加抱緊了她,在她耳邊承諾:“總之,你等我消息,終有一日,我會讓你成為大新最尊貴的女人,讓所有人都跪在你腳下。”


    月河雙眼亮若繁星,仿佛已經看見了那一天。她把自己的未來押注在這個男人身上,並且相信自己一定能成功。但現在讓她做一個區區側妃,她是決計不願意的,她要的是在天下人麵前接受皇後的冊封,從宮門堂堂正正地走進去,母儀天下。


    大新最尊貴的女人?那不就是皇後了?換言之就是這兩個人在憧憬著成為帝後呢,偷聽的星漣目瞪口呆,原來月河有這麽大的“抱負”。


    桓律作為皇帝親兒子,有二分之一的機會繼承皇位,可他後麵還有個同樣優秀的桓肆呢。連皇上都做不了決定,他為什麽篤信自己能登大寶?


    星漣偷偷覷了眼桓肆,幾縷碎發和梅枝垂下來擋住了他的半張臉,讓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不過他嘴唇一如平日微微上翹,一副對此意興闌珊的樣子,似乎對桓律沒什麽忌憚,要不是星漣見過他殺死太子的人,差點就要信了他真的對皇位毫無興趣。


    “殿下放心,月河可以照顧自己……”


    “這樣不是辦法,總要想個法子讓你在秦國公府過得輕鬆些。”


    星漣聽著他們的對話感到莫名其妙。除了她和月河互相看不順眼,有時候會故意針鋒相對,以及有幾位嬸娘瞧不起白氏出身,其他的都還好吧?


    祖父祖母也並未刻意偏私,大家的吃穿用度差不多,甚至月河的待遇比一些沒什麽存在感的堂兄堂姐都好了。為什麽桓律會覺得月河在秦國公府過得很艱難?月河到底跟他說了些什麽?


    星漣對此頗為不忿,這時大約桓肆也聽夠了壁角,拍拍她頭頂,用眼神示意她該走了。


    她想再偷聽一會兒,卻被他硬拖走。星漣不滿地瞪他,他卻鄙視地回看她,以口型說道:“偷聽非君子所為。”


    差點將她氣得吐血。


    這次他走在了前麵,他腿長走得快,星漣抱著壇子在後麵亦步亦趨,兩人一路默然無話,氣氛沉悶壓抑。她心裏癢癢的猶如貓抓,好想問問他對剛才那一幕的想法,但她想了想還是小命要緊,保持沉默算了。


    星漣腦海中不停回想著桓律和月河那般親密的樣子,目睹心上人跟別人好了,難過得透不過氣來。推己及人,現在的桓肆心情肯定也好不到哪裏去,最好是少惹他為妙。


    直到從淵他們的身影出現在視線裏,星漣才覺得鬆了一口氣。


    壽宴後沒兩天,從淵匆匆趕回軍營報道,他不在的日子,星漣依然過得和平時一樣,偶爾去演武場與追電玩耍。


    轉眼又是幾個月過去,春風徐來,萬物複蘇。秦國公壽宴上的那些不重要的小插曲也隨著時間被人遺忘或者沉沒入記憶深處,無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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