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桃見韓琦麵露疲態,有淡青色眼圈,問他幾夜沒睡了。


    “回去就睡。”韓琦沒直接回答崔桃的問題,顯然是怕說出具體數來讓她擔心。


    那就很可能不止是幾夜了。


    以往韓琦辦案,也有徹夜不眠的時候,卻從未曾顯過這般疲態。


    倒由不得他,這案子不止複雜,還有點怪。


    李唐後人,《闕影書》,百餘年的運籌圖謀,刺殺皇帝,反宋複唐……


    作案時間、地點、動機都有,也已經鎖定嫌疑人的範圍。


    表麵,一切似乎都可以解釋了,但總給人一種詭譎感。好像缺點什麽,很重要的缺失,恰是這個的缺失讓人心裏很難踏實。


    思慮間,崔桃好像聽到了肚子的叫聲,看向韓琦時,就見他掩飾地咳嗽著。


    “還沒吃飯?怪我一聽案子就忘問六郎了。我今日做了水磨元宵,煮一碗給你。”崔桃問韓琦挑選什麽口味,她做了蜜豆、山楂、甜橘、玫瑰、羊肉和臘肉餡。


    韓琦本想問她怎麽一下子做這麽多,轉念想崔桃對美食的喜愛一貫如此,不該覺得稀奇,反倒該慶幸自己有口福了。


    “你做的都好。”


    “那就每樣都煮兩個。”元宵是黏食,不能多吃。另小火煎了幾個粟米麵的餅子,軟彈好消化,上麵還加了葡萄幹和芝麻點綴,再配四樣葷素齊全的小菜。


    看著崔桃端著冒著熱氣的飯菜進門,嘴角含俏帶著笑,恍惚間覺得他們好像成婚很久的老夫老妻,妻子日常等著在外忙碌的丈夫歸家,給心愛的夫君端上晚飯。


    溫馨的暖意在韓琦的心尖蔓延,讓他整個人都放鬆下來。隻有跟崔桃在一起的時候,他才會有這種感覺,前所未有的放鬆,真真正正的舒心自在,但也擔憂……


    “飯好了,吃吧。”崔桃歡快地把筷子遞給韓琦,半晌,對方也沒接。


    “怎麽了?”


    話未說完,崔桃就突然被韓琦抱滿懷。


    這總熬夜睡眠不足的人,很容易產生情緒波動,更何況韓琦還麵臨著很多的壓力,總之先把人安撫好了再說。崔桃便什麽都沒說,也抱住了韓琦。


    “若真正的我不是你平日所見的樣子,你可還會願意和我在一起?”韓琦啞著嗓子問。


    這情緒波動有點大了,怎麽會突然問這個問題?


    “會。”崔桃雖心中疑惑,但嘴上毫不猶豫地作答,卻換來韓琦更長久的沉默。


    突然,韓琦抱崔桃的手臂收緊,迫得崔桃有些窒息,上半身毫無縫隙地緊貼著韓琦的胸膛上。


    “好了,感覺到了,你身材很好!”崔桃用手指戳了戳韓琦的後背,半開玩笑道,“再說我都‘大肚子’了,不跟俊美無雙的韓推官,還能跟誰?”


    韓琦笑了一聲,手臂稍稍鬆開。


    “先吃飯。”崔桃踮腳想去摸摸韓琦的頭,安撫他一下,誰知韓琦正好低頭看他,倆人嘴唇便擦邊觸碰了一下。


    崔桃拍在韓琦額頭上的手就卡住了,等她回過味兒來去看韓琦的時候,已見他垂眸紅了臉,其實臉紅得不算明顯,耳後那才叫紅得厲害。


    鬼使神差地又在他唇上親了一口,本以為會看到某人更加害羞的模樣,卻不想後腦勺忽然被一隻大手按住。


    韓琦的回吻時而溫柔時而霸道,讓人有點猝不及防,仿佛她那兩片唇是什麽珍稀美味,非要吃得一幹二淨才行。


    一吻結束後,崔桃覺得有點嘴腫,伏在韓琦肩頭大口喘氣,然後推了他一下。


    “再不吃飯真的涼了。”


    韓琦嗯了一聲,重新落座後,他忍不住還是出口了,“你怎麽不問我,真正的我是什麽樣?”


    韓琦早慧,自幼寄人籬下的生活,讓他習慣了承受周圍人輕忽怠慢他的態度,但卻不代表他不敏感於這些,實則他非常在乎,又不願為此所擾。尤其是體弱又性子溫和的母親,他最見不得別人對她的苛待。所以自很小的時候他就深知,改變命運的唯一條出路就是讀書,要拚命讀到最好的程度才行。


    所謂的清高冷淡、不同凡俗,不過是童年時期的他,為掩飾自己的卑微敏感而打造出的冷漠外殼,意圖靠著‘不露怯’來武裝自己,以避免被更多人輕視欺負。不過這層外殼戴久了,便也就忘了是假的,以至於後來在胡氏麵前,韓琦都不曾扒下過這層殼,以為早已成了自己真正的一部分。


    唯獨麵對崔桃時,他感受到了這層殼,且與她感情越深,他越意識到這層殼的存在,反而患得患失起來,忐忑崔桃喜歡的或許不是真正的自己。


    本來這些埋藏在心中細微感受和自我質疑,韓琦一直可以壓製得很好,但最近連日的操勞,越查越深的案情走向,令他心中原本滋生出的不安開始如漣漪般日漸擴大。他怕一旦他的安排落空,一敗塗地,受盡千夫所指,沒了功名地位加身,成了一介庶民,恢複了他當初最原始最卑微狀況,他在崔桃心中的光就沒有了,崔桃會看不上他,會像那些人一樣輕視他。


    盡管他很清楚崔桃不會是那種人,但這種不安感偏偏在他心中紮根,無法遏製地瘋長……


    “我看到的始終是真正的六郎,所以沒什麽可問,倒有可吃的催促你吃。”崔桃再度把筷子遞給韓琦,示意他趕緊吃飯。人都有殼子的,也都有脆弱畏縮的時候,一直如鋼鐵般堅硬的那是真鋼鐵,肯定不是人。所以這沒什麽稀奇,更沒必要讓韓琦特意說出來難受。


    韓琦怔了又怔,明白崔桃的意思了。心頓然安穩有了著落,再回想之前的想法,又覺得自己幼稚可笑。終究是他眼光好,運氣更好,才會遇見她,能有機會和她相知相守,這是他這輩子最感恩的事。


    韓琦用飯前,將一封信遞給崔桃,讓她正好可以趁著他吃飯的時候看。


    信上寫的是莫家的情況。


    從發現莫家兄弟跟趙宗清有關係後,自然免不了要對莫家兄弟的情況進行徹查。


    以前隻是粗略知道莫家兄弟是安平大儒的長子,父母死得早,兄弟倆相依為命,不讀書改從商,年紀輕輕就把生意做得很好。


    這次派人去安平調查,則深挖了兄弟二人的過去,以及莫家祖上的情況。


    莫家兄弟的曾祖父叫劉策洗,是家中老大,後入贅給了莫家,子孫才都改姓了莫。莫追風的曾祖母莫氏是蘇州富商莫廣文的獨女。莫廣文為蘇州富商,輾轉來到深州安家,欲尋一位才學之士做上門女婿,令莫家不僅可以延續血脈,還能改商從文,令子孫後輩做上大官,光耀門楣。


    劉家祖上世代書香,但到劉策洗父輩那一代就不行了,人丁凋零,子孫無才,祖產也早就被敗光,劉策洗想繼續讀書卻連買筆墨的錢都沒有。劉策洗便到莫廣文的鋪子裏做賬房先生貼補家用,莫廣文看中劉策洗相貌俊朗,人品也錯,便選他做了贅婿。


    劉策洗中了舉人功名做了縣令,與莫氏共生三子,活到成年的隻有莫追風的祖父。但莫追風祖父可惜也是個命短之人,十六成婚,次年得長子後,便因病而亡。


    這名長子便是莫追風的父親,大家都尊稱他為莫大儒。莫大儒自幼才思敏捷,少時便被許多飽學之士都誇他喲麒麟之才,他日必能高中進士。但可惜莫大儒身體不好,自娘胎裏帶著不足,體弱單薄,一日三餐都離不開藥。他經不起舟車勞頓,更經不住一下子在考場裏呆上三四天的科舉考試。在兩次參加科考的途中暈倒之後,莫大儒就放棄追求功名,在家修身養病。身體好些的時候,遺憾自己的滿腹才華無用武之處,便開設學堂,收些學生授課。


    莫大儒因為體弱,娶妻多年一直無子,後來年紀大些的時候身子骨兒反而比之前好了很多,便有了長子莫追風,再之後其妻在生育次子莫追雨時難產。據說莫大儒之妻是在出門上香的路上突然動了胎氣,才因早產引發難產而亡。莫大儒喪妻之後,身體每況愈下,之後沒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崔桃發現信上的字跡屬於韓琦,尚存墨香,可見剛寫沒多久。


    看來是他將所獲的雜亂消息整理總結之後,才給她看,便省得她費時間分析了。


    信的末尾還有備注,莫大儒之妻早產情況存疑。


    崔桃看完時,韓琦正好用完飯。這讓崔桃意識到韓琦來她這早做好了覓食的打算,這信就是用來準備在他吃飯的時候給她看的,不然他何必特意寫,用口說就行了。


    這男人未免太貼心了,連他吃飯的那一會兒工夫都擔心她會無聊。


    崔桃開心之餘,還是要問正事兒,這莫大儒之妻難產存疑的緣故為何。


    “據莫家老宅的鄰居供述,莫大儒之妻回家之時,身上有傷,痛哭喊著要尋死,這之後過了兩個時辰才請產婆和大夫入府。與其妻一起上香的還有當時隻有四歲的莫追風,身上沾了很多土,嚇得都不會哭了。若僅是上香途中早產,情況豈會如此狼狽?”


    “既然選擇出門去上香,原本身體應該不錯的,胎也穩了。”崔桃也覺得在途中肯定出了什麽意外,但莫家沒對外宣揚。


    韓琦還想多留一會兒,卻被崔桃打發回家,令他早點休息,把覺補回來。


    次日,崔桃終於得太後召見進宮。


    不過她見太後時,趙宗清也在,除了給太後講故事,倒沒機會說別的話。


    崔桃從皇宮出來的時候,趙宗清也告退了。


    “未來姐夫!”崔桃喊了一聲。


    趙宗清怔了下,隨即笑看一眼崔桃:“聽到消息了?不過尚未訂親,你在宮中這樣亂叫,容易惹人非議。”


    “莫非還有變數?”


    趙宗清看眼左右,壓低聲音對崔桃道:“退而求其次的勉強選擇罷了,若非最合心意之人已經訂親,我是斷然不想娶他的,說起來你六姐與你還真有幾分相像。”


    這話隱含的調戲意味十足了,聽起來好似他中意的人是崔桃一般。


    趙宗清之所以會說這樣的話,是他忽然起了心思,覺得這死一個玩一個才更有意思。他會讓韓琦在瀕死之前好生看看他心愛的女人如何匍匐在他的腳下,他要讓韓琦在不停地求饒、萬般後悔曾經戲耍過他的情況下,慢慢受盡折辱而死,這是他戲耍他的代價!


    崔桃自然知道趙宗清不是真的中意她,當初他催促韓琦盡早跟她定婚,目的就是為了給韓琦賣人情,也是為了之後使團案弄死她時,能更刺激韓琦,趁機將韓琦拉攏到他身邊來。


    比起女色,很明顯算計人和操控人才更讓趙宗清興奮。


    不過崔桃還是表現出一臉錯愕的樣子,滿足趙宗清那番話的需求。讓對方表達得越多,她才能探知更多的情況。


    趙宗清見到崔桃的呆愣後,嗤笑一聲,果然又出言了。


    “別多想,這合心意之人卻不是說意中人,是適合站在我身邊的人罷了。人最脆弱的就是男女之情,擋不住風,經不住事兒,耗不住歲月的磋磨,揉進丁點的沙子就會讓兩個人分崩離析,更會是致命的軟肋,要來何用?”


    發現崔桃滿臉不讚同的表情,趙宗清歎她早晚會明白。


    她怕是還不知道,這‘早晚’,不過就是幾天的時間而已。


    “你經曆少,才不懂,慣愛以偏概全。”


    崔桃略帶滄桑地悠悠歎了一口氣。


    她語調中所抒發的感情很明顯,仿佛是‘一個成年人在跟不懂道理的小孩子硬講道理’,恰如對牛彈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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