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青色的小蛇落在地上, 彎曲地扭著身子,迅速爬行逃走。衙役見狀立刻想辦法捉了這條蛇,裝進竹簍裏。


    崔桃先用銀針封住了無憂道長的穴位, 再讓李才等人檢查無憂道長的後腰。刺傷之處已經迅速紅腫隆起, 無憂道長人已經陷入昏迷, 嘴唇青紫, 渾身抽搐,呈現輕微窒息狀態 。


    張樂隨即被控製住了, 他被狠狠押解著, 身體被迫前傾,眼睛卻一直盯著無憂道長所在的方向,似乎在確認他的死。


    道士們將無憂道長移至房中,手忙腳亂地欲去請大夫。


    趙宗清這時看向崔桃:“聽說開封府曾有人中了毒,便是崔娘子及時解毒將人救活?”


    道士們一聽此話,自然是不會懷疑人家皇親國戚的話, 紛紛跪地懇請崔桃為無憂道長解毒。


    床上的無憂道長開始渾身顫栗, 體溫升高,呼吸明顯更加困難。


    崔桃為無憂道長把脈之後, 告知趙宗清, “這蛇毒極厲害,僅憑施針效用有限,最重要的還是要用解毒湯。”


    崔桃便說出了一個解毒的方子, 讓道士們去抓藥。但其中有三樣藥道觀並沒有,若去最近的藥鋪抓藥, 騎快馬要將近兩炷香的時間,往返那就需要四炷香的時間。


    卻還不能確定那藥鋪有沒有諸如靈芝這種貴重的藥,如果沒有, 便要去汴京買了,時間會更久。


    “時間長難免會增加風險,卻不知道長能否挺到那個時候。”崔桃歎道。


    趙宗清都在這時候告訴崔桃,這解蛇毒他略知道一點。他在覽閱道籍的時候,是會有一些道長、真人總結些治病的方子。比如《孫真人方》中就有記載關於處理被蛇咬的辦法:“人糞塗咬處極妙,新糞尤佳。”


    崔桃詫異地回看一眼趙宗清。


    趙宗清:“聽起來可能有些荒誕,但其實這方子在許多醫書上都有記載。”


    “那還等什麽,趕緊安排上,一定要用最新鮮的。”崔桃馬上道。


    人命關天,既然有辦法可以嚐試,那就試!世界這麽大,總有自己觸及不到的知識,馬上就要長見識了!


    趙宗清本還以為崔桃會有異議,沒想到她反應如此之快。趙宗清立刻吩咐那些道士趕緊去辦。無憂道長可是他們一直以來最為崇敬的師父。


    崔桃真不禁好奇這人糞,尤其是新鮮的人糞,對解蛇毒是否真的有效用?


    這事兒很容易引人深思,讓人不禁就會細想,這要是吃不同的飯而形成的糞,效用是否會一樣?比如是吃蔬菜等素類的解毒效果好,還是吃肉腥類的解毒效果更好?那甜的、辣的、麻的呢?是否也會有區別和影響?


    道士們聽了趙宗清所言,雖然都覺得尷尬,但人家發話了,在這種緊要關頭,他們還能兒戲不成?


    他們的師父情況已經危急了,這塗人糞肯定是害不死人,試試又何妨?一旦有用了呢。誠心孝敬師傅,便就不該嫌棄這點屎尿之臭,衝!


    這類有味道治療方法,崔桃就不參與圍觀了。


    張樂正受韓綜的審訊 ,人跪在地上,笑著說感慨他終於為他母親報仇了。


    “我娘的那些的事,是我在十三歲的時候,碰巧遇到張家村的人談論,便知曉了。”


    崔桃聽他說的有些寬泛,讓張樂說明白具體的時間地點。


    “五月十八,我帶著柳編去太康縣城售賣,在一家茶鋪喝茶,偶然聽見張家村的人提及這事。我為我死去的母親不值,便想報仇。”張樂解釋道。


    “你人來三清觀已經兩年了,怎麽非等到這時候,還要當著大家的麵冒險動手?”崔桃再問。


    張樂默默然低著頭,竟不吭聲了。


    既然早就知情,兩年的時間,他明明可以有很多機會可以私下裏動手,為何要等到現在?


    崔桃發現這問題張樂不敢回答,很反常。


    崔桃想知道,這張樂到底是臨時起意殺人,還是蓄謀已久,遂問這蛇從何而來。


    李才隨即便將她的調查告知崔桃,那隻小青蛇為張樂所養,已經養了一年了,觀裏的人都知道。


    當時是張樂等幾名道士一起上山采草藥,碰到三名上山玩兒的孩子正踩了一窩蛇蛋,隻剩下一顆蛋是完好的。張樂就撿了回來,沒想到過了兩天之後,便有一條小青蛇孵了出來。


    蛇本不是能認主的動物,但這小青蛇跟張樂倒是關係不錯,張樂時常將它藏放在袖袋,小青蛇就規規矩矩地跟著他。本來其他道士還有些怕的,想阻止他這樣養蛇。但無憂道長卻誇張樂此舉有好生之徳,是好事,並沒有人敢有反對意見。


    後來相處久了,這小青蛇也並沒有影響到大家什麽,就更加沒有人計較了。


    如今若不是張樂用小青蛇去毒殺無憂道長,大家都快忘了張樂養小青蛇的事兒了。


    “很像是臨時起意殺人,在我問起梅花觀的時候,他才突然下手。”


    此刻,崔桃在說到梅花觀的時候,發現張樂的臉色越發不好了,就更加確定事兒跟梅花觀有關。


    張樂對一條蛇都有仁愛之心。之前崔桃懷疑張樂是凶手的時候,無憂道長立刻毫不猶豫地表示不會是他。想來張樂平時在道觀裏表現的應該不錯,這點在李才等人隨後的調查中得到了證實。


    張樂在三清觀那就是一個老好人,寧可自己吃虧,也會讓著別人。脾氣好得沒話說,幹活也是任勞任怨,從不抱怨什麽。


    所以即便是無憂道長格外地偏愛他,道觀裏的其他道士們也沒有任何意見,都覺得張樂該得到這些寵愛,也覺得他這樣的人,將來可能就會是無憂道長第二,甚至德高超過無憂道長。


    不隻是無憂道長相信張樂,其他道士們若非親眼所見,也都不敢相信張樂居然敢下手殺人。


    “人都是我殺的,正如你們剛才所見。我是為了報仇。”張樂再度強調道。


    “你說人都是你殺的,何意?”崔桃追問。


    “汴京那兩具女屍,也是我幹的。”張樂認道。


    “但是根據我們的調查,你並無作案時間。”


    “我當然有,你們為何認為我沒有?張樂反問崔桃。


    崔桃就解釋了一下,她根據屍表情況推測出的死亡時間。雖然第二名被害者因為腐爛過多的原因,死亡時間還沒有確定,但是第一名的時間範圍估算的已經很精準了。


    “若屍體加了冰塊呢?”張樂立刻提問,看向崔桃。


    崔桃怔了下,倒是沒有想到張樂會這樣反駁自己。


    “以冰儲存自然是會影響師表的判斷,但你能拿到冰麽?”


    “當然能,三清觀便有冰窖,有時候道長和長老們煉丹都會需要冰。無憂道長待我一向好,任憑我予取予求,這用冰根本不算什麽。”張樂解釋道。


    “行吧,那便說說,你是如何遇見並殺害兩名被害人的?動機又是什麽?還有我之前問你的那個問題,你還沒有回答。”崔桃連番質問道。


    張樂垂下頭,“殺都殺了,說那些作甚。”


    “自然要說,說清楚了,我們才能明白你有多畜生,你一個出家人居然會對她們做那種事!先奸後殺不說,還要剜眼割舌!”崔桃突然聲音淩厲。


    張樂詫異地瞪看向崔桃,“先奸後殺?這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我驗屍我還不知道?”崔桃仍然堅持她原來的說法。


    張樂:“絕不可能,我沒幹過這種事!”


    “覺不覺得你的否認很有意思?自己幹過什麽事兒還不知道?我說先奸後殺,你應當直接否認說自己沒幹過就是了,你卻先質疑反問,然後說不可能,最後才反應過來否認。”


    崔桃反問張樂,她是不是可以理解為真正的凶手是女性。


    張樂表情微變,為了不讓崔桃觀察到更多,他把頭低得很深。


    韓綜之前還不解崔桃怎麽誤說了先奸後殺,這會兒才明白過來,原來這隻是審訊的手段。其實細想起來,她曾經也對他使用過這招數,的確攻人不備,令人反應不及。


    崔桃見張樂又開始縮脖子低頭裝鵪鶉了。


    “你報仇下手殺無憂道長,算是情有可原,那兩名女子卻是怎麽得罪你了?居然連孕婦都不放過,你還配為人麽?


    你死了下地獄不得超生也就罷了,卻還要連累你母親跟著丟人。要說你母親最慘不過了,活著的時候受人冤枉,慘遭罵名,為自證清白而舍了性命。做鬼了,總該能好些了吧?卻也因有你這樣的畜生兒子,還是抬不起頭來。


    你母親當年立誌守寡,多半是為了你吧?而你在幹什麽,努力長大,把自己變成一個禽獸不如的殺人犯來回報她?”


    可見張樂兩腮的肌肉在收緊,身體微微抖著,雙手握拳按在地上。


    “不管你為之頂罪的人是誰,這個人會重要過你母親麽?你就要這樣背負罵名,然後被人說,怪不得當年孫氏選擇自盡也不肯活下來養兒子,原來他兒子是這樣的畜生,活該娘不要啊!你娘當年自證清白終換來的清白之名,如今都要被你給毀了。”崔桃唏噓張樂可真是一名‘孝子’。


    張樂被崔頭罵得渾身抖得更厲害,再細觀察發現他的臉頰有淚水流了下來。


    崔桃等了會兒,在四周安靜得隻能聽到張樂低低哭泣聲的時候,她才再度出聲,字字清晰。


    “你要把整個作案過程詳述明白。”


    張樂閉上眼睛,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張嘴。


    “那就講講你十寸三的腳,是怎麽在棄屍現場踩出了十寸二的腳印?”崔桃語氣跟打商量一樣,溫柔得很。


    張樂還是垂著腦袋。


    “用的什麽東西挖眼割舌的?”崔桃再問。


    張樂頭低得更深,似乎恨不得挖個洞把頭埋在地下。


    “孩子有三個月,剛成形,這孕婦是有多大的罪孽,要你一定要在這種時候對她下手,然後挖她的眼,割她的舌,在盛夏時節,把她放在那種荒涼鬧鬼的凶宅裏 ,任由蠅蟲在她被挖的眼窩裏生蛆。我們發現屍體的時候,整張臉泡這麽大!”


    崔桃用手比量了一下,然後又跟他形容蛆蟲有多肥,如何自在地在被害者腐爛的眼窩裏搖晃著肥胖的身軀。


    趙宗清來找崔桃的時候,正遇到跪在堂中央的張樂吐了。


    趙宗清起初還以為是開封府發明了什麽新式刑罰,便小聲問了旁邊的李才一嘴。


    臉色不佳的李才努力壓住腹中的翻湧,禮貌告知趙宗清:“沒用刑,是被崔娘子給說吐了。”


    趙宗清:“……”


    他隨即望向正用手掩鼻走過來的崔桃。


    嘔吐物的味道彌漫開了,趙宗清隨即也用手掩鼻,退出門外,隨手取出帕子繼續掩嘴。


    崔桃出來後,望一眼趙宗清手裏的帕子,目光落在帕角的刺繡上,“這是什麽花?”


    趙宗清愣了下,看眼帕角的小黃花,笑道:“福壽花,長在寒地,連梅都活不了的地方。”


    “常有人繡梅蘭竹菊在帕子上頭,這種福壽花倒是第一次見,名字也很好聽,可以圖個吉利。”崔桃歎道。


    趙宗清輕笑一聲,不置可否。實則福壽花最毒不過,不需要多少,便會讓人瞬間福壽全無。


    “無憂道長情況如何?”崔桃問。


    趙宗清這才想起自己的來意:“還是老樣子,我有點不放心,才想來請崔娘子再去看看。”


    照道理講,此刻崔桃本該去梅花觀搜查抓人,因要顧及無憂道長的情況,才留下來。不過梅花觀那邊卻也不耽擱,已經派了衙役過去將圍梅花觀全員控製住,隻許進不許出。


    崔桃再度折返回無憂道長床前,肉眼可見無憂道長的青紫唇色轉淡,呼吸也沒有之前那般窒息感嚴重了。崔桃隨即為他把脈,發現他的情況確實有所好轉。


    莫不是人糞真起作用了?


    趙宗清聽說無憂道長略有好轉,欣慰地點點頭。囑咐身邊人繼續好生照顧無憂道長後,他便隨著崔桃出來。


    “不是認罪了?因何還要審?梅花觀又是怎麽回事?”趙宗清不禁好奇地問。


    “假認罪罷了,人不是他殺的。”崔桃問道士討了筆墨,想了一下,便畫了王四娘、萍兒的樣子。


    “怎確定人不是他殺?或許他便是要裝瘋賣傻,讓你這樣誤會呢?人都會對自己悟出的論斷篤定不移,這般做的好處。”趙宗清道。


    崔桃專注作畫,本來沒把趙宗清的話進耳太多,直到聽到他說最後一句的時候,崔桃的手頓住了,疑惑地望向趙宗清。手上的筆隨即就在萍兒的畫像上點了一下子。


    崔桃馬上將筆撤離。


    趙宗清掃一眼,“有了它反而更好看了。”


    可巧這顆痣剛好點在萍兒的右眼角,竟莫名添了幾分媚意。確實如趙宗清所言那樣,反而更好看了。


    反正是用來詐張樂的,倒也不必重畫。崔桃又把王釗、李遠等五官拚湊一下,再畫了兩張女人像繼續湊數。


    崔桃拿畫要走時,心裏還有點計較趙宗清剛才說的話,不禁回頭問了一句趙宗清。


    “當初在道觀初遇時——”


    “你想問我,我那時候的性子怎麽跟現在的看起來迥然不同?”趙宗清率先截話,道出了心中崔桃所想。


    崔桃點頭。


    “嚐世間百態,我之樂。”趙宗清解釋道。


    崔桃琢磨了一下,大概明白趙宗清的意思了,原來是想嚐試體驗不同人的人生。果然是身份高的皇親,富貴日子過多了,喜歡體驗人生。


    不過趙宗清的體驗人生,是真體驗,不像其他人走形式。他身邊真的不跟一名隨從,甚至還能把自己餓出胃病來。


    瞧他剛剛隨口一句話,便見地深刻。這趙宗清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


    崔桃隨即跟趙宗清暫且告辭,繼續去審張樂。


    崔桃將四張畫像擺在張樂麵前,讓他指認出哪兩名是被害者。


    現在韓綜、李才等人基本上都清楚,張樂應該不是挖眼割舌案的凶手,但是張樂一直堅持不認。


    反正崔桃現在還不能去梅花觀,她就盡量破了張樂這道防線,崩掉他最後一根弦。便是崩不掉,盡量從審問中縮小調查的範圍,也是極為有用的。


    當然指認畫像還有一個作用,能夠觀察判斷出張樂是否真的認識兩名被害者。


    張樂看著四張畫像,目光勻速地從每一個畫像略過,最後他淡定的表示不記得了。


    “你殺人是不看臉?還是閉著眼睛殺?”


    撒謊的理由太過拙劣。


    “不看臉。”


    張樂抿著嘴,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前方的地麵,看起來很執拗,有幾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做派。


    崔桃卻覺得他應該是有點挺不住了,所以眼睛一直看地麵,因為他心虛不敢看她。


    “我很好奇,你寧願讓你母親背負罵名,也要保的這個人,跟你會是什麽關係?男女關係應該可以排除了,不然你也不會出家為道,至今還不還俗。


    再瞧她這作案的手法,挖眼割舌,極有可能跟當年你母親的死有關係。那她會不會也是張家村的人?當年跟你母親很要好?或曾受過你母親的照顧?可是因為她見證過了當年的場景,經年累積出了恨意,才能來實施出這等殘忍的凶殺?”


    殺人可不是什麽簡單的事兒,殺完人還要移屍挖眼割舌,就更不簡單。凶手要麽天生足夠冷血,要麽恨意足夠。


    在聽崔桃說這一番分析之後,張樂的表情越來越不安了,顯然有事實被崔桃說中了。


    如今再回想,崔桃驗屍的時候,在第二名被害者的鞋縫裏找到了灰色粉末,應該就是香灰。


    “種種證據都指向,凶手跟梅花觀有關係,並且有非常大的可能性是一名女子。但我實在無法想象,怎麽會有腳長十寸二的女子,便是有也極為少見。那豈不是去梅花觀一問,就知道是誰了?”


    崔桃說到這裏的時候,張樂不安的表情則沒有剛才那麽明顯了。


    看來凶手的腳長未必是十寸二。


    如果不是,便說明凶手在作案的時候,有一定的反偵察能力,鬼屋內的那些灰塵腳印是她故意留下,目的就是為了讓查案的人誤以為凶手是男子。


    現在要確定的範圍是,凶手是梅花觀裏的女冠,還是被收留的困苦女子之一?是什麽觸發她突然開始殺人,挖眼割舌?又是什麽讓張樂一直閉口緘默,甘願替她而死?


    崔桃背著手,在張樂麵前緩步徘徊。


    “我在現場驗屍的時候,便有了一個結論:凶手藐視生命,也藐視鬼。那你說梅花觀內會有什麽樣的人物不怕鬼?自然是會驅邪除鬼的出家女冠!”


    張樂聽到這句話渾身劇烈一抖,猛然抬頭看向崔桃。


    這時候,無憂道長那頭兒來人傳話說藥已經買好,熬成了服下之後,道長的情況漸漸好轉了很多。


    崔桃看向張樂,發現張樂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沒有太大的反應。如果他是一個急於讓無憂道長死的人,為什麽聽說無憂道長活下來了,半點不激動?不憤怒?


    崔桃問起李才,那條小青蛇可還在。


    “在,被我抓進竹簍裏了。”李才道。


    “找一個跟人重量差不多的畜生,試一下毒。”崔桃吩咐道。


    張樂聽到這話,再度看向崔桃,眼睛裏依舊有難言的驚訝之色。


    “那不是白白的浪費了一頭畜生?”李才覺得可惜,不過師父的吩咐還是要照辦的。


    “不必去了,這蛇毒卻是會給人造成短時間內麻痹窒息瀕死的假象,但要不了多久就會緩和過來,死不了。”一直沉默寡言的張樂,突然出聲說話了。


    李才一聽,便不打算去了。隨即看到崔桃對他使眼色,李才明白了,不管張樂是否坦白都要試一下。他不說要試一下這個毒的發作是否為崔娘子推測的那般。他說了也要試一下,這個毒的發作是否真如其陳述的那般。


    李才便拎著蛇,乖乖地去了。


    如果情況真如張樂所言那般,那他其實並沒有真心殺害無憂道長的心,但他卻有非常誠摯地想要替凶手去頂罪受的心。


    這樣的張樂讓崔桃不禁想起曾經的自己,不過他是被迫的,張樂是完全自願。


    不過也恰好是因為他自願,才符合了他之前心善救蛇的行為。


    一個連對蛇蛋都十分充滿愛心的人,崔桃是不大相信他會真殺人。


    “你怎麽會知道這種蛇咬人之後,會先‘死’而後生?”


    “我被他誤咬過兩次,兩次都是緩了一段時間之後就恢複過來了。”張樂道。


    這該是有多仁善的人?被蛇咬了兩次之後,居然還沒有把蛇打死,留在身邊繼續養著。


    “那個人是誰?”崔桃直接問。


    張樂垂下眼眸,他嘴唇動了動,最終抿了起來,看得出來他還是說不出口。


    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這是一位被蛇咬過兩次還會繼續養蛇的真善人。對蛇尚且如此,更不要說對人了,這個人對他而言應該是很特殊。


    “看得出你心善,但你有沒有想過,你這種行為對於被害的兩名死者來說有多殘忍?其中一名還懷著孩子。”


    “殺人不對,若要以命抵命,便於我命相抵。”張樂說罷,對崔桃和韓綜叩首。


    韓綜一直在旁老老實實的坐著,擺正了自己新手的位置。他聽著崔桃的推理和審問,見證了案件情節的曲折發展,峰回路轉。他邊暗暗驚歎,邊搓著下巴,感慨自己真的有很多東西需要學。


    這會兒韓綜倒是十分驚歎張樂的這種 ‘善’,想不到世上還有這種人,他都不知道該如何形容。


    蠢是真蠢,還有點兒氣人,遭人恨,但是又讓人對他討厭不起來。


    “你便是不說也查得到,如今你說了還能免了自己的罪。”果然不出所料,張樂還是不說。


    崔桃就問他別的,他是否早就知道了無憂道長曾就是令他母親遭受謠傳的源頭。


    “有這種感覺,但不確定,不過這兩日見他執著去給鬼宅超度,便確定了些。今天看到你們同他一塊來,還要調查我,才完全確定了。”張樂老實解釋道。


    崔桃又問張樂可恨無憂道長。


    張樂猶豫了下,搖了搖頭。


    崔桃也不深問了,那廂確認完無憂道長已經蘇醒,身上中毒反應確實有好轉的跡象,她便立刻動身前往梅花觀。張樂作為重要牽涉者,自然也要帶去,方便在找到凶手的時候進行對峙。


    趙宗清則留下來,要繼續照看無憂道長的情況。


    崔桃走的時候,就聽觀內的道士感慨,既然這毒原本就會自行化解,那他們之前豈不是白費了功夫,塗新鮮人糞於咬處?


    至梅花觀,便有提前抵達管控梅花觀的衙役來跟崔桃稟告,他們已經詢問過了觀內的女冠和暫住的香客們,都表示觀內近來失蹤了兩名女子,尹氏和邵氏。


    其中邵氏懷有身孕,邵氏原本是在富貴人家做妾的,因偷錢被主人家趕了出去。離開之後發現自己有了身孕,邵氏便得意洋洋找了回去,主人家嫌她品性太差,極為卻不喜她腹中的孩子,便要逼她喝墮胎藥將胎打下。邵氏當然是不願,激烈反抗之後逃跑了,便來梅花觀求助,打算把孩子生下來之後,再上門去找主人家。等那時候孩子都是活生生的人了,他們不認也得認,到時再怎麽樣都給她一筆錢。


    尹氏則是個寡婦,丈夫死後就做了牙婆,卻是個好吃懶做、貪酒賭錢的,欠了一屁股的債被追,就躲來了汴京了。


    因聽說梅花觀收留困苦的女子,她便扯謊裝成受欺負的寡婦,跑來請雲風道長收留,從此便在梅花觀裏蹭吃蹭喝蹭住下了,已有半年多。


    因為盛夏屍臭的緣故,兩名被害者都已經先行入土為安了。


    李才就詳細詢問了尹氏和邵氏失蹤時的衣著,都與兩名被害者的符合。尹氏的樣貌特點,及其頭上有頭虱的情況,也都能跟開封府發現的第一名被害人對上。


    由此基本可以確定,鬼宅內被棄屍的兩名被害者確係為梅花觀失蹤的尹氏和邵氏。


    “聽起來這兩名被害者的為人都不怎麽樣。”李才跟崔桃感慨道,“看來不是無緣無故的挖眼。”


    “二人便是再錯,也罪不至死,更不要說她們死後還被辱屍,挖眼割舌。”崔桃道。


    李才點點頭,馬上應和崔桃的話,確實如此。死後被毀麵容,既缺眼睛又少舌頭,連個全屍都不給留,真的太過殘忍了。


    梅花觀的主持是雲風道長,另還有三位長老,雲月、雲淡和雲雨。


    四人係出同門同輩,年紀都在三十歲以上,其中以雲風道長年紀最長。原也是有更老一輩兒的師叔祖,在兩個月前剛去世。


    目前觀內共計有女冠三十四人,年紀在八歲至二十二歲之間,都不算大。


    尹氏和邵氏同在六月二十三失蹤,觀內最後見到尹氏和邵氏的人,是在二十三這一天午飯後,大家準備小憩的時候。


    邵氏說她有一個重要的人要見,讓大家先休息,她去去就來,人當時看起來挺高興。大家還看到尹氏陪著邵氏一起去的。在那之後,大家一直沒看見邵氏和尹氏,還琢磨著會不會是邵氏之前做妾的那位主人家改了主意,決定接邵氏回去,讓她生子享福了。


    “那你們就不奇怪,她連東西都不收拾,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走?”韓綜不解為何過了這麽久,她們都沒有報失蹤。


    梅花觀內這些被收留的女子,都是行動自由的。想在觀內住著,就要幹些種菜、織布、灑掃……以及給長明燈添油等活計。若不想住,卻也沒有人強留。


    “韓判官可能不了解,這真什麽好收拾的。大部分人來這的時候,苦得連件換洗的衣裳都沒有,身上的衣服都沒有一塊好的,補丁上麵加補丁。


    如今我們大家穿的這些衣裳,都是香客好心捐來的舊衣,雖然大多都刮擦勾線了,可能還不大合身,那對我們來說這些可都算是好物了!可這跟那邵娘子的主人家比,就什麽都不是了,人家回去還不得穿綾羅綢緞?誰會稀罕回來拿這些呀。”


    與邵氏一屋同住的婦人宋氏說道。


    “對,邵娘子自己還說過,觀內日子太苦了,若要是有誰肯接她走,吃穿能供著她,她二話不說立刻跟著,要她幹什麽都行。”另一位與邵氏一屋同住的婦人賈氏附和道。


    “邵娘子和尹娘子關係最要好,倆人睡覺的時候都會緊挨著。我都以為尹娘子是跟著邵娘子一起去享福去了。”


    她們一間屋子住十個人,大通鋪,所以尹氏和邵氏才可以緊挨著睡覺。倆人很可能是因為知道了同樣的秘密,遭同一位凶手下手。不過倆人同時失蹤,卻先後差了兩三天才被害,卻有些奇怪。


    崔桃和韓綜大略審問過道觀內所有年輕的女冠,崔桃覺得這些女冠都不像是凶手。


    隨後通過詢問不在場時間證明,排除掉了觀內大部分的女冠的作案可能。這也要得益於大通鋪的緣故。因近些日子正逢幾位神君聖誕,大家都要一起忙,所以她們大多都會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做事,很容易互相證明。剩下的幾個沒有足夠不在場證據證明的,要麽是身量孱弱,要麽是資曆和道行不夠。資曆尚淺,不夠狠絕,也沒有藐視鬼的氣魄,都排除掉了。


    最終隻剩下的雲風道長和三名長老的不在場麵證明,有待查實。她們都在二十三日晌午休息的時候,各自忙各的,都沒人能夠提供出足夠的佐證。


    崔桃打量這四人的身形,雲月和雲淡二人身形相對比較壯一些,雲風道長次之,雲雨最弱。


    凶手能身手利落地扭斷被害人的脖子,同時在行凶後還需要運屍到鬼宅,即便是有毛驢幫忙馱運,上下搬動也需要有足夠的力氣。


    所以,雲雨長老患心疾已久,身體孱弱,可以排除她的嫌疑。


    崔桃又問梅花觀收留困苦女子的主意由誰所出。


    “是貧道的主意。”雲風道長隨即跟崔桃解釋,她之所以會有這樣的主意,是因為她常會遇到一些苦命的女子來觀中祈福、訴苦,瞧她們可憐,想著能幫一把就盡力幫一把。


    有仁愛之心的人,一般不會極端至幹出這般凶殘殺人的行為,可以暫且先把雲風道長的嫌疑排除。


    剩下雲月和雲淡兩位長老,聽說她二人都習武,會點拳腳功夫,在驅鬼除邪這方麵也算厲害,會有不少香客特意請她們二人去做法事。倆人都有令人折斷頸骨的能耐,都在二十三日的作案時間段,倆人要麽獨自一人閉關煉丹,要麽就是一人上山采草藥。


    崔桃算了下,按照這兩位長老的年紀,在二十年前張家村孫寡婦出事的時候,凶手也不過是十歲出頭的孩子。不過也不能小瞧十歲出頭,剛好是懂事的年紀,也是憎恨世界,容易累積憤怒的年紀。


    隻有確定這倆人誰更有可能跟張樂有關係,才能確定誰是最有可能的嫌犯。


    崔桃當即用了一個簡單的排除方法,真的非常簡單。


    “請問二位長老,出家前的俗名分別叫什麽?”


    從張家村的出來的,一定會姓張。倒也不擔心這二人會撒謊,汴京內每名出家人都有道籍,在府衙都有存檔記錄。


    “白翠花。”雲月道。


    崔桃一聽這名字,暗暗鬆了口氣,就怕最壞的情況是倆人都姓張了,還地再想辦法。


    雲淡默了半晌之後 ,才緩緩開口道:“張繡巧。”


    “為何要先後殺死邵氏、尹氏,並將她們的屍身棄置在鬼宅,挖眼割舌?”崔桃不廢話,開門見山直接問。


    雲淡蹙眉,然後眉毛突然向上挑了一下。


    她隨即抬頭,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崔桃,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一抹詭異微笑。


    “因為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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