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兒馬上高興地應承, 多謝崔桃陪她同行。


    “那我們盡快動身?”


    萍兒不想耽擱了,本來她父親病重這件事,望月先生早就知情一直沒告知。如今還是因他決定要離開汴京了, 才良心發現地送了一封信通知她。


    末了, 望月先生還不忘在信的末尾補充一句:其實你爹那樣的人, 就該孤獨病死。


    崔桃讓萍兒回去收拾東西, 再請王四娘去雇車,將上一次買過的開封府特產再重新幫她買一遍。


    王四娘利落應承, 叫上李才幫忙, 一起去了。


    崔桃等大家都散了,這才單獨來跟韓琦說話,和他請假。


    “都決定好了才來跟我說,叫請假?”韓琦沒抬眼,地臧閣的案子少不得有許多文書要寫。


    “那是料到六郎會同意才會提前準備,若六郎不同意, 我這就不去了。”崔桃聲音乖乖的, 透著小呢喃勁兒。


    韓琦輕笑一聲,仍舊沒抬眼, 卻加快了手上的筆速。


    眼看著那一篇清雋的小楷要寫完了, 崔桃這次可不舍得毀了它。她就在旁等著,因為無聊,手便按在桌上的一摞案卷上, 輕輕地敲打。


    “既然摸到了,就看看。”韓琦突然道。


    崔桃愣了下, 看韓琦的時候還是沒見他抬眼,倒是不知道他是不是腦門子上長眼睛了,這樣都能看到她做什麽。


    崔桃就把手下麵的卷宗拿起來, 還想著韓琦是不是真舍不得她走,所以要給她安排案子去查?


    可當她把卷宗打開來瞧時,發現裏麵洋洋灑灑地寫的都是崔家各房人員名單,以及每人的情況,崔桃鼻子突然有點發酸。


    內容高度精練,措詞準確,比如不確定的情況都會用外傳雲雲來闡述。


    崔桃一眼就認得這卷宗上的字跡,為韓琦親手所書。他一個考中全國第二名的高材生,每日公務忙得總是不規律吃飯的人,居然花時間給她總結這些家長裏短的人和事。


    最為難得的是這些他是提前想到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該什麽時候回家的時候,他已經在為她做準備了。


    這男人做事太會戳人心窩子了。


    崔桃邊看著手裏的資料,邊背過身去,身子輕靠著桌案邊沿。


    韓琦終於將這一篇文完後,才放下了筆,看向還在背對著他的崔桃。此時她人正低著頭,手拿著卷宗,應該是還沒看完卷宗上的內容。


    韓琦便端茶飲了一口。


    忽聽有微弱的抽泣聲,韓琦手頓住,忙起身查看崔桃情況,果然見她在垂首流淚。


    韓琦隻怔了一下,就忙拿帕子給崔桃拭淚,輕聲問她是怎麽了。


    經韓琦這麽一問,崔桃反而哭得更凶。


    韓琦忙將她攬入懷,拍著崔桃的後背,默默等崔桃哭完了,情緒差不多過去了,他才用手托著她的下巴,看著她掛滿淚水的小臉兒,用帕子一點點輕輕地給她擦拭。


    “知道你舍不得我了,不必再哭了。”


    崔桃抿起嘴角,終沒忍住破涕為笑,否認道:“誰說我是舍不得你才哭的!”


    “莫非想騙我抱你?下次直說就是,不哭也給。”


    崔桃被他的話逗得忍不住又笑一聲,氣得用手拍了韓琦肩膀一下,當然不會真的用力。


    “看不出來啊,六郎還有這般厚臉皮的時候。”


    “你若多哭幾次,會比城牆還厚,故為了你家夫君的容貌,還是別哭了。”


    “哪來的夫君?誰說你是夫君了?”崔桃又不禁笑了。


    “瞧,果然變厚了。”韓琦歎道。


    “你太壞了!”


    崔桃笑著撲進韓琦的懷裏,雙手環住他的腰,讓他放心。


    “我去去就回的,不會耽擱太久的。”


    “你們每月有三日旬休,這月雖沒過完,且先算上,再可預支下月的,共計六日。”韓琦說這話時的口氣就很公事公辦了。


    崔桃立刻鬆開抱韓琦的手,詫異地仰頭問他:“所以,我這次出門最多隻有六天時間?”


    韓琦:“你如今是開封府吏,公為公,不可徇私。”


    崔桃撇嘴,從韓琦手裏扯過帕子,一邊自己擦臉一邊歎息感慨:“白哭了,早知道不哭了,我還以為自己很特別,六郎會為我破例呢。”


    韓琦不言。


    別事或許可,此事破不了,六天恍如極限。


    正當韓琦以為崔桃生氣了,琢磨他該如何應對的時候,突然有人從後麵抱住了他,是那種跳了一個高,再從上撲下來的抱。


    韓琦驚了一下,身體跟著搖晃,但依舊能穩得住。


    “大人這麽舍不得我,直說呀。”


    崔桃伏在韓琦的後背,雙手摟住他的脖頸,嘴巴近得幾乎要咬到了韓琦的耳朵。


    韓琦的臉倏地變得滾燙,幸而他雖膚白卻並不顯紅,不然此刻他整張臉大概會如那張檀木桌案一樣紅得發黑了。


    “下來。”半晌後,韓琦啞著嗓子道。


    “不下!”


    崔桃抱緊了韓琦,故意用唇擦了一下韓琦的耳垂,才跳了下來。


    韓琦半天就矗立在原地未動,自然也沒有轉身。


    崔桃就捧著案卷湊到韓琦跟前,歪頭看他,“六郎可還有什麽話交代?沒事的話,那我就先告辭了,咱們六日後見。”


    崔桃等了會兒,隻見韓琦拿他那雙墨眸靜靜地盯著她,也不說話。崔桃便抿起嘴角,轉身就走。


    果然,她被拽住了。


    這次換韓琦從身後抱住了崔桃。


    要說身高高果然就占優勢,人家不用跳就可輕鬆從上到下攬她入懷,可以幾乎像繭一樣把她包住。還是熟悉的冷檀香味兒,卻伴隨著強烈的男性氣息,似乎在執行霸道的吞沒任務。


    “別逞強。”聲音更暗啞了,卻尤為磁性好聽。


    崔桃:“嗯,不逞強。”


    她向來最強,自是談不上逞強。


    韓琦把崔桃身子轉過來,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理了理崔桃額頭凋落的碎發,才告訴她可以走了。


    “保重。”


    崔桃笑著應承,又拍拍懷裏抱著的卷宗,“多謝六郎為我寫這個,很開心,很感動。”


    快穿太多世界其實很容易讓人心麻木,崔桃不希望自己活成個僵屍,更加不希望因自己心的老態,讓韓琦感受不到她這個年紀女孩子該有的東西。


    她是真的被感動到了,她可以不哭的,但她卻想為他哭。


    “我等你回來。”


    ……


    從汴京到深州,趕路快些話馬車一日就到。


    崔桃和萍兒、王四娘出發得晚,抵達安平的時候已近深夜。因為萍兒的父親病重,所以三人先緊著去萍兒家。


    這一路萍兒的情緒都不高,沒說多少話。崔桃和王四娘也沒多問,就按照萍兒的指引急急地趕路。


    “馬上就到了,過了這村子就是。”萍兒指著遠處似乎在半山腰上的點點亮光,告訴王四娘和崔桃那就是她家。


    王四娘樂了,跟崔桃感慨:“她家怎麽在山上?莫非是獵戶?要麽就是道觀、佛寺之類的吧!”


    “許有驚喜。”崔桃咬一口杏酪,杏仁味兒濃鬱,酥酥甜甜得很適合在這種中車勞頓的時候吃。


    崔桃隻拿了一小把,餘下的一大包都給了王四娘,隨她取用。


    王四娘先遞給萍兒,萍兒卻隻取了兩塊來吃。


    “你們都不吃不是麽?那我可不客氣了!”王四娘便不客氣地要將剩下的吃完。


    她們隨後路過了一個村子,這會兒村子裏的人都休息了,隻有零星兩家亮著燈火。但當馬車從村子中央的路經過的時候,難免會發出一些車轍聲,竟因此有不少人家就亮了燈,隨後就有人提著燈籠跑出來問是誰。


    萍兒馬上道:“是我。”


    問話的村民挑燈籠一瞧,認清楚萍兒的臉之後,便驚訝地大喊:“萍娘子回來了!”


    然後整個村子裏的人都出來了,熱熱鬧鬧地圍上來,問候萍兒近年來怎麽樣,又感慨老莊主病重,如今的情況如何慘烈,她早該回來了。


    萍兒尷尬地應付幾個人後,便催促王四娘快趕車,然後敷衍地笑著打發大家快去睡。


    “我這就回家了,你們放心。”


    村裏的老老少少都點頭,還有不少人囑咐萍兒,說些讓她寬容些她父親之類的話。


    馬車再往前走了一陣,就見路邊立著一巨石,石頭上刻著四個大字:無梅山莊。


    再往前走,可聽到有水聲,似乎是山澗裏有小瀑布。因為現在月亮小,夜色黑,路那邊的景致看不大清,但能感覺得出來,風景很不錯。


    車一直往坡路上走了一會兒,便見前頭有一高門頭,隻憑其門頭上掛著六盞燈籠的數量都足說明這門有多大多氣派了。


    王四娘驚訝地張大嘴,想不到原來萍兒竟出身自這般的大戶。


    崔桃倒是意料到了萍兒的出身不俗,從她的一些談吐中便可多少猜到些。


    馬車還沒行至門口停下,大門就有人開了,一名著粗布衣裳的年輕男子,手拿著一把刀走了出來。他跟村子裏的人一樣,先問來人是誰,後認出萍兒後,他忙稱呼‘萍娘子’,高興地感慨她終於回來了。


    接著,這名喚作來旺的家仆就負責接管馬車。萍兒帶著崔桃和王四娘進了山莊。


    莊子奇大無比,各處都掛著紅紅的燈籠,幾乎將莊子照得如白晝一般。王四娘這才恍然明白過來,當時距離那麽遠都能看到的燈火,哪可能是一個小獵戶家或是什麽小道觀,必然得有這麽多光亮才行。


    “哇,這座房子好氣派,快趕上開封府了吧?”王四娘歎畢,隨即低頭再驚歎,“哎呦,我們這是走在橋上麽,下頭還有水,有荷花!有紅鯉!”


    她們從進門一直是平走,沒有上坡,這地方顯然是下挖了池塘,有寬闊的石路通向前,路兩邊立著石欄杆。這種格局的修建可見費了心思,必然是花了重金請了巧匠。


    “真看不出來你家這麽有錢,你說你平常是不是故意裝窮酸?”


    “我當初從家走的時候,沒拿一文錢。”萍兒辯解道。


    這時有一名胡子半白的老者匆匆跑來,他一見萍兒就哭起來。


    “萍娘子你總算回來了,莊主他病重了,好像不行了!”


    這老者正是管家洪順,年近半百,瞧其行走如風,身子骨非常好,而且應該會武。其實不止管家,剛才開門的那名家仆以及山下村子裏的人,應該都會些武。所以個個耳力不錯,都有武人的警覺性。


    洪順匆匆引著萍兒去了正房見莊主,但在進屋之前,他對崔桃和王四娘的身份表了疑問。


    “這都是我過命之交的姊妹,你若防著她們,我也不進了。再有崔娘子會醫術,說不定能治好他的病。”萍兒解釋道。


    洪順一聽這話,連連賠罪,趕忙請崔桃和王四娘也入內。


    崔桃進屋後,本以為會在病人的房中難免聞到藥味兒,卻沒想到她沒聞到什麽藥味兒,倒是聞到了不少脂粉香。


    進了裏屋,就見一中年男人躺在榻上,偶爾發出幾聲哼哼,因床上的帳幔被放下了,倒是看不太清他的情況。在床邊則伏著兩名粉衣女子,似乎是睡了,這會兒還沒醒。那邊臨窗的羅漢榻上,則有兩名綠衣女子半臥著擠在一起。瞧這四名女子的模樣,應該年紀不大,跟萍兒的年紀差不多。


    王四娘見這光景,還以為這四名是丫鬟,唏噓真沒規矩。


    誰知轉頭就聽洪順恭敬的喊她們二十三娘、二十五娘、二十九娘和三十娘。


    “我的天,你這麽多姊妹,而且年紀還都跟你差不多?那你排第二三十幾啊?”王四娘驚歎。


    崔桃也看向萍兒。


    萍兒狠皺著眉頭,氣呼呼道:“第一!”


    王四娘恍然懂似未懂:“噢,你是大娘,那你爹是怎麽做到——”怎麽做到女兒排到三十了,還都差不多一樣年紀?咦,這當年是播種給了多少女人同時懷了生下來?


    “該不是姊妹。”崔桃推敲道,“所以才會獨獨叫你萍娘子吧?你是你爹唯一的女兒?”


    萍兒無奈地歎氣:“崔娘子果然聰明,我爹爹是隻有我一個女兒,自然用不著論排行了,若論了反倒像是跟她們一樣了!”


    王四娘這才徹底明白過來,原來這些女子都是萍兒爹的小妾?雖然她開始的猜測和現實有些區別,但本質還是沒錯的,都是播種了好些女人。


    王四娘不禁佩服地點點頭,小聲感慨萍兒的爹真厲害,“三十個啊!”


    萍兒冷哼:“這才哪兒到哪兒,每三年走了不知多少,便要重新排行。”


    宋朝的妾屬‘租賃’製度,買妾期限為三年,三年後就要放歸回自由身。如果妾出現了有子女的情況,就可以轉為婢,或叫養娘、養女,這種情況須得再等七年後才可恢複自由身。至於恢複自由身之後,主人家是否挽留,妾是否還想留下,那就另說另算了。總之律法是這樣規定的,無子妾期限三年。


    於是便有不少異族或窮人家有姿色的女子,樂於出租自己為妾,在三年期間為自己攢嫁妝,等到了期限後就拿嫁資,再行出嫁。這種養妾方式對於富裕人家和士大夫而言,幾乎毫無負擔,而對於做妾的女子而言出賣姿色的三年也不算太久,因為供、給市場同時擴大,納妾之舉便蔚然成風。


    但納妾三四五個的常見,數量高至三十,且還不是累積數字,實在是令人覺得太過震驚了。


    “哇哦——”


    王四娘已經驚得不知道該歎些什麽好了,似乎這世間沒有什麽詞能夠精準地來形容萍兒爹的……實力。


    崔桃也挺驚訝,倒是很想問一問萍兒爹是否有什麽補腎良方。這要是拿來獻給大宋皇帝,或許大宋皇帝的子嗣就能多些了。


    “女兒就你一個,兄弟有多少?”崔桃問萍兒。


    “沒有,我是獨女。”


    萍兒說這話的時候,管家已經叫醒了四名娘子,又將床榻上的帳幔攏起。萍兒率先走了過去查看她父親的情況。


    王四娘忍不住湊到崔桃身邊,小聲嘀咕道:“本以為是一把不倒金槍,沒想到是中看不中用的假把式。”


    崔桃掐王四娘一把,示意她閉嘴。王四娘馬上用手揪住嘴唇,自省她不再亂說。


    崔桃這會兒終於看清楚床上的人了,三十六七歲的模樣,一頭黑發,臉上也沒什麽歲月痕跡,五官周正的時候應該也算是英俊,但此刻卻是口歪眼斜,全身麻痹難動,似中風之狀。


    床上的男子斜著眼珠兒看見萍兒後,就嗚嗚起來,情緒激動。


    萍兒見他此狀,走到他身邊去,聲音不鹹不淡地道:“聽說你病了,我回來看看你,給你送終。”


    男子聽這話,情緒更激動。


    四名小妾被管家洪順叫醒之後,便湊在一起打量萍兒。她們都是近兩年才被買進無梅山莊做妾的,對於萍兒是隻聞其名,不知其模樣如何。


    二十三娘聽萍兒這麽說話,忍不住道:“哎呦,萍娘子怎麽剛回來就說這話。大夫可說了,莊主不能生氣著急,不然情況會更嚴重。”


    其她三人紛紛應承,都勸萍兒說話小心些,別刺激莊主。


    崔桃意外地發現這四名小妾對於萍兒爹的病情關心,看起來竟都很真誠,這倒是叫崔桃對這位無梅山莊的莊主有幾分好奇了。


    崔桃把絹帕鋪在他手腕上,開始診脈。


    洪順見狀,手下意識伸了一下,隨即見萍兒瞅他,他趕緊就縮了回去,怪怪閉嘴了。


    躺床上的衛無源倒是眼珠兒亂轉,對於崔桃的舉動可能感到很莫名,奈何卻是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做不了反抗。


    “中風。”崔桃簡單道明,就抽出一根較長的銀針出來。


    “是是是,我們請的十五名大夫也都這麽說。”洪順應承道。


    “怎麽發病的?”崔桃問。


    洪順愣了下,支支吾吾說不出口。


    這時候二十四娘等人也都心虛地低下頭,好像做了什麽虧心事一樣。


    王四娘見狀,脫口而問:“莫不是馬上風吧?”


    這句話就像一把重錘一樣,把洪順和二十四娘等人的腦袋給弄耷拉下去了。


    王四娘撲哧一聲,正要笑,當即在崔桃一個眼神示意下憋回去了。


    衛無源似乎也覺得尷尬,這會兒他就幹脆閉上了眼睛,誰都不看,就不覺得丟人了。


    隨即他覺得腦殼一疼,嗷的慘叫一聲。


    “莊主!”


    “爹爹?”


    四名妾見崔桃拿那麽大的銀針紮著穴位,都很擔心,卻也不敢去跟她或萍兒說話。她們隻能問小聲問比較相熟的管家洪順,問他崔桃是誰,是否可靠。


    管家也不知道,支支吾吾。


    “都出去。”崔桃正專注施針,耳目尤為聰敏,對於周遭的聲音便難免有些反感。


    萍兒立刻叫上管家,打發她們都出去。


    次日一早,崔桃滿頭是汗地從內間出來,萍兒和王四娘就在外間趴著桌上睡著了。


    萍兒率先聽見動靜醒來後,就趕緊起身衝過去問崔桃情況如何。


    崔桃問萍兒要了帕子擦汗,話都懶得說,示意她自己進去看。


    萍兒趕緊衝進裏屋——


    衛無源坐靠在床頭,當他聽見萍兒的腳步聲後,就轉頭看向萍兒。他口眼不再像之前那樣歪斜了,眼淚嘩地流下來,抖著嘴唇半晌,才喊出一聲‘萍兒’。


    萍兒本來流著眼淚進屋,整個人跟哭喪了死了爹似得。她以為崔桃忙活了一晚上,什麽話都不說的意思是沒救了,卻見衛無源竟然好了很多,她頓然用袖子擦去臉上的淚,憎惡地瞪他一眼。


    “原來你沒死。”


    衛無源聽到這話氣得咳嗽兩聲,“你——你這個不孝女,就這麽盼著我死?”


    “我回來就是給你送終的。”萍兒眼眶仍然紅著,隨即她表情不太情願坐了下來。


    “你好像變了。”衛無源恍然,“你以前可不會這樣說話。”


    “人都會變得,你都兩年沒見過我了。”萍兒解釋道。


    “哼,那個仇氏,慫恿你跟她跑了,來報複我。你是被她利用了你知不知道?那仇大娘帶走你,其實就是為了報複我!”


    萍兒怔了下,隨即震驚,接著氣到無可奈何地笑了,“你跟我是師父也……你可真行!”


    衛無源生氣萍兒態度,但女兒難得從外麵回來看他了,他知道她雖然嘴巴厲害了,但心還是善良的,顧著他的,就不跟萍兒計較了。


    “那兩位是你朋友?那位崔娘子倒是醫術厲害,我這毛病都半個月了,我還以為自己要這樣一動不動地進土裏呢,多虧你帶她回來。”


    “卻不是特意帶她來的,是人家也要回家,順路來這而已。不過倒真算是你運氣好,禍害遺千年了。”萍兒應和道。


    “你能不能好好說話?我可是你爹爹!”


    衛無源氣得抬起不太便利的手臂,隨即又緩緩地將手放下了。


    “你那朋友是順便回家?這麽說來她家也在這邊?”衛無源再一次努力地轉移話題。


    萍兒便不怎麽情願地把崔桃的大概情況講給了衛無源。


    “原來他崔知州的幼女,崔七娘!”衛無源漸漸眯起眼睛。


    “您怎麽知道我在崔家排行七,萍兒剛剛可並沒有告訴你。”崔桃端著一碗藥站在門口,質問衛無源。


    衛無源怔了下,他隨即再度上下打量崔桃,“怪不得我一開始看你有點眼熟,原來真的是你。”


    萍兒一聽這話,知道裏麵有故事。她倒是差點忘了,她爹在江湖上也是一個很混得開的人物,不然也掙不下如今這般大的家業。


    “我爹在江湖上人送外號‘千麵好人’。”


    萍兒隨即跟崔桃細致解釋了這外號的來曆。指她爹不管遇到什麽麻煩,都能把事兒給說和了,當年不少江湖紛爭都因她爹的參與給化解了。所以會有不少江湖人遇到麻煩了,會出重金請他爹出馬做說客。


    “當然這功夫也用在了女人身上,別瞧那些女人都是我爹好色用錢買回家裏的,住不了多少日子,都會被我爹治得和和氣氣。”


    “這能耐厲害了。”崔桃真心表示佩服。


    “但一個女人除外,便是萍兒他娘。”衛無源突然歎道,“生下萍兒之後,她就留書一封跟別的男人跑了!”


    崔桃八卦地看向萍兒。


    萍兒:“我娘姓梅。”


    崔桃有點明白了,怪不得她明明見這山莊裏有梅樹,卻叫無梅山莊。原來‘無梅’是這意思,衛無源此舉乍聽起來好像還挺癡情,但見他那般浪蕩走腎的行為,就知他其實根本有多少癡心。這應該是一種不甘心,從來都是他玩弄於女人在股掌之中,卻有個女人玩完他跑了,他自然會會因此‘心心念念’一輩子。


    “別被他騙了,我娘在的時候,他就有七個妾。若非如此,我娘也不會跑!”萍兒揭穿道。


    崔桃點點頭,果然跟她猜測的一樣。


    不過這會兒她沒心情去關注別的事,她更關注聽衛無源認識她的緣故。


    “崔娘子可知地臧閣?可還記得三年前寒食節,你被劫持的事?”


    衛無源這一問,崔桃和萍兒都精神了。


    萍兒告訴衛無源崔桃失憶的情況,讓衛無源知道什麽就快說。


    “這……”衛無源為難道,“我可是收了錢的,那倆人可是我的客人。我衛無源言而守信,從不說客人的私事,這可是我行坐不改的事兒。”


    “你——”萍兒猛地站起身,氣得想打衛無源。


    崔桃卻攔住萍兒,淡然地笑了一下,亮出一根銀針:“我這就給前輩恢複之前的病態,如此前輩既不用為難違背規矩,也不必為難該怎麽向我報救命之恩了。”


    萍兒氣得附和崔桃:“對!紮他!”


    “別、別啊,我是說正常情況下該這樣。崔娘子救我的命,還是萍兒的摯交,我自當告知!”衛無源忙賠笑著解釋,比起半死不活來,規矩自然是不重要。


    衛無源便徐徐道出經過。


    三年前,寒食節傍晚,有兩個女人扛著一個裝人的麻袋來了無梅山莊找衛無源。


    倆女人都蒙著麵,一直在爭吵,進了山莊裏也是互吵不停,在拉扯的過程中,麻袋的封口開了,衛無源便偶然看了一眼崔桃的容貌。衛無源對女人一向有的研究,不管美女醜女他大概都會過目不忘,更何況崔桃長得漂亮,所以隻消一眼他就記住了崔桃。


    倆女人來找衛無源自然也是跟其他江湖人一樣,讓衛無源解決她們的矛盾,最後做出統一選擇。


    倆女子都近中年,其中一位稱呼另一位為嬌姑,嬌姑則回叫那人為燕子。倆人爭論點在於是否該留下崔桃的命。嬌姑認可崔桃的容貌,想要留她訓教一番留作將來有大用。燕子則認為崔桃是個麻煩,應該殺之,不留後患。


    “那後來呢?”萍兒發現這情況跟崔桃之前推測的差不多,聽得全身汗毛都豎起來了,催促衛無源快說。


    “後來我自然是通過問詢,發現嬌姑此人更有權,更決斷決絕。那燕子不過是外強中幹,我自然是選擇站在嬌姑這邊,去遊說燕子心甘情願地留下了崔娘子的性命。”


    衛無源說到這,不禁瞄一眼崔桃,感慨他也算是無意間救過崔桃一條命。


    崔桃毫不留情地糾正道:“你可不是為了救我的命,你是為了生意做成,能掙到錢,怎麽掙錢怎麽說。”


    “呸!”萍兒學了王四娘的架勢啐一口。


    衛無源詫異不已地抖著手指著萍兒:“你個孽障,你都是跟誰學得這些混賬習慣!當年我請那麽多先生教你知書達理,你竟學成這副樣子,你——”


    萍兒掐腰,絲毫不在意衛無源的指責,隻贈給衛無源一個白眼。其實這是她第一次啐人,但終於明白了王四娘平常為何這般粗魯了,真爽!


    “之後生意做成了,倆人就走了。後來我就得知了那天碰巧有崔知州幼女離家出走的消息,去年我從一位江湖朋友的口中得知地臧閣有一位嬌姑最擅調教女子,那朋友說還說要從她那買一個來送與我。


    江湖雖大,但叫嬌姑的,還做訓教年輕女子活計的,肯定不會有第二個人。因為那位嬌姑和燕子都曾一起提到過同一位主人,我便由此推敲出當年劫走崔娘子的倆人來自於地臧閣。”


    “你那朋友還能聯係上麽?”崔桃問。


    “他走南闖北的,不太好聯係,但為了崔娘子,我試一試。”衛無源應承下來。


    萍聽突然簌簌地直掉眼淚。


    崔桃和衛無源都奇怪她為何突然哭了。


    “曾經你居然離我這麽近,我可以救你的,但我卻沒有。三年前的寒食節我在做什麽,我好像出去爬山了。因為我不愛呆在家裏,看我爹和那些鶯鶯燕燕。”萍兒哭紅了眼睛,委屈抿著嘴角,還給崔桃行一禮道歉。


    衛無源詫異地打量這一幕,“你這愛哭嘰嘰歪歪的毛病倒是沒改,可我養你這麽多年了,怎從沒見你這般敬過我啊?”


    “因為你不值得!”萍兒氣吼道,雖是吼,卻也沒多大聲。


    “你既然回來了,就把家業接管了吧,我這身子怕是熬不了多久了。”衛無源歎口氣,有一種滄桑要死了的樣子。


    萍兒見狀呆了呆,不禁就心軟的趨勢。


    “衛莊主想熬多久?我可以幫一把。”崔桃又舉起手裏的銀針,“不巧經我的調理,衛莊主如無意外的話,貌似還能活挺久的。”


    “別別別,我的意思怕意外嘛。”衛無源馬上改了態度。


    “年紀大了得認,別玩兒刺激大泄身,就不至於如此。你身子是奇,也不愧是練武之人,這麽經年折騰下來,隻是淺腎虧,已經很不錯了,以後別作死了,三十減十吧。”崔桃下達醫囑。


    萍兒聽這話蹙了下眉,似有話地看向崔桃,最終用手揪住裙子選擇沉默。


    “行,”衛無源乖乖應承,“我回頭打發走十個。”


    崔桃驚訝:“你不會算數?”


    “不三十減十麽?”衛無源默默算了兩遍,沒覺得自己哪裏算錯。


    崔桃拿起桌上本來寫方子的毛筆,在紙上寫下了三十這兩個字,然後把十劃掉了,問衛無源剩下的是什麽。


    衛無源震驚地瞪大眼:“三?就三?是這麽減的麽?”


    “不是麽?”崔桃無辜地看向萍兒,反問她,“我剛剛減得不對麽?”


    “對,都是這麽減的,崔娘子這示意得很清楚。”萍兒罵衛無源道,“你不是一向信守承諾麽,這可是你剛剛幹脆答應的。”


    衛無源撇起嘴,思慮再三,還是覺得太難了,“三十隻留三,不好抉擇留誰啊。”


    “既這般難,便一個都不要留了,做女兒的就該為父親分擔憂慮,知不知道?”崔桃對萍兒道。


    萍兒連連帶你頭應承,喊著等在外頭的管家洪順:“都聽到了吧,就按照衛莊主的意思辦!”


    洪順應承一聲,這邊匆匆去了。


    “誒,誒?!”衛無源地激動要起身喊住洪順,奈何他雙腿不大好用。


    崔桃忽然想起什麽,畫了一雙眼睛給衛無源。


    衛無源一見,忙道:“像,很像當年劫你那名叫燕子的女子,她就長著這樣一雙眼,雙眼皮,眼角上吊。”


    “這雙眼睛是?”萍兒恍然有印象了,“像那名約崔娘子在城隍廟見麵的玄衣女子!”


    事情越來越清楚了,之前的推敲都在因相關證據的浮現而得到證實。


    崔桃沐浴之後,簡單拾掇一下,便準備去崔家。這之前,她已經請洪順派個人先捎信去崔家提前告知一聲了,該有的禮節還是要有。


    “我跟你一塊去。”萍兒忙道,“反正他死不了。”


    王四娘這會兒也都打點完畢了,走過來告訴崔桃可以走了。


    “走正門、側門、角門還是後門?”馬車進了安平之後,王四娘打聽清楚了崔家在哪兒,就問崔桃該選哪條路。


    崔桃一笑:“像我這種丟人的女兒回來,自然是該走正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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