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桃給涼亭頂鋪好青瓦片後, 便踩在梯子上,給木柱刷朱漆。


    萍兒直歎這八角涼亭做得精致,“想來比那些高門侯府也不差, 若掛上白紗一定會更美。”


    “是啊, 更美, 大半夜風一吹, 白紗飄飄,裏麵再掛個穿白衣的披頭散發的吊死鬼, 伸著哄哄的長舌頭, 想想就刺激。”王四娘在旁假意附和真反駁道。


    萍兒一聽王四娘這話,乍然想起杏花巷的案子,腦子裏立刻閃現出具體畫麵來,堅決不再提這個建議了。


    崔桃刷好漆之後,從梯子上爬下來,掐腰打量整個八角亭。朱紅柱, 八角青瓦, 在陽光和院內綠樹的映照下,顯得小有一番雅致, 但好像差了點什麽。


    差什麽?小橋流水的意境。


    這荒院的麵積夠大, 可以在東側做一個四尺長的小拱橋,橋左右分別設小池塘,然後稍微有一個坡度, 橋下做一條小河,讓水從北麵的小池塘通向南下方的小池塘, 池塘都做半丈見方大小就行,可以養些荷花或錦鯉。小巧玲瓏,五髒俱全, 正添意趣兒。


    想了就幹,別猶豫!


    崔桃用木棍在地上規劃了一圈,然後就挖起來。告訴王四娘和萍兒,她要許幾筐圓形的小石子,從河邊撿來的就行。王四娘和萍兒立刻拿著筐,牽著一頭小毛驢就去河邊找。


    崔桃挖好了坑之後,洗把臉就去街上找了石匠,定了一個小號的石拱橋。付了錢之後,石匠表示三天後就能按照崔桃的要求雕琢好,然後送到開封府,特意問崔桃那石拱橋上的石欄杆可要雕花。


    崔桃就選了祥雲紋做花樣,另外再付了雕花的錢。她又去另一條街上買了細石灰、細黏土和白膏泥,混合拌勻,厚實地鋪在河道上,就會的形成類似一層混凝土的剛性防水層。等王四娘和萍兒將四筐小石子帶回來後,再抹一層泥,黏上石子,等幹即可。


    池塘的上遊再做一個小型的通水道,通向院後的井,在井邊做個小小的蓄水池,等回頭小池塘需要換水的時候,就可以把池塘裏的誰舀出澆花,再把水從井裏打出來倒入蓄水池,水就會順著通水道流向小池塘。通水道細邊上可以種些花草遮擋,也便不會不好看了。


    崔桃安排好這些後,帶著鏟子和筐,去郊外的山裏挖些合適樹木花草回來。這些東西崔桃都不會特意花錢去買,山裏的花不僅不要錢,關鍵自然生長在野外沒人管,其最大的特點就是不用怎麽伺候就能長好。


    若買些牡丹、蘭花之類的名貴好看的品種,回頭種到院子裏還要特別精心伺候著,弄不好就生蟲鬧病,太過費心思了,她沒有那個時間天天去操心這些。


    王四娘和萍兒也跟著崔桃一起,論起找野花,當屬萍兒最厲害。她一進山裏,那就跟被放飛了的蝴蝶一樣,哪兒有花哪兒有她。


    崔桃挖了兩顆野山楂和山葡萄,能吃又能看,再好不過。又挖了一棵竹葉花椒,也就是藤椒,回頭等藤椒成熟的時候,現摘來一些做藤椒炸雞,必然美味。


    三人回去的時候,天已經近黃昏了,趁著還有亮的時候,大家把這些樹木花草都種上,院東側已然有了一座精致小花園的雛形。等回頭石拱橋做好了安置上,塘子裏再添上水,再做了一個迷你的小水車安上,養了魚和蓮花,花草樹木也長得好了,必然更為景美。


    “突然很喜歡這裏,讓我住一輩子都行。”王四娘對著美景不禁感慨,隨即問崔桃以後有什麽打算,如果她能住在開封府一輩子,她肯定跟著她在這住一輩子。


    萍兒小聲表示:“我也——”


    “你可得了吧,一瞧你這性兒就是嫁人的命。”王四娘直接嗆話萍兒。


    “想那麽多幹嘛,活在當下,當下舒坦了再說。”崔桃看著自己這些天的勞動成果也很有成就感。


    晚飯做了牛腩燉山藥和排骨菜豆米飯,兩樣都帶肉,幹出力的活兒就得吃肉才有勁兒。但牛腩山藥是清燉帶湯,口感並不油膩,喝起來既香又滋補,配上香噴噴的排骨幹米飯剛剛好。


    崔桃特意留了一份兒裝進食盒,拿去大牢給朱二牛送了去。朱二牛因跟著他大哥拐賣良人,自然也要被定罪,因考量其有自首表現,所以判刑並不重,隻徒刑一年,三天後就要從開封府大牢轉移了。


    孫牢頭因為跟崔桃相熟,崔桃如今也算是開封府的一員,自然是開了方便,允崔桃可以進大牢直接給朱二牛送飯。崔桃本就模樣好,加之男牢內的人長年不見女子,一瞧見崔桃進來,一個個眼睛都直了,甚至有人暗中吹起了口哨,便是有孫牢頭的嗬斥,這些人也難以收斂,擺出一臉色眯眯的表情直勾勾地盯著崔桃。


    崔桃既然敢進來,自然是料到了這些場麵,其實現在這狀況比她想象得好很多。她提著食盒到朱二牛那間牢房前,卻隻見跟他同牢的兩名男子衝了過來,朱二牛卻背對著牢門方向,頭麵著牆,雙手抱膝縮成一團。


    “朱二牛!”崔桃喊道。


    朱二牛恍然抬頭,起初似乎以為自己幻聽了,試探地扭頭看,果然看見崔桃後,他有點激動,踉蹌爬起身,連忙跑到崔桃麵前。


    “你……你怎麽來了。”案子審了這麽久,朱二牛自然知道崔桃不是當初他認識的那個去長垣縣尋親的小娘子,她在開封府做事,她是衙門的人。


    崔桃將食盒裏的飯菜端給他。


    朱二牛聞到香味兒,咽了口唾沫,隨即落淚哭起來了。倒是把周遭看熱鬧的其他犯人給瞧著急了,還扭捏哭什麽,有這麽漂亮的小娘子給他送飯,飯菜還那麽香,撲上去吃都來不及,哪兒還有空哭?果然是新來的,太容易想不開。


    “你受審的時候,我不便來見你。如今一切都定下來了,便特來還你的飯。直到你離開開封府大牢,我會天天來給你送。”崔桃蹲下身來,跟朱二牛道。


    朱二牛用袖子擦了擦眼淚,“我買的可沒你這個香。”


    “那是,這是我自己做的,自然是我做的最好吃。”崔桃不客氣地自誇道。


    朱二牛破涕為笑,聽說是崔桃親手做的,必要嚐嚐崔桃的手藝。他先端起牛腩燉山藥喝了一口湯,隨即就停不下來了。


    朱二牛舉起雙臂扒飯的時候,袖子下滑,露出的一截小臂上有幾處青紫。


    崔桃默然看著他吃完了,便收了碗筷。朱二牛撓了撓頭,非常感激地跟崔桃道謝。


    “我大哥說過,人隻有在落難的時候才能見真情。崔娘子在我這個樣子的時候,還給我送飯,這份兒恩情我一定會記一輩子。”


    “說了是來還你飯的,所以不是恩情哦,不用記。”崔桃把空碗放回食盒裏後,對朱二牛道,“別想不開,養好身體,一年而已,熬過去便好了。”


    瞧他之前那副打蔫的樣子,便知道他想不開,不曾好好吃過飯。


    朱二牛仿佛受到了鼓舞一般,點了點頭。


    “我一直有個疑問,不知可否問你。”朱二牛見崔桃點頭,便繼續道,“我不懂,屍體既然是被大哥搬到山溝裏焚燒了,他又不可能把燒完的屍體搬回來,那車板縫裏咋能還有黑灰?”


    在朱大牛的保護下,朱二牛才會比較單純,奈何世間的險惡卻並非某個人的隱瞞而不存在,他早到了該了解真相的年紀。


    “因為有些屍身在裝車之前,就是焦的。”崔桃道。


    朱二牛怔了怔,還不解想問為什麽,就聽同牢的絡腮胡犯人嘲笑他笨。


    “沒見過燒紅的烙鐵往人身上烙麽?多燙會兒不就黑了?還不夠黑,那就幹脆直接丟在炭火上燒了就是!”


    大家接著就起哄笑起來,朱二牛便有些慌張。


    崔桃起身,走到那名絡腮胡男子跟前,又看向同牢的另一名身高體壯的犯人。


    “以後不許欺負他,他歸我罩著。”


    “噗!”絡腮胡男子巴巴地湊到崔桃跟前,隔著木欄杆,假裝作揖地給崔桃行禮,“是是是,這麽漂亮的小娘子吩咐,我們自然要聽!”


    話是這麽說,但聽其說話的口氣就知道,他根本不打算聽。崔桃是官府的人,當著她的麵他們是不能如何,但人一走,他們偏就去欺負朱二牛,隻要抓不著現形,誰也沒有辦法。


    “我說他歸我罩著。”


    絡腮胡男子忽然覺得胳膊被紮了一下,隨即劇烈的疼痛和麻痹感就蔓延他整個胳膊。疼得他眼淚直掉,他見自己胳膊有根銀針,便想要用另一隻手去拔掉,誰知手剛抬起來,另一隻手也被紮了一根,當即他就覺得自己的兩個胳膊如殘廢了一般。


    “再讓我看到他身上有傷,我就用比這十倍厲害的……給你們治病。記住,是治病,可不是用刑!誰叫我好心腸,總是喜歡大發慈悲呢!”


    崔桃等著那嗷嗷大叫的絡腮胡男子求饒應了,她才將銀針扒下來。


    “我刺的這兩個穴位通筋脈,專治肩周疼痛,不信你活動一下,是不是覺得肩膀比之前舒坦了些?”


    絡腮胡男子活動了下兩條胳膊,本意是想看看自己的胳膊是不是真廢了,要是廢了的話,他一定要喊冤告狀,罵這小娘子歹毒濫用私刑。可他動了之後發現,他的肩膀好像真的鬆快了不少?但剛才那股疼勁兒,他可不想再有第二次。哪有治病的過程比病本身還疼的!


    絡腮胡男子看向崔桃的時候,見她對自己挑了下眉。當下明白其暗意威脅,論起玩兒陰的,他竟鬥不過官府裏一個小娘子!但鬥不過就是鬥不過,隻得伏低做小,賠笑著請崔桃放心。


    “以後大家都記住了,這朱二牛我也罩著了!誰敢欺負他,就是欺負我!”絡腮胡男子喊完話之後,笑著詢問崔桃可還滿意。


    崔桃看都不看他一眼,提著食盒便走了。


    孫牢頭略送了送崔桃,禁不住笑歎:“也就隻有崔娘子能降服那個猢猻。”


    崔桃聽孫牢頭這話,曉得那個絡腮胡男子有點故事,便問他犯了什麽案。


    “是個攔路打劫的,帶著幾個兄弟在各官道上神出鬼沒。原本劫一下就換個地方,誰都抓不著他。誰知他竟狂傲上了,覺得自己有多了不起,月前竟蠢得單槍匹馬跑到王員外家裏去。你說他一個人就是再厲害,還能對付得了人家王員外家幾十名護院不成?結果就被人打了後瓢兒,暈死過去,然後就被送了大牢裏來了。”孫牢頭嗤笑道。


    “他在什麽時候打劫,白天還是晚上?”崔桃再問。


    “好像是正吃晌飯的時候,翻了牆頭進去,找準了一個衣著富貴的中年男子,以為就是王員外,便給劫了。豈料那人卻不是王員外,是管家!”孫牢頭越說越覺得好笑。


    崔桃思量了下,對孫牢頭道:“人還是看緊了些,我看他有點怪,不一定安分。”


    “崔娘子說著了,他這人就沒安分過,我們自是會看緊了他。”孫牢頭應承道,另外還不忘告訴崔桃,朱二牛那邊請他放心,他們也會幫忙照看些。


    崔桃道謝之後,便告辭回到荒院後。


    王四娘立刻過來迎崔桃,“韓推官剛剛來了,見你不在,又走了。”


    “可說了有什麽事?”崔桃問。


    王四娘搖頭。見崔桃轉身要去找韓琦,王四娘忙告訴她,韓推官人已經離開開封府了。


    崔桃:“那應該是沒急事。”若真有急事的話,韓琦自然會派人到大牢那邊找她。


    崔桃也無所謂了,便沐浴更衣,準備睡覺。


    熄了燈後,崔桃慣例閉目打坐,約有半個多時辰之後,她突然感覺窗外有人。


    崔桃立刻下床穿鞋,就在這時一個箭矢戳破了窗紙,射在了地上,窗外的人轉身就跑


    箭矢上插著一張紙。


    崔桃撿起箭矢,便立刻追蹤那個人影去。


    那人影大概沒有想到崔桃會反應這麽快,居然不用穿衣,也不看紙條,就直接跟緊了他?


    他很熟悉開封府的環境,七拐八彎地跑,很想找機會貓在什麽地方,奈何崔桃不給他藏身的機會。最後跑到了屍房和雜物房附近,因為這地方隱蔽漆黑,他終於得了機會藏身,貓著一動不動了。


    開封府的屍房一到夜裏,總有一種陰森森的氛圍,屍房邊上放雜物房的院子也是堆砌了不少物件。


    崔桃雖然以前住過雜物房,但這院子裏堆積東西經常換樣兒。比如她之前住在這的時候,大半個院子還空著,現在院東堆了很多破舊的桌椅,院西有旌旗,一些木箱、木架和木板,甚至還有幾口鐵鍋。


    開封府轄下的軍巡鋪有的時候會查抄一些亂擺攤的商戶,這些東西應該就是他們近來巡邏時查抄回來堆在這裏的。


    是雜物房還是屍房,如果要二選一進入,那麽人一旦藏在另一個地方,就給他徹底逃跑的機會了。


    崔桃從地上撿了一根折斷了桌腿兒,閉著眼睛,靠站在雜物房和屍房兩院子相交接的牆邊,一動不動。


    半個時辰後,雜物房的院裏那邊傳來哢噠一聲響。


    崔桃還是沒動,因為這聲音聽起來像是丟了石子之類的東西發出的響聲,很可能是對方在試探,故意聲東擊西。


    果然,不一會兒,屍房那邊有樹葉輕微的響聲,隨即崔桃感受到了屍房那邊有腳步聲,並且漸漸靠近院門口。


    崔桃舉起手裏的斷凳腿兒就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砸去,“啊”的一聲尖叫,有東西應聲倒地。


    崔桃衝了過去,當即把人踩在了腳底下。


    “我倒要看看你是誰。”


    崔桃把人揪起來,見這人要做咬牙的動作,立刻踩了這人腳背一下,隨後踢襠,害得此人疼得張嘴大叫。崔桃便狠狠捏住此人的下巴,用剛剛的斷凳腿兒卡住了此人的嘴。


    屍房傳出的動靜,引來了巡邏衙役的注意,大家挑著燈籠跑過來瞧是怎麽回事。崔桃這才看清此人的臉,她竟然還認識,正是當初‘崔九娘’送毒飯案件裏幸存活下來的獄卒孔林。那個聲稱他不得不巡邏離開,才僥幸逃過一劫的獄卒。


    “居然是你。”


    崔桃讓衙役從屍房取來竹鑷,檢查孔林的嘴裏是否有毒物,一般的死士都會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在嘴中藏毒,以備不時之需。


    崔桃用竹鑷搜查了半天,沒發現後槽牙牙縫之類的地方固定什麽蠟丸之類的異物。


    “毒呢?”崔桃問。


    “嗚嗚嗚——”孔林嘴裏還被塞著個凳腿兒,不方便說話。


    “毒呢?”崔桃又問一遍。


    孔林含淚地猛搖頭,表示根本沒有什麽毒。


    崔桃這才鬆開捏他下巴的手,把凳腿兒撤了出來。


    孔林的嘴終於可以正常閉合了,卻兩腮疼得要命,害得他眼淚又嘩嘩往下流。


    事發之後,便有人去急忙通知韓琦了。


    崔桃讓人先把孔林綁好,等他嘴巴緩緩勁兒栽說話。她則取下箭矢上的紙條。


    老地方見。


    紙條上隻寫了這四個字。


    崔桃質問孔林老地方是哪兒,孔林驚恐地搖搖頭,這會兒他下嘴唇還在發抖著,仍舊不太能說得出話來。


    韓琦這時候匆匆趕來,他在路上已經知道了前情,在見到崔桃之後,直接問她查出什麽沒有。


    崔桃把紙條遞給韓琦,然後李才給孔林揉一揉兩腮,好讓他盡快可以說話。


    孔林嗚嗚地大哭,跪地給崔桃和韓琦賠罪。


    “小人該死,小人不該鬼迷心竅貪圖東西,跑去偷偷給崔娘子傳信。”


    崔桃這會兒也反應過來,孔林應該不是死士,而是被臨時收買的。


    “那你剛才咬什麽牙?”崔桃不滿地抱怨道,害她多搞出一套防禦手段。


    “我……我害怕。”孔林小聲哭唧唧地說道。


    “那還是不夠害怕,夠怕的話,便不敢去找我了。”崔桃用手裏的斷凳腿兒戳了戳孔林臉,問他是誰使錢賄賂他,讓他這麽傳消息。


    “我沒見過這個人,我娘病重,要參湯才能吊命。德昌藥鋪的掌櫃的跟我說,有人要我幫忙辦這樁事,十斤人參都不成問題。他還跟我說,這就是個老朋友遞個消息,沒什麽大事兒。我本是猶豫不願做,可看紙條上寫著老地方見,確實像是崔娘子的老朋友在找她,說不定還是辦一樁好事呢。再說我娘的病實在等不得了,我就答應了下來。”孔林的兩腮終於好了些,便將所知的所有情況都老實交代了。


    衙役當即將德昌藥鋪的掌櫃押來。掌櫃交代確有一名二十多歲的婦人花十貫錢,求他幫忙做這件事。


    “她說她是孔大郎的老朋友,因怕他不接受自己救濟,才想了這麽一招,好讓孔大郎心安理得地拿走人參。”掌櫃口稱的孔大郎正是孔林,還表示說那十斤人參就在他藥房存著,等著孔林去拿。


    不論是孔林還是德昌藥鋪的掌櫃,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他們肯定都知道這其中有蹊蹺,但為了貪而選擇騙自己相信那個破綻百出的‘理由’。


    “人參就拿著吧,總不能便宜了那人。”崔桃對孔林道。


    孔林愣了愣,沒想到崔桃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哭得更凶,連連磕頭表示自己錯了。


    “諒你為孝,今日之事便暫且記上,不與你計較,先回家好生伺候你母親去。至於這開封府,以後卻是不能再踏入半步了。”韓琦對孔林道。


    孔林連連磕頭謝恩,他自是知道自己這事兒被發現,肯定好不了。卻沒想到韓推官和崔娘子都大度地體諒他,心裏更覺得愧疚,哭著連連磕頭無數次,才肯告退。


    “傳話那人竟不知崔娘子失憶了?卻不知這老地方指的是哪兒?”王釗摩挲著下巴,不解地發出疑問。


    “城隍廟,”韓琦突然出言,看向崔桃,“試試。”


    崔桃點了下頭。


    記得韓綜曾經說過,她被他安置在鄧州老宅的時候,曾收到過一封信說城隍廟見。所以老地方確實有可能是城隍廟,如果不是那就不是了,反正他們也不知道別的地方。


    崔桃隨即就一個人挑著燈籠前往城隍廟。暗中自有韓琦派的人跟蹤保護,同時通往城隍廟的各街道巷子,韓琦都提前派了人馬埋伏。若真有人從城隍廟離開,便是插翅難逃。


    夜已經深了,城隍廟前的街道蕭索,空無一人,靜得人心發沉。


    整個街上,唯一的聲響就是提著燈籠的崔桃走路發出的聲音。


    到了城隍廟前,發現門是鎖著的,崔桃就站在門外等。等了會兒,她細聽到後頭有聲音,便提著燈籠走到了城隍廟後,後門卻是開著的,崔桃走了進去。便見一玄衣女子手拿著一把大刀,背對著崔桃的方向,站在院中央。


    “你來了。”女聲低沉,透著一股淩厲。


    “嗯,來了。”崔桃不動聲色地應承。


    “你果然沒有失憶,是在假裝。”玄衣女子驀然轉身,目光冰冷地打量崔桃。


    崔桃感受到了對方眼神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嫌惡之意,非常確定對方態度的不友好。看來老地方見的不是老朋友。


    再打量這女子,中等樣貌,中等身材,年紀也近中年了,渾身上下沒什麽出彩的地方,但現嫌惡人的表情卻很出彩。


    “既然沒有失憶,為何不來複命?”玄衣女子見崔桃一直盯著自己看,頗覺得她行為冒犯,語氣越發不爽。


    “不想再受製於人。”崔桃也知再看下去會令對方起疑,便收回了目光。


    “嗬,受製於人?”玄衣女子嗤笑一聲,“你多厲害啊,見男人就勾搭的騷狐狸精,誰敢製你?”


    “我要是真厲害,你會用這種態度跟我說話?”崔桃反問。


    “你——”玄衣女子突然瞪向崔桃,拔刀便指向崔桃,“我看你是活膩歪了,在開封府呆久了,居然還敢頂我的嘴!信不信我今日便要了你的命!”


    “之前派人要我命的不就是你麽。”崔桃用半肯定的語氣說話,也是為了避免玄衣女子發現她失憶。


    “是我又怎麽樣,讓你拿鹽運圖這麽點簡單的事你都辦不好,竟還讓孟達夫妻死了,你說你還有什麽用?死了最好!”玄衣女子冷哼一聲,“閣主說了,,你若是假裝失憶,如今還在開封府有了一席之地,或許還有點用處。可以考慮暫且留你一命,給你機會將功贖罪,但以後你的一切必須得聽我的指令。”


    “哦。”崔桃應一聲。


    “這就是你態度?”玄衣女子再度惱火,瞪向崔桃。


    “我若不聽呢?”崔桃想知道,她們到底在拿誰的性命威脅她就範。


    “你的呂二郎會死,韓二郎也會死。”玄衣女子冷哼道。


    顯而易見,她口中的呂二郎指的是呂公弼,韓二郎指的是韓綜。


    “我呢,最近迷上了風水學。”


    玄衣女子嫌惡地看一眼崔桃,“你想說什麽?”


    “‘二’這個字兒跟我有點犯衝,我不大喜歡二二的。所以這人你們要殺就殺,別來威脅我,大家都是獨立的個體,各憑本事各活各的。他們兩個大男人沒能力保護自己麽?要我一個弱女子裝孫子、裝狗、甚至犧牲性命去保護他們,憑什麽啊?”


    崔桃從容地對玄衣女子擺擺手。


    “所以你們殺去吧,別客氣!”


    玄衣女子愣了愣,蹙眉重新打量一番崔桃,終於發現她身上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甚至說很不一樣。


    “你真失憶了,你在騙我!”玄衣女子恍然才反應過來。


    “抱歉,本可以裝得更久一些,但你說話實在是不大好聽,讓人忍不了。”崔桃無辜地聳了聳肩,對玄衣女子眨了眨眼,問她接下來打算怎麽辦,“是繼續拿這兩個男人威脅我呢,還是再換一個新人?哦,要不拿我爹爹崔茂如何?他最近可嫌惡我了!”


    崔桃那眼神透露著希冀,似乎在向玄衣女子宣告:來啊,快來傷害我家人啊,你們快來幫我掃除麻煩啊!


    玄衣女子真想不到崔桃居然能說出這種話,覺得她簡直瘋了。連自己父親都不孝敬了,她果然是徹底失憶了!可是失憶了的人,為什麽性情轉變這麽大,甚至變得如此恐怖,她以前可從來沒覺得這個空長著漂亮臉蛋的崔桃有什麽可怕!


    “說起來,咱們聊了這麽久,還不知道你是哪根蔥呢?介紹一下自己?”崔桃對笑了一下。


    玄衣女子如同見到鬼魅一般,退了幾步。隨即動了動眼珠兒,舉起手裏的大刀,對向崔桃。


    “閣主說了,你若沒失憶,還有些用處。如今你失憶了,我猜應該就是沒用了!”


    “瞎說呢,我可有用了,剛建了八角涼亭和小池子,可好看了。再說閣主的想法是你隨便揣度的麽,你得去問清楚呐!”


    玄衣女子恍然意識到自己可能中計了!


    她氣得揮刀劈向崔桃,崔桃驚叫一聲,連連後退。


    崔桃看起來像是很害怕,躲閃的步伐也有些踉蹌,但是玄衣女子劈下的每一刀,崔桃竟然都能運氣好的躲過去。玄衣女子氣得加快路數,使出全部認真的勁兒對付崔桃,卻發現崔桃還是能躲過。她這才驚惶地意識到,崔桃根本不是運氣好,她懂武!


    玄衣女子分神之際,開封府的衙役在聽到崔桃的叫聲之後,已經將城隍廟團團圍住,並有弓箭手蹲守在房頂和牆頭,對準了玄衣女子的所在。


    玄衣女子大驚,曉得自己這次可能逃不出去了。


    她紅著眼,惡狠狠地瞪向崔桃,“你這個歹毒騷狐狸,我弄死你!”


    隨即她便用更狠地招數襲向崔桃。


    崔桃早就退步到衙役們身後,已經從處在被保護的範圍之內。玄衣女子隻能跟前頭的衙役們。


    崔桃趁機用銀針射向那玄衣女子,準備將她打暈。玄衣女子卻感受到了銀針射來,旋身揮刀,擋掉了銀針,然後又飛出一大把飛刀來,逼退了眾衙役,兀自朝城隍廟殿內跑去。


    衙役們隨即跟上去,卻見玄衣女子站在隍神像前突然停住了,然後丟了手裏瓷瓶,人倒在了地上。崔桃趕過去的時候,人已經脈搏微弱,隨即就咽了氣。死前的時候,還不忘再給崔桃一記嫌惡的眼神。


    看來這女子是相當地不喜歡她。


    “能接觸到地臧閣閣主的人,忠心耿耿,訓練有素,討厭我,可惜死了。”崔桃總結完,轉而問韓琦怎麽才來。


    “半路遇見了韓仲文。”韓琦淡淡道。


    居然遇到了韓綜。


    崔桃撇了下嘴,“那可真巧。”


    崔桃隨即全麵搜查了玄衣女子身上的東西,除了一方繡有荷花的絲帕,便就是一個錢袋,裏麵裝了三張麵額是十貫的交子,還有一串珍珠,普通大小,成色也很一般,看起來是她自用的東西。不過那荷花絲帕的料子卻不一般,冰冰滑滑的,光澤都勝過她錢袋裏那串珍珠了。荷花的繡工也非常好,不過這帕子有一角髒了,粘著黃色的油漬。


    這玄衣女子的衣裳從裏到外料子都很普通,頭發上的發飾也很一般,最多有兩根銀釵,但不算精致,也不算貴重。這帕子明顯是不符合她身份的東西,還髒了,極可能是別人不要的她收著了。


    “她如此效忠,這帕子會不會是地臧閣閣主的?”


    都說地臧閣閣主和天機閣閣主是夫妻,但誰都不知道,哪個是男的,那個是女的。如今似乎是可以稍作推斷一下,地臧閣的閣主為女子。


    韓琦也覺得有這個可能。


    這時城隍廟外頭傳來吵鬧聲,又聽有韓綜的聲音。


    崔桃便走了出去。


    韓綜一見崔桃來了,忙關切地打量她,問她有事沒有,隨即又嚴肅地看向韓琦,質問他怎麽能讓崔桃做誘餌,太危險了。


    “一旦她有什麽事,誰來負責?”


    “我。”韓琦應道。


    韓綜蹙眉看他一眼,終究沒多說什麽,轉而囑咐崔桃下次不應該再做這種冒險的事情。“就算要對付地臧閣,你跟我說,讓我來。”


    “可地臧閣的人就是拿你的性命威脅我就範。”


    “竟還有這種事?我自己能保護好我自己,你可千萬不要聽他們的話。”韓綜忙道。


    崔桃帶韓綜去見了玄衣女子的屍身,在旁觀察韓綜的反應。


    韓綜微微瞪大眼,驚訝地看著地上躺著的女子半晌,轉而疑惑地問崔桃:“她就是地臧閣的人?”


    崔桃點頭。


    ……


    在開封府門口,崔桃笑著與韓綜分別之後,就冷下臉來,跟韓琦道:“他很可能認識那名死掉的玄衣女子。”


    韓琦不解地看向崔桃。


    “人真正發出驚訝表情的時間,其實不會超過一眨眼的工夫,他剛才故作驚訝的表情太久了。”


    再加上韓琦在來城隍廟的路上,碰巧遇到了韓綜,也是讓人生疑。但僅憑這些是不可能去指證一個人,隻能繼續且行且看了。


    “最近好閑啊,好不容易碰到事兒做,結果人就這麽死了。”


    崔桃伸了個懶腰,歎口氣道。


    “哦,對了,我的罪名大概可以定了,確實是去奉命到孟達夫妻那裏偷盜鹽運圖。不過地臧閣那邊,似乎是並不想孟達夫妻死,我因此被她譴責了一下。”


    韓琦應承,“你在焦屍案立功卓著,便是定罪,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那定罪了之後,會不會在我臉上刺字啊?”崔桃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臉頰。


    韓琦唇微動,正要安慰崔桃——


    “如果刺的話,我想刺在眉心,正中央,明晃晃的,大家都能看見,那才叫氣派!”崔桃興奮道。


    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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