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官差喪命, 茲事體大。


    韓琦剛歸家,便立即折返。


    崔桃作為案子的重要幹係人,自然也被帶到了現場。


    大牢旁有幾間專為獄卒設立的房間用於休息, 三名獄卒就在東廂房內身亡, 姿態各異地倒在地上, 身邊都有嘔吐物, 凳子也都掀翻了,可見他們死前有過激烈的掙紮。桌上擺滿了豐富的菜肴, 這些菜於崔桃而言再熟悉不過, 正是之前‘崔九娘’送給她的飯菜。


    三名氣絕的獄卒皆口角流涎,是典型的中毒症狀。但中毒後會導致嘔吐的毒物有很多,這種情況如果不借助現代精準的儀器去檢測成份,隻憑死者表狀去推斷毒物為何,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


    死亡的獄卒中,就有之前給崔桃送飯的獄卒孫五。


    “都說了可能有毒, 卻不知他們為何還要吃。”崔桃也可惜這三條人命白白丟了。


    知道大概情況的獄卒孔林, 仔細交代了當時的經過。


    當時孫五本要把食盒裏的飯菜丟了,但被徐興和黃浩二人看到後, 到底覺得可惜, 舍不得。三人就商議把每樣菜丟一點給狗試一試,若狗吃了沒事兒,自然就沒毒。統統試過之後, 驚喜發現都沒問題,三人便把菜擺桌上, 準備大餐一頓。


    “小人當時也很想一起吃,因輪到小人去巡查,不得不暫且離開, 走的時候還特意囑咐他們別忘了給小人留些菜。卻萬萬沒有想到,等小人再回來的時候,他們三人都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了。”


    孔林說著就掉了眼淚,平日裏都是兄弟,前一刻還活得好好地,結果轉眼人就死了。


    孫牢頭非常痛心自己一下子失去了三名屬下,卻怎麽都想不明白,“為何這些菜都試過毒了,卻還是毒死了他們?”


    崔桃也覺得有點奇怪,再環顧一遍桌上的菜色,有蒸羊腿、燕窩、烤鹿肉、清汁雜、熰胡魚、炙雞、炙鴨、百宜羹、炸鵪鶉、洗手蟹、鮮蝦肉團餅,還有三道甜品,雕花梅球兒、蜜冬瓜魚兒和櫻桃乳酪。


    這些菜都被動過了,所以拿不準是哪一道菜有毒。


    “要不用銀針試試?”孫牢頭記得曾經劉仵作就用銀針給菜試毒過。


    “銀針試毒隻適用於砒|霜,別的毒物並不能驗出。砒|霜中毒有典型的‘七竅流血’的表狀,他們並不符合。”崔桃解釋道。


    所謂的‘七竅流血’,實則是指死者的眼結膜,鼻粘膜和口腔粘膜膜有充血或靡爛出血的狀況。


    孫牢頭聞言,驚訝地看著崔桃好一會兒,總算明白為何韓推官為何會留用一名女囚,這崔氏的確懂得很多。


    “這麽多菜於一名女子而言肯定吃不完,如若是我來下毒的話,一定會選擇對方必吃的菜,也就是我最喜歡一定會選擇吃的菜。”崔桃分析道。


    韓琦便問崔桃最喜歡吃哪道。


    崔桃再去環顧一遍桌上的菜色,為難地吸口氣,“每樣都很喜歡,不分伯仲。”


    對於崔桃這個回答,韓琦一點都不意外。瞧她平日裏貪吃的情形便可知,她對美食幾乎是來者不拒。看來撞壞了腦袋不僅會導致失憶,還能讓人變得貪吃不挑食。


    韓琦叫人把狗牽來,讓狗試毒。


    崔桃連忙狹義心腸地表示:“狗多招人喜歡啊,無緣無故被毒死,冤不冤?”


    “還是可以用排除的辦法的,”崔桃指著蒸羊腿道,“既然每一道都被試過毒,像這麽大一個羊腿,若有的地方有毒,有的地方沒毒,是無法保證有毒的部分一定會被我吃到,同理鹿肉、胡魚、炙雞這些菜都是一樣。湯羹類若下毒,便全有毒,也可以排除,所以最有嫌疑的就是這道櫻桃蒸乳酪!”


    韓琦看眼這碗已經被吃剩一半的櫻桃乳酪,可見櫻桃醬被點綴在乳酪中央。


    此道甜品頗受貴族女子喜愛,吃的時候每勺都要乳酪搭配櫻桃醬。極可能是櫻桃醬有毒,而乳酪無毒。三名獄卒很可能在給狗試毒的時候,隻舀了去乳酪的部分而忽略了櫻桃醬,故而狗沒中毒,人卻中毒了。


    韓琦便質詢孔林此事。


    孔林仔細回憶了下當時試毒的場景,忙點頭,“好像是這樣,他們隻在邊沿舀了一小勺去喂狗。”


    但這櫻桃醬到底是否真有毒,還需進一步確認。


    既然崔桃不舍得狗,韓琦便讓人弄一隻雞來。


    崔桃一聽,眼睛就瞪圓了,顯然換成雞她也不願意。


    “那多浪費啊,好好一隻雞白瞎了,吃不得了。不隻有多少人家,一年到頭連個雞腿都吃不上,浪費食物無異於犯罪。”崔桃小聲叨咕著。


    韓琦無語地瞟一眼崔桃,卻還是吩咐下去:“弄一隻鼠來。”


    崔桃還要張嘴,韓琦淩厲的目光倏地射向她。


    崔桃嘿嘿笑著對韓琦拱手:“妾隻是想說,韓推官決斷英明!”


    果然不出所料,吃過櫻桃醬的鼠死了。


    這時負責去宰相府尋崔九娘的王釗等人返回,呂公弼和呂公孺一同跟著來了。


    崔桃見崔枝沒有跟著他們一起來,倒也不意外,她從不覺得這件事是崔枝所為。誰會傻到在下毒殺人的時候,堂而皇之地用自己名義?


    呂公弼一見崔桃,嘴唇微動,似有話說,卻又止住了沒說。


    崔桃倒是大方,立刻就問呂公弼和呂公孺:“二位表兄可知我最喜歡吃什麽?”


    呂公孺懵了一下,撓頭去想的工夫,呂公弼已經毫不猶豫地說出口了。


    “櫻桃乳酪。”


    呂公弼回答完的那一刻,凝看崔桃的眼眸裏充滿了關切,但他隨即就蹙眉,移開了目光,表情依然冷肅,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模樣。


    “果然是。”崔桃垂眸琢磨著。


    今晚來大牢給她送飯的女子,自稱是崔枝身邊的丫鬟,喚作冬梅。她能說出崔枝的大概情況,故而當時負責身份登記的衙差對此並沒有產生懷疑。


    “我和二哥特意來此,便是想跟你們說明,九娘沒可能會毒害七娘。”呂公孺語氣肯定,自有緣故,但他卻不知該不該明說,便下意識地看向呂公弼。


    “我從昨日開始,便派人監視了她,對其一言一行都了如指掌。”呂公弼對此倒不忌諱,直接坦率告知。


    呂公孺附和地點了下頭,他二哥因‘怪癖’一事懷疑上了崔枝,便立刻把人給監視住了。呂公孺頗有點擔心會被韓琦他們質問緣由,者若講出來可就略有點尷尬了,卻不曾想韓琦等都沒有問的意思。


    “但九娘身邊確有一名丫鬟叫冬梅。”呂公孺將自己剛繪製好的畫像遞給衙役,讓他們自己再核實確認一下,來送飯的那位冬梅並非為畫像上的人。


    負責登記的衙役見到畫像後,立刻搖頭表示不是。


    崔桃覺得現在的情況已經非常明了了。凶手不僅了解她曾經的飲食癖好,還很了解崔枝的情況。如此嫌疑人範圍可有效地縮小在熟人之中,要麽跟崔家有關,要麽跟相府有關。


    相府跟她畢竟是表親,利害關係不深。如果呂公弼沒有要她命的意思,那基本上可以排除相府的嫌疑,隻剩崔家。


    若是嫌她丟臉的崔家長輩們,為了弄死她,搭了一個崔枝進來,作法未免有點太蠢了。如今是碰巧呂公弼派人監視崔枝,剛好為崔枝做了不在場證明。若沒有監視,崔枝可沒那麽容易洗清自己的嫌疑,此等事若傳出去,也定然會汙損崔家的名聲。


    所以想毒死她的人,應該不會是崔家好麵子的老一輩,是恨她的人,同時也是無所謂崔枝生死的人。


    崔桃突然對上呂公弼的眼:“你可想殺我?”


    呂公弼微微睜大眼睛,與崔桃四目相對,眼裏瞬間就騰起濃烈的憤怒情緒。


    崔桃立刻撤回目光,知道呂公弼這反應代表著他並沒做。


    她轉而去問呂公孺,“可知我以前跟誰關係不好?”


    “這個……”


    呂公孺又撓頭,最為隻在年節的時候見過崔桃兩麵的表兄,怎麽可能知道這種內情?


    “你六姐。”呂公弼再次先於呂公孺回答。


    崔桃的六姐名叫崔橋,為崔茂第四女,庶出。因模樣十分肖像祖父,自小就被老太太抱養在身邊,比起其它庶出子女,便更為受寵些,心氣兒也高。


    呂公弼隻是有心打聽過崔桃的狀況,至於二人不和的具體緣由,她並不知情,恐怕隻能問崔枝了。不過崔枝從聽說開封府有人以她的名義去給崔桃下毒,便嚇得暈厥了過去,呂公弼離府的時候,崔枝人還沒醒。


    崔桃立刻張羅去相府,人沒醒不怕,她可以有很多辦法讓她醒。


    沒想到一針下去,崔枝就睜眼了,崔桃失望地放下了第二根銀針。


    崔枝睜開眼看見崔桃,立刻表示了驚訝,之後緩了緩勁兒,才哭著拉著崔桃的手跟她解釋她沒有幹下毒的事情。


    “我與七姐關係最要好了,我寧願自己去死,也不會害七姐呀!”


    “好了,別哭了,我知道不是你。”


    崔桃善解人意地勸慰崔枝,順勢拍了拍她的手,崔枝痛地叫了一聲。


    “哎呀,忘了。”崔桃忙把紮在崔枝手上的銀針拔了出來。


    崔枝吃痛地又冷吸一口氣,不解地問崔桃:“七姐竟學了醫術?”


    “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想來是我以前受傷太多,自然就成了半個大夫吧。”崔桃隨口扯瞎話,既然崔枝沒跟她交底說實話,她自然也要跟她玩虛的。


    崔枝隨後跟崔桃生氣介紹崔六娘的情況:“六姐往日是常跟七姐有爭執,她心眼小,愛計較,總在七姐背後說壞話。七姐看不上她,自然不會給她臉。這回她得知七姐成了囚犯,在坐大牢,麵上假裝為七姐惋惜,背地裏卻悄悄喝酒慶賀呢,一臉春風得意的勁兒。這哪是人幹的事兒!”


    崔桃又問崔枝她們都曾因為什麽事情吵過,舉幾個具體例子。這種猝不及防問的問題,倒不容易現編,便是編了也很容易露出大破綻。


    之後,崔桃就聽崔枝細說了姊妹間因爭搶衣料、胭脂水粉鬧出的矛盾,總之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沒什麽緊要,甚至都沒鬧到長輩跟前過。再說她如今成了囚犯,坐大牢,本就生死未卜,已經夠讓崔六娘得意了,何必非要冒險、大費周折地派人來弄死她?


    思及此,崔桃猛然意識到一點,下毒之人隻怕很了解她近來在開封府的情況,知道她近來在開封府‘仕途亨通’,雖為死囚,卻大概率死不了,所以決定下殺手。


    具體掌握了這情況的,除了開封府內部的人,便是那些在暗中監視跟蹤過她的地臧閣刺客。


    如果對方在開封府內部有人,可以很輕易地就弄死她,比如在她小廚房的水缸裏投毒,根本沒必要假借崔九娘的名義來送飯。


    就此可以推出一個結果,崔家內部很可能有人跟地臧閣有關。


    那麽這就可以合理地解釋了,她當年她離家出走之後,為何會跟地臧閣產生關聯。當年在蒼岩山下接應她的,很可能就是地臧閣。但地臧閣是殺手組織,盡做黑暗醜陋的醃臢之事。這絕不會是一位名門出身的貴族女子所向往的自由自在、不羈狹義的江湖生活。


    當年,她一定被騙了。


    有兩種被騙的類型:第一種,她真的想離家出走,去過自在的江湖生活,那個騙她的人告訴她地臧閣是個江湖上的好去處,她便傻乎乎地信了。第二種,她根本不想離家出走,蒼岩山清福寺的事就是一個局。


    “七姐在想什麽?莫非真的是六姐對你——”崔枝驚訝地掩嘴,隨後十分生氣道,“她怎麽能幹這種事!她就算再討厭七姐,也不該用這樣狠毒地要七姐的命啊。”


    崔桃看著睜眼說瞎話的崔枝,隻覺得好笑。當年在蒼岩山的情況,崔枝肯定撒謊了,但隱瞞多少,她還揣度不透。但可以確定的是,崔枝肯定是個小蝦米,不是什麽重要人物,所以人家才會覺得她可有可無,用崔枝的名義來給她下毒。


    崔桃請呂公弼等人回避,她要單獨跟崔枝聊一聊。


    崔枝看到臉色突然陰沉下來的崔桃,莫名覺得害怕。她縮著肩膀,小心翼翼地看著崔桃:“七姐是有什麽私密的話要交代給我?”


    崔桃抽出一根兩寸長的銀針,對崔枝道:“你可知這跟銀針,從何而來?”


    “從……從何而來?”


    崔桃便把她如何從楊氏的耳裏取出銀針的經過,細講給崔枝聽,“銀針刺耳這一招真是精妙。”


    崔枝更害怕了,聲音都有點發抖,“七姐如今還會驗屍?七、七姐好厲害啊,好像什麽都會!”


    “一般般,遠不及九娘說謊的本事厲害。”崔桃把銀針在崔枝跟前晃了晃,“我現在是個死囚,最多就是個死,你可知道?”


    崔枝更怕了,驚恐地圓眼睛要喊人,但她剛張嘴,猛地覺得頸部疼了一下,便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了。


    “九娘別慌,聽我跟你分析幾句。”


    ……


    呂公弼一直站在院外,眼盯著緊閉的房門,靜默等待。


    呂公孺則有些耐不住,甩著兩條胳膊在院子裏來回徘徊,得空還不忘囑咐院裏的家仆,可得把消息守好,千萬別讓他娘知道崔桃來相府的事。


    韓琦等人沒有跟崔桃過來,太多人出入相府,勢必會顯得招搖,容易引起他人的注意。


    “怎麽聽不到裏麵有動靜啊?”呂公孺安靜的側耳朵聽了半晌,還是沒聽出個所以然來,“七娘不會是被九娘打暈了吧?”


    呂公弼冷冷瞟一眼呂公孺,嫌他太聒噪。


    又過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崔桃打開門出來了。


    呂公孺這才聽到屋子裏傳出崔枝微弱的哭泣聲。


    “怎麽回事?你跟她都聊了什麽?”


    “沒什麽,她脾胃不好,我給她調理了一下。”崔桃見呂公孺一臉不信,就帶著他和呂公弼進屋,問此刻在榻上抹眼淚的崔枝,“我可曾欺負你了?”


    “沒,沒有,多謝七姐幫我施針調理身子。”崔枝老老實實地垂著眼眸,啞著嗓子解釋道。


    呂公弼馬上令崔桃隨他出來,質問崔桃到底怎麽回事。


    “我把二表兄給賣了,她便乖乖招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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