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盞紅燭, 歌聲曼曼,緋紅的薄紗中, 玲瓏的身影在其中穿行。


    指尖掛著酒壺的男子,側坐在榻上, 拖著頭看著麵前紅袖輕舒的舞女。從他回來之後,也過回了從前醉臥美人膝的日子,但不知道為什麽,過了一開始的興奮勁之後,他心裏反而開始空落落起來。


    百裏安那一張臉,比那周琅都還要俊俏許多,唇若塗朱, 他這樣衣襟鬆散的坐姿, 蜿蜒墨發散了一地。加上他那樣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燈前凝神的模樣實在叫人心馳神往。


    “周公子,是奴家跳的不好嗎?”舞女矮下身子,跌到了他的懷裏。


    周琅順勢抬手抱住了她, 盈盈一握的細腰陷在了他的臂彎中, “怎麽會不好,你站在那裏,都能叫我看呆了去。”


    “那你為何不看我?”跳舞的,自然就是現在最有名氣的流光姑娘。


    “怕被你勾了神魂,以後變成個傻子。”


    低低的笑聲,奉上的香唇在周琅的脖頸又印下一枚紅印。


    “從前我的姐姐同我說,這臨安城裏的周琅, 就是這花樓裏女人命定的克星,當時我還不信,想著,不過是個要我心的嫖客,大家都是虛情假意,我怎會給他。”流光額上描著花鈿,長睫一掩,便是傾世的風情,“但是——”擁她的男子淡笑的望著她,別說臨安,就是天下,她怕是都尋不到這樣俊朗的人物來,“今朝遇見了你,我就信了。”


    “哦?”都說妓子無情,但周琅卻是再回來之後,發現記得他最多的,還是這樓裏的妓子。


    “公子也姓周,莫不是那臨安周琅轉世托生而來?”


    周琅眼睛眨了眨,要是從前他還會覺得驚慌,現在曆經幾世,反而從容淡定下來,“若我說是呢?”


    “那我就把心給你。”


    周琅彎下腰,漆黑的眼中映著此刻倒在他膝上,發髻散亂的女人,而後他忽然一笑,“好啊。”


    他活了這麽多世,卻在現在忽然恍悟,男人女人對他而言其實並不重要,他本來也沒什麽節操,生如浮萍一般,怎麽快活他就怎麽來。


    俊美的公子忽然一笑,流光一下子被迷了神誌一樣,訥訥的問道,“公子笑什麽?”


    “笑自己從前太傻,活的太累。”回到一切的起點才發現,自己是叫人逼成的那個模樣。想到那個軟弱好欺的沈清淮,他都忍不住要笑,他就是最爛的第一世,也沒有活的那麽落魄,那麽失去自主,被人拿捏,被人玩弄。


    “公子——”


    周琅起身,將懷裏的女人抱了起來,胸前的衣襟也在起身的一瞬敞開,露出上麵斑駁的吻痕,“及時行樂,莫負此生才是。”


    薄紗忽然叫人從外麵掀開,闖進來的人看到這一幕,忍不住避開了視線,“周,周公子。”即使老爺認了這個兒子,管家還是叫不出口。但這公子,怎麽和當初的少爺,一模一樣?


    周琅已經將流光放在了榻上,流光的腳踩在他的肩上,他手握著流光的衣袂,回過頭來,“何事?”


    “老爺讓您回去一趟,府上來了京城裏的貴人。”


    躺在榻上的流光,看著麵前的公子神色一滯,而後唇角越勾越上,“哦,這麽快?”他其實早就知道自己回來免不了要和那幾人撞上,但沒想到這麽快就來了一個。


    流光才不管京城裏的貴人是誰,她攬著周琅的脖頸撒嬌,“周公子——”


    “我回去一趟,晚些再來找你。”周琅在她鬢發裏親了一口,而後從袖子裏拿出一枚玉釵,斜斜插入流光的發髻裏。流光在他起身之後才發覺,伸手摸了一下,對著鏡子比對起來。


    “喜歡麽?”周琅對女人實在是大方,或者說他對自己喜歡的都大方,隻要他有錢的時候,就絕不會虧待自己喜歡的人。這就是他在最落魄的時候,都改不了的習慣。


    “喜歡!”流光混在樓裏這麽久,見慣了那種在外一擲千金,卻對女人斤斤計較的恩客。而這周公子,卻和他們都不同。他大方又體貼,說出來的話,都能叫女人心花怒放。


    周琅起身,整理好了衣襟之後,就和周府過來的人一起走了。因為天氣漸冷,周府還派了軟轎過來接他,那就是當年周琅坐的轎子,金玉流蘇,華貴非凡。周琅坐上轎子之後,就開始擺弄起自己的手指來,果真是由儉入奢易,他才回來幾天,便又成了從前那副花錢如流水的樣子。不過這樣才快活不是嗎,人一生所求,不過就是揮霍無度,萬事隨心。


    “周公子,到了。”


    這麽快?周琅撩開轎簾,走了下來。天上不知何時下了雪,周琅抬首望了一眼,見更多的雪花飄飄蕩蕩的落了下來,不禁將自己披在肩膀上的狐裘裹的更緊一些。臨安當年那場雪他都記不得了,連自己當時是怎麽死的,都也已經記不清了。


    周府外,一輛馬車停在外麵,還有許多個佩刀的奴仆,周琅瞧了一眼,就知道來的是誰了。


    “老爺,周公子回來了。”正僵坐在位子上,和麵前那金冠男子對峙的周雍聽聞身旁的奴仆稟報,渾身一震。


    修長的手指按在茶杯,金冠男子抬起頭來,不是謝縈懷是誰?他來此拜訪周雍,聽聞周府裏又多了一位公子,他雖然知道那人不會是周琅,但卻還是抱著一絲希冀。


    清俊絕倫的公子抬腳走了進來,因為從外麵而來,渾身都仿佛裹挾著幾分凜冽的寒意。


    謝縈懷抬首望過去。


    “爹。”周琅幾步走進來,像是沒看到前來的謝縈懷一般,徑直走到周雍身旁。


    周雍捉住他的袖口,看了一眼麵前的謝縈懷。


    謝縈懷在看到進來的人時,眉頭就是狠狠一皺,這張臉是陌生的,但是……他卻總覺得像是在哪裏看到過一樣。


    “這位就是京城來的貴客吧?”周琅再見謝縈懷,當初過往仿佛一筆勾銷,從前他確實怕過謝縈懷,但他已經曆經這麽多世,對他整個人的印象都已經淡去,再見當然平靜無波。


    謝縈懷仍舊怔怔的望著他。


    這人比周琅更要俊美許多,身上也有當初周琅的神韻,但卻……不是他。


    周琅脫下身上的狐裘,房間裏點著炭火,溫暖的很,他一舉一動從從容容,絲毫不見慌亂之色,“不知閣下怎麽稱呼?”


    周琅已經死了,他的屍身都已在冰窖裏埋了整整一年……怎麽會是他呢。謝縈懷自嘲,“姓謝。”


    “謝?”周琅一副渾然不知的模樣,“聽說謝是皇姓,閣下——”


    謝縈懷沒有多說,“我與周老爺相識甚久,今日特地過來探望他,隻是,周老爺隻有一個獨子,這位公子又怎稱呼?”


    “我姓周,單名一個安字。”


    謝縈懷聽到他姓的時候,藏在袖子裏的手動了一下。


    “周琅是我的兄長。”周琅毫不避諱的說道。


    提到周琅,謝縈懷的神色更是複雜難辨。


    “我生在楚地,娘親故去之後,將信物交予我,我才前來認親。”沒有人比周琅更熟悉周雍,他信口一扯,便能編出毫無破綻的故事來。


    周雍也沒有揭穿他,他是商人,怎麽不知周琅為何換了麵貌連從前的身份也不敢認了。


    “是嗎。”


    周琅滔滔講了起來,他將自己在宮廷裏的那一段時光虛化,銜接到這個世界來,他說的都是曾發生的事,所以毫無破綻,即便連現在心思深沉的謝縈懷,也找不到絲毫的紕漏。


    周雍還在一旁似真似假的以袖拭淚,“也是當年我對不起你娘。”


    周琅扶住他的肩膀,溫聲安慰著。


    謝縈懷在一旁看著兩人父慈子孝的畫麵,他心中明明有疑惑,卻在此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明明沒有任何問題,明明麵前這人不是周琅,為什麽……胸口忽然疼痛起來,從周琅故去之後,他就落下了心疾,隻要想到他,便時不時心疼的厲害。


    “哎呀,謝兄,你沒事吧?”周琅看他神色痛苦,忽然問了一聲。


    謝縈懷按著胸口,臉色一瞬蒼白如紙,他身旁的奴才連忙衝上來,卻隻叫了一個“皇……”字,就被他抬眼瞪了回去。


    “無事。”謝縈懷按著扶手站了起來。短短一年,他已經瘦了許多,從前儀態風流的謝小侯爺,惹的滿樓紅袖招的謝小侯爺,即便是皇權在握,也再回不去從前的快活時光了。


    周琅已經記不清很多事了,偏偏當初謝縈懷強迫他喝藥的事,他還記得清清楚楚,現在他換了一副麵皮,隔著幾個世界,真的像個旁觀者一樣看著他悔恨和痛苦。


    “來人,把東西搬上來。”


    十幾個紅木漆金的大箱子被搬了上來,將寬敞的大廳擺滿了。


    謝縈懷對周琅唯一在世的親人,還是很照拂的,“周老爺,我與周琅情誼深篤,如今他……”臉上的痛苦一閃而逝,“故去,我自然要代他來照顧你。”


    周雍知道他身份,他垂著眼彎著腰,“多謝謝小侯爺。”


    謝縈懷微微頷首,而後帶著人離去了。臨走前,他又看了周琅一眼,那人身上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周琅注意到謝縈懷在看他,他揚唇一笑,和當年的周琅截然不同,謝縈懷收回目光,離開的腳步有些踉蹌。


    等到謝縈懷離開之後,周琅一個箱子一個箱子的打開,滿箱的珠寶讓他很是喜歡。他是不準備再和那些人糾纏在一起了,而從前周琅那個身份,好像在現在成了他最有利的護身符。


    周雍看著拿著珠寶細看的周琅,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幺兒,你與謝小侯爺當年……”


    “噓。”


    周雍噤聲。


    周琅拿了條粉珍珠,掛在了周雍的胸前,而後又拿了一個昂貴的玉扳指,戴在自己的手上,“爹,我回來的事,你可千萬別告訴任何人,不然……我怕是又要死一回了。”


    周雍馬上雙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而後慌張的走到門口,將大門關了起來。


    周琅繼續挑著自己喜歡的珠寶,一邊感歎,謝縈懷這次是把國庫裏的寶貝都搬過來了吧。


    “爹不說,爹再也不說了,幺兒,你可千萬,千萬別再走了。”


    周琅向他眨了眨眼睛,“不走了不走了,我還指望這次回來,給爹留幾個孫子呢。”


    提到孫子,周雍的眼睛亮了一些,“誒,好!好!”


    ……


    從周府出來的謝縈懷,在大門外停頓了一下,而後回身看身後的周府。


    雪花已經洋洋灑灑的落了下來,地上積了薄薄的一層。


    “去查查這位周公子的來曆。”他總覺得,那人有些熟悉……但是,在哪裏見過呢?


    “是!”


    派去查探的人剛一離開,簷下又竄出一道人影來,跪在了謝縈懷的麵前。


    謝縈懷垂眼睨著他。


    “皇上,令狐胤進城了。”


    聽到令狐胤三字,謝縈懷眼中的冷意仿佛要結冰,“他帶了多少人進城?”


    “四人。”


    “他還真是,找死。”謝縈懷將披在肩膀上的大氅掀開一些,他那五指緊緊握住腰間那柄金刀。這把刀,自他登上這個位置開始,便不知道飲了多少人的血。


    當初他擁兵百萬,兵臨臨安城,他奈他不何,現在他自己遣散手下兵將,不正是送上門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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