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裏安雖說不是草包一個, 但他肚子裏的墨水實在不足以讓他處理朝堂上的政務,他登基之後, 去的一回早朝,實在尷尬的很。滿朝文武望著這誰也沒有料想到的新皇麵麵相覷, 百裏安坐在皇位上,心裏也直打鼓。


    說到底,哪怕他這一世生在皇家,也沒有半點指點江山的氣魄。


    眾臣之中,為首的兩人,左邊是那袖手的四皇子,右邊是那神情冷淡的太子, 怎麽看都是一副怪異至極的景象。


    滿殿無人開口, 百裏安隻覺得那坐在屁股下的金鑾椅好像生出了刺,讓他如坐針氈。


    百裏明華舍不得見百裏安露出這樣的神情,便代他開口,“今日是新皇第一回上早朝, 諸位有何要事, 速速稟報才是。”


    沉寂半晌,終於有一人開口,“皇上,臨江洪水之後,還有許多民舍未曾修繕,致使許多流民還困頓在金陵。”


    百裏安本想反問一句‘那怎麽辦’,但一想自己現在這個身份, 說出這樣的話來不太合適,隻能露出更加窘迫的神情來。


    四皇子抬頭瞧了他一眼,道,“臨江洪水一事,父皇當初是交與我處理,沒想到如今有了這樣的後續,還請皇上下旨責罰。”


    當初四皇子處理洪水一事,已經是盡善盡美,現在過了這麽久,早也應該與他無關了,現在他卻非要將此事攬到自己身上來。原是擁簇四皇子的人,此刻都不理解的很。


    “責罰就免了,隻是此事還要交給你了。”百裏安順著四皇子替他找的台階下來了。


    四皇子應了一聲,就退了回去。


    又是沉默。


    “眾卿還有何事要奏嗎?”


    “皇上,先皇已逝,宮中一幹女眷,如今該如何處置啊?”


    百裏安愣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樣的小事,還要問詢皇上嗎?”百裏明華始終是當過太子的人,通身都有一種威懾感。他一張口,那說話的臣子就縮著頭退了回去。


    “一切都按——”‘太子’與‘皇兄’兩個稱呼都卡在了喉嚨裏,百裏安想了好一會,才想起如今太子的封號來,“按宣王所說去辦吧。”


    等從早朝下來,百裏安後背都濕透了,尤其是他見到太監搬過來的厚厚一疊奏折,整個人恨不得抱著頭鑽到桌子裏麵去。


    “皇上,這是今日早朝遞上來的奏折。”太監是伺候過皇上的,提醒的倒也是得體。


    百裏安癱在椅子上,半天才顫顫巍巍的拿了一本奏折,翻開了舉到眼前。


    水患,賑災,物資,封賞……每一本奏折都羅列的有依有據,百裏安卻覺得頭大如鬥。


    “皇上,宣王求見——”


    百裏安聽聞百裏明華來了,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快請!”


    百裏明華知道百裏安向來不喜這些,所以才過來的,“皇上是在看奏折嗎?”


    一聽奏折,百裏安隻覺得胸口都在發悶,“皇兄,我哪裏看的懂這些。”


    百裏明華雖早就知道,但聽百裏安說出來,還是忍不住抿唇一笑,至於百裏安至今沒有改口,仍然叫他皇兄的事,他也不開口糾正,“哪裏不懂?”


    百裏安也是直白,“哪裏都不懂。”


    百裏明華撿起一本奏折來,看了看,見還是半月前稟報上來的事,“這是戶部尚書的折子,他想要告老還鄉,你不予理睬就是。”


    百裏安到現在都不知道戶部尚書是誰,聽百裏明華所說,就多問了一句,“他是否年事已高?”


    百裏明華才朝中多年,還有什麽事是不知道的,“戶部尚書正值壯年,此番告老還鄉是假,替鬧市行凶的兒子求情是真。”


    百裏安不知道緣由,就沒有再開口。


    百裏明華一本一本的看過去,因為代理過一段時間朝政的緣故,他處理起這些奏折來,得心應手的很,百裏安看著他偶爾提筆,在奏折上圈點上幾筆。


    “我已粗略看過,皇上再看一遍,若覺得有不妥之處,我再行修改。”


    百裏安打死都不想再翻那些奏折了,那種感覺就好似當初讓他提起毛筆寫字的別扭感一樣,“就依皇兄批示的來吧。”


    百裏明華擱筆笑了笑,“我哪裏敢越矩,處理朝政,本應由皇上來決策。”


    百裏安牽著他的袖子,“皇兄,你知道的,我哪裏看的來這些,若是我胡亂批閱,弄出了差池,害了別人性命,那時該如何?”


    “你是皇上,就是做錯了,誰又能說你一句。”百裏明華故意道。


    百裏安道,“皇兄,我讓你做攝政王,以後你來管理朝政,好不好?”


    “噓。”


    百裏安目光凝在按在自己唇上的兩指上。


    “皇上給我這麽大的權利,不怕我……”後麵的話百裏明華沒有說下去。


    百裏安以為是百裏明華說的是篡位之事,“隻要皇兄說一聲,這皇位我隨時可以讓出來。”


    百裏明華也沒有解釋,隻是歎了一口氣。而後他看百裏安緊張的神色,又放柔的聲音,“以後不要再說這些。你不喜歡看這些,便不看了,你若相信我,以後我替你來看這些奏折就是了。”


    百裏安急急道,“我當然相信皇兄!”


    百裏明華看他牽著自己袖子,又急又可憐的模樣,再想到今日在朝堂上,明明手足無措,卻硬要虛張聲勢的模樣,便忍不住彎腰在他臉頰間落下輕輕一吻。


    百裏安低著頭躲了一下,讓百裏明華的唇隻落在他的側臉上。


    兩人之間又無言良久,百裏安才道,“皇兄,我想見一見母妃。”


    “嫻妃已知道你登基的事。你今日就可擬個折子,將她接到建章宮裏去。”建章宮是太後住所,自先皇太後仙逝後,便一直閑置至今。


    “那我現在可以去見她嗎?”


    “那是自然。你現在已經是皇上了,想做什麽都可以。”


    百裏安如願見到了柳青蕪,隻是兩人私下裏說了幾句話,柳青蕪便一臉憂慮之色。


    柳青蕪也不曾想過,有一天會是百裏安承繼皇位,但擺在眼前的事實就是如此,“皇兒,你想做這個皇上麽?”


    百裏安在柳青蕪麵前,自然不會在避諱,握著她的手道,“母妃,你也知道,我從未有過這樣的心思,我隻想做個閑散之人。”


    柳青蕪正因了解他的秉性,才有此一問。


    “隻是,皇兄將我推到了這個位子上,我如今就是想下來,都下不來了。”


    柳青蕪見百裏安做了皇上,也沒有巴結的宮人預料的那樣沾沾自喜,“母妃都知道。”而後她抬起眼來,“皇兒若是真的不想做皇上,那便將皇位還給太子吧。”


    百裏安也是這麽想的,但不論他如何說,太子都不肯答應,隻接下了一個閑散的宣王封號。


    和柳青蕪說了一會兒話,百裏安便從建章宮裏出來了,他知道柳青蕪也不願住在宮裏,即便現在身份變了,那入骨的孤獨之感卻還沒有散去。


    “皇上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百裏明華在門口等他。


    “皇兄。”百裏安走到他麵前。


    百裏明華目光一掃身旁幾個宮人,那幾個宮人就連忙低下頭裝聾作啞。


    “我想將母妃,送到我宮外的宅邸裏去。”百裏安道。


    百裏明華也不問為何,“可以借休養的名目。”


    百裏安點了點頭,他正巧也是這麽想的。


    如今這個皇位,就如同一個燙手山芋,即便是身旁有太子,他也不敢接的太久,隻等著何時能想出一個萬全的脫身之策來。


    ……


    廣和宮。


    “四皇子,那皇上現在整日和宣王混在一起,我看那宣王,是想要挾他做個傀儡了。”說話的是個年過半百的老者,若是百裏安在這裏,應當認得出眼前這人在早朝時就站在百官之前。


    百裏蒼城手上捏著剝了皮的柳枝,垂在水中,逗弄那顏色鮮豔的錦鯉。


    “四皇子,先帝也給了你一枚金令,你現在尚可打著清君側的名號率我等奮起一搏,不然等著那宣王真的事成,那朝堂之上,哪裏還會有你的位置?”


    百裏蒼城微微蹙了蹙眉。


    那人以為將他說動,正要開口,見四皇子忽然並起兩指按於自己的嘴唇之上,“噓——”


    那人還以為出了什麽變故,驚疑道,“四皇子?”


    百裏蒼城是覺得他太吵了一些,他將裝著錦鯉的瓷缸抱起來,遞給身旁的宮人,“放到我宮裏去。”


    那宮人抱著罐子走了之後,百裏蒼城才抬起眼來正眼瞧他。自在早朝上露了一麵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再離開廣和宮了。


    “丞相還是慎言才是。”


    “四皇子——”丞相欲言又止,“微臣也是為您著想,現在朝野上下誰人不知,皇上雖立了六皇子為新皇,但宮中的大小事務,還是由宣王來管。如今您尚還有一搏的籌碼,何須心灰意懶的困守廣和宮?”


    百裏蒼城不離開廣和宮,並不是百裏明華有意為之,而是他本身就是極冷淡的人,隻要百裏明華沒有威脅到他,隻要百裏安還在他的麵前,他就沒有什麽想要管的。至於皇位——他當初去爭,也隻是想要爭一個同百裏明華交換的籌碼罷了。


    “父皇立了六皇弟,我便要全心全意的輔佐他——太子本身便有經國之才,如今在新皇身邊親自教導他,是再好不過的。”


    丞相一下子呆住,他沒想到四皇子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但是,四皇子……”


    百裏蒼城的聲音還是慢吞吞的,“今日太晚了,丞相回去歇息吧。”


    丞相卻執意道,“四皇子,隻怕您心懷寬廣,那宣王卻想是置你於死地!”


    百裏蒼城隱沒在麵具後的嘴唇勾了勾。太子想他死,他是早就知道的。


    “還請四皇子三思啊——”


    “回去吧。”說完,百裏蒼城就進了寢宮中。


    許久之後,深夜來見他的丞相才終於離開了。百裏蒼城靠在床榻上,將那魚缸圈在懷裏,對著錦鯉喃喃道,“你怎麽還不來看我?是不是忘記我了?”


    說完之後,便是沉默。


    百裏蒼城歎了一口氣,指尖從近乎透明的魚尾上拂過,“你不來找我,那我就要來找你了。”


    而另一邊被人揣度成挾傀儡新皇獨攬大權的百裏明華,此刻夜深了,還在房中替百裏安批閱奏折。


    他百裏裏有自己本職的事要做,又要安置先皇在宮中的女眷,忙得抽不開身,到晚上了,還要過來禦書房,替百裏安批閱今日的奏折。


    百裏安心裏也愧疚的很,實在不是他想把事情都推到百裏明華身上去,實在是他翻開奏折,都不知道如何下筆。因他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皇帝,朝堂之上的事,他一概弄不清楚,生怕批錯了,害了人,壞了事。


    百裏明華是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倒是不覺得什麽,隻是看一旁的百裏安眼巴巴的望著他,便故意扶額裝出一副疲倦的樣子。


    百裏安果然被他蒙騙,走到他身後,“皇兄,你若累了就休息一會吧。”


    百裏明華心裏想笑,“無事,隻是有些頭疼。”


    百裏安道,“我去讓宮人煮一杯參茶過來。”


    “不必了。”百裏明華拉住他的手,“若是皇上能替我按按額頭,想必會緩解一些。”


    百裏安都沒把自己當皇帝過,哪裏擺的出皇上的架子,一聽百裏明華這樣說,就伸手替他按起額角來。


    燭火煌煌。


    在無數深夜,都是一個人靜坐書桌的百裏明華,在此刻望著地上那兩道靠在一起的影子,心裏驀地湧出一股滿足之感。


    他所要的,也隻有這麽一些了。


    “皇兄好些了麽?”百裏安見百裏明華遲遲不下筆。


    “嗯。”


    百裏安的十指細膩,在宮中嬌養過的,連紙筆都鮮少去碰,可不細膩的如羊脂玉一般。


    本來一個時辰便可看完的奏折,百裏明華故意看的很慢,到夜深了,站在身後的百裏安都忍不住打起哈欠來的時候,他才將最後一本看完的奏折合上放在一旁。回過頭,便見到站在他身後垂著頭,眼睛裏滿是霧氣的百裏安。


    極秀美的相貌,在燭火下有傾國的豔色。


    百裏明華伸手想去碰一碰他含在眼中似乎要滴落下來的那顆淚珠,卻引得百裏安忽然清醒過來。


    “皇兄看完了嗎?”那淚珠似的霧氣經由眼睛一眨,就消失不見了。


    百裏明華不動聲色的收回手,“嗯,皇上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還有早朝。”


    已是三更天了,百裏安也不敢開口留他,眼見著百裏明華在夜色裏越走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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