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宮也有數日了, 柳青蕪拖了出宮采買的宮人,給百裏安帶了一封信, 百裏安知道宮中出了些事,和玉真公主說了一聲, 玉真公主就親自又送他回宮了。


    等到了宮裏,百裏安才知道,因為惠妃暴斃,皇上傷心過度,一下也病的起不來身了。朝政這幾日都是由太子與四皇子協力打理,所以百裏安才能在宮外安生這麽些天。而柳青蕪讓他回來,就是因為皇上這幾日在召皇子去禦前, 幾個皇子都召了個遍, 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落到百裏安的身上。


    果然,百裏安回宮的第二天,皇上的禦令就來了,召他前去昌寧宮見駕。


    百裏安去了昌寧宮, 見許多禦醫圍在裏麵, 他在外麵等了許久,等皇上傳喚,才走了進去。


    明黃的床幔裏躺著的人,一臉憔悴的病容,才短短幾天,他頭發裏就生了許多銀絲出來。


    百裏安心裏也唏噓,這坐擁三千後宮的皇上, 想不到會因為一個妃嬪的逝去,傷心沮喪成這個模樣。他心裏不免為之生出幾分憐憫來。


    “安兒過來了。”皇上睜開了眼,他眼下是青灰色的。


    百裏安知道麵上的禮數還是要有,“父皇。”


    皇上擺了擺手,“你們下去吧。”


    在床前伺候的奴才都退了出去。


    百裏安站在榻前,也不上前,就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兒。


    皇上撐著胳膊自己坐了起來。


    百裏安見他動作吃力的很,就上前扶了他一把。


    皇上坐起來之後,歎了一口氣,“你也長大了。”


    百裏安對他倒是沒什麽父子情深的感覺,但他怕自己態度太冷漠,叫皇上不喜歡,所以皇上伸手過來撫他的頭,他就自覺地將頭低了下來。


    “你母妃……”皇上說了一半,又覺得沒必要再說了,“這些年,冷落你們母子了。”


    百裏安年少時受了許多冷言冷語,還好他不是孩童心性,不然現在肯定恨死皇上了。


    皇上咳嗽了起來,百裏安抬起頭來,“父皇——”


    人總是要到老了,才會對從前篤定的事生出些微的後悔來,“你與太子親近,以後他在宮中照拂你,也不會叫你受什麽委屈。”


    百裏安心裏直打鼓。皇上不會是試探他對太子繼位一事的反應吧?


    這個時候當然不能表現出一丁點的野心,“父皇,我明年就滿十六了。”


    皇上沉默了一會兒,又咳嗽起來。


    “我一直想去宮外看看。”百裏安道。


    “隨你去吧。”皇上現在也管不了太多,“隻是——”掩在唇上的手捏了起來,猩紅的絲帕被攥進了手心中,“以後,若你二皇兄,四皇兄,和太子不和,你能勸的,就勸一些。”


    百裏安聽著這皇上交代遺言一樣的話,心裏就更忐忑起來。


    百裏安卻不知,皇上說的,確實是他現在的肺腑之言。越老,就越怕自己的子嗣為了身後的東西,爭的兵戎相見。他召百裏安過來,也是想借他,在以後兄弟鬩牆之時,從中斡旋。


    “你想去宮外,父皇就封你一個閑散的王位。”


    百裏安一聽,覺得那美好的宮外生活好似就在眼前,但越到這個節骨眼上,他越要謹慎。萬一皇上是試探他,結果試探出一些不好的東西,那就糟糕了。


    皇上又和百裏安說了一些,百裏安一律保守的回答,皇上看他這樣怯怯懦懦的態度,心裏更覺得虧欠他良多。


    等皇上放百裏安回去,百裏安從昌寧宮出來時,正見到太子大步走來。那時他已經避讓不得,隻等太子走到麵前,伏身行禮。


    百裏明華也有一段時間沒見他了,上一回他對百裏安做的事,自己也唾棄的很,又因為雜七雜八的瑣事,就更沒有機會去見百裏安了。現在在昌寧宮外見到,心中一時千頭萬緒。


    “皇兄。”


    “你來了。”百裏明華感到百裏安的疏遠,他心裏難受,但又不敢靠近百裏安,生怕自己做出些傷害他的事來。


    “父皇在裏麵休息。”百裏安低著頭,“皇兄,我先回去了。”


    百裏明華‘嗯’了一聲。


    百裏安見他這樣冷淡的反應,心裏又是慶幸又是忐忑,太子這是,要與他劃清界限了?


    不等百裏安往深了想,麵前的太子已經舉步走進了昌寧宮裏。


    百裏安回頭看了他的背影一樣,而後轉身離開了。


    太子走到昌寧宮門口,腳步一頓,他想回頭看一看百裏安,但又覺得,百裏安並不遠見他,神色一暗,就踏了進去。


    因為太子的冷淡,百裏安對宮中的動向打聽的就沒那麽殷勤起來。


    但宮中有些大事還是傳到了他的耳朵裏,諸如皇上一病不起之後,四皇子雙腿痊愈一類。皇上一病不起是因惠妃暴斃,而四皇子雙腿,則歸功於惠妃死後托給四皇子的一個夢。百裏安當然不信這些,那借口都是他教四皇子編的,四皇子隻是尋了一個時機,得以正大光明的在宮中行走而已。


    因為這番四皇子雙腿的事,朝中本來明朗的傾向於太子的局勢,又莫名的動蕩了一些。


    這些,百裏安是一概不知道的,四皇子百裏蒼城,也不在意這些。


    他此刻正坐在房中,手中的金剪絞斷了麵上金麵具的最後一根金箍。


    門窗緊閉,隻有些微的光線能照進來,那照進來的光線被簾幔阻隔了一層,有些昏暗。


    玉白的手摘下麵上許久未曾摘下的麵具,露出一張蒼白陰柔的麵頰來。


    那是一張和玉真極其相似的麵龐,若不是那樣相似,他也不會在看到玉真的第一眼,就察覺的自己身上藏著的諸多秘密。


    秀氣的唇鼻,唇色卻很淡,因為久不曾見光,他臉上的膚色白的近乎透明。


    他想起那天碰到百裏安唇的時候,百裏安慌張的將他推開,雖然隨即解釋了一通,但百裏蒼城還是知道,自己和玉真是不同的。


    玉真可以碰的,自己碰不得。玉真可以親的,自己親不得。


    但是……


    真的很想與他在親近一些。在這麽些年裏,從未有過這麽一個人,讓他有這樣熱切想要靠近的欲望。


    隻是想再索取的多一些。


    放在桌上的手動了動,撥動了玉釵和金簪發出清脆的響動。


    ……


    又是雨,似乎到了深秋,總是有下不完的雨。


    百裏安坐在涼亭裏,手邊放著一柄收起來的傘。


    他百無聊賴的看著從屋簷上滴落的雨滴,放在桌上的手指以指節敲擊著桌麵。


    四皇子約他在這裏見麵的,怎麽這個時候了,還沒有過來?


    眼見著天色都要黑了,外麵的雨卻越下越大。


    許是什麽事耽擱了。


    百裏安這麽想著,就站了起來,伸手將傘拿了起來,撐開正準備走進雨幕中,卻見不遠處走過來一個朦朦朧朧的人影,百裏安起先以為是四皇子,等走近了,見那個低著頭的,做一個女子打扮。


    頭上的金步搖在發髻間搖搖欲墜。


    百裏安駐足看了一會,見那人正往他這裏來。


    是來避雨嗎?


    那個人走的極慢,又低著頭,在黑暗中有些看不清,但等他走到近前,抬起頭來的時候,百裏安一下極其驚詫的道,“皇姐?!”


    眼前的玉真是一副病弱的樣子,百裏安在紫微宮裏見過她這個模樣,所以覺得並不是很奇怪。


    他奇怪的是,玉真怎麽會在宮裏。她不是該好好的在駙馬府嗎?


    百裏安看她肩膀都濕了,連忙將她拽到涼亭裏來,“你怎麽回宮裏來了?”


    玉真垂著頭,並不說話。


    百裏安見慣了玉真那偶爾情緒化的模樣,也不覺得奇怪,他捏著袖子把玉真的麵頰擦了擦。


    玉真的傘還沒有收起,百裏安替她擦雨水的時候,她手中傘柄一轉,而後她逼近一步,宛若那天在禦花園中一樣,一吻落在了百裏安的唇上。


    天色黑了下來,剛才還能看到玉真的麵龐,到現在隻能看見模糊的一片白影。


    “在宮外受了委屈了?還是父皇?”百裏安不排斥玉真的靠近,還伸手環住她的肩膀。


    玉真還是不說話。


    百裏安看到了她的臉,便篤定這是玉真,“玉真。”


    眼前的玉真剛離開他的唇,聽見他這寵溺的一聲,又揉進他的懷裏,啃噬一般的咬著他的嘴唇。


    百裏安被她親的有些頭皮發麻,玉真親他,向來都是如蜻蜓點水的一下,蘊著滿滿的孺慕——怎麽?


    冰涼的金步搖晃到了百裏安的臉上,上麵還沾了些冰涼的雨水。


    百裏安聞到她身上有些冷幽的香氣,正要說什麽,就被眼前的玉真帶的往後退了一步,而後他倒在石桌上,玉真壓在他的身上,含著他的唇瓣兒吮吸。


    百裏安推了她一下,“玉真,你別胡鬧。”


    玉真的嘴唇果然離的遠了一些。


    百裏安睜開眼,看不清麵前的景象,隻能聽到近在咫尺的,淅淅瀝瀝的雨聲。


    “玉真,到底怎麽了?”


    冰涼的唇又貼了上來,這一回連舌尖都撬開他的牙關,往裏麵刺探起來。


    淺嚐輒止的吻,百裏安尚且還能接受,這肆虐意味十足的吻,百裏安就有些遭受不住了。他一下將壓在身上的玉真推開,自己反手撐著石桌站了起來。


    天邊一個閃電,劈開黑暗的瞬間,百裏安看到眼前的玉真抿著嘴唇,十分委屈的模樣。


    緊隨而至的,是轟隆隆的雷聲。


    百裏安還想說些什麽,玉真忽然打開傘,衝進了雨幕裏。百裏安聽著踩在水窪裏的腳步聲,才知道玉真離開了。


    他伸手撫了撫自己的唇瓣,覺得那裏燙的厲害,玉真的牙齒啃噬他唇瓣的感覺,還殘存在那裏。


    玉真今天怎麽這樣奇怪?


    百裏安正想著,見眼前的黑暗裏忽然亮起了一點暖橘色的光,而後一個拎著宮燈的奴才跑到他麵前來,頗有些難色的對他道,“六皇子,四皇子派我來接您。”


    百裏安都在這裏等了兩個時辰了,從黃昏等到天黑,“皇兄他今日是有什麽事嗎?”


    “皇上將四皇子急召去了,他怕您等的太久,就傳信給奴才,讓奴才先接您過去。”那奴才道。


    百裏安聽他是有急事,心中那一瞬的不滿就散去了。


    “皇兄既然在忙,我就不便今日打擾了。”百裏安說著,就要撐傘離開。


    那奴才卻急了,“六皇子,四皇子讓奴才一定要把您給接過去。”


    都這麽說了,百裏安就是想走也走不成了。他跟著那拎著宮燈的奴才去了廣和宮,見廣和宮裏正亮著燭火。


    四皇子坐在桌前,翻閱什麽的模樣。


    百裏安看到他安靜的目光,走過去叫了一聲,“皇兄。”


    四皇子聽到他的聲音,抬起頭來。


    宮裏點著燈,那燭火一下就映出了百裏安殷紅的嘴唇。


    “讓你在禦花園久等了。”


    “皇兄也是忽然有急事。”百裏安就是有不滿,也不會對著當事人發出來。這算是基本的讓人覺得舒服的禮儀。


    四皇子招了招手,百裏安走過去,見他在看一本奏折。四皇子手上拿著朱筆,正在批閱的模樣。


    那奏折下麵,有太子批閱的筆跡。


    百裏安偏過目光去。


    “這一回,怎麽說都是我的不對。”四皇子一副認錯的模樣。


    就是百裏安方才有氣,現在也沒了,“皇兄別這樣說。”


    四皇子麵上的金麵具,也因為染了燭光,而顯得沒有那麽冷硬了。


    “你的唇——”四皇子忽然抬起手來。


    百裏安下意識的偏頭躲了一下,而後伸手按著唇瓣,方才玉真咬了他幾口,他也沒有機會照鏡子,不知道破皮了沒有。現在被四皇子說出來,他心裏就有些緊張起來。


    “紅的好厲害。”四皇子的目光看著他。


    百裏安抿了抿唇,他唇紅的厲害,襯著他的麵容,那紅就變成了這勾人皮囊上最點睛的一筆。


    百裏安敷衍道,“天氣幹燥,是這樣的。”


    好在四皇子沒有追問,百裏安鬆了一口氣。


    “皇兄這個時候還在看這些奏折嗎?”百裏安更在意的是,剛剛看到奏折上明明有太子批注的筆跡。


    四皇子道,“太子近來總有些神魂不屬,左丞相奏上來的水患折子壓了幾天。”


    百裏安一聽,就明白過來。水患是何等大事,太子無論因為何種緣由慢待,皇上都會生出些意見來。再加上上一回太子抗婚的事……


    四皇子不在意這些,但他知道百裏安在意太子,所以故意將此事說給他聽。


    “那皇兄,你是……”


    “父皇令我重新將這些奏折審批一遍。”四皇子道。


    百裏安心裏就更不是滋味起來。他想起在昌寧宮外,太子對他的冷淡態度,不免就生出更多擔憂來。


    他私心裏,還是希望太子能登上皇位的。


    四皇子看著百裏安眼中的擔憂之色,伸手碰了碰他微蹙的眉宇,“你怎麽了?”


    百裏安抬頭見四皇子麵上嚴嚴實實的金麵具,就覺得無力。太子和四皇子,他哪邊都不好幫。


    太子為皇位籌謀了這麽些年,而四皇子這些年,過的何嚐如意到哪裏去呢?


    兩人若是都涉足朝政,那之後必有一爭。


    “沒事,皇兄好好看吧。”


    四皇子道,“你來了,這些我明天再看也不急。”


    百裏安和他聊了些有的沒的,外麵的雨聲卻始終不見小,伴有雷聲,百裏安的心裏,就更急躁一些。


    “這麽晚,又下這樣大的雨,皇弟就在此留宿吧。”四皇子道。


    百裏安知道現在摸黑回去不是明智之舉,象也不過是一夜的功夫,就答應下來,“那就叨擾皇兄了。”


    四皇子彎了彎唇,十分溫和的一個微笑。


    百裏安本以為四皇子會安排他到偏殿去休息,沒想到兩人會睡在一張床上。四皇子宮裏的床雖然很大,但兩個男子躺在一處,也總是有些怪異的。百裏安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


    但耳畔就是四皇子平緩的呼吸,宮中清幽的香氣,也在此刻格外安神,百裏安心中慢慢安靜下來,而後頭一歪,昏睡過去。


    似乎睡著了的四皇子睜開眼。


    百裏安嘴唇上的紅色已經褪了一些,但還是紅的厲害,四皇子伸出手指按了安,不小心碰到他口中濕熱的口涎。


    他沒有摘下麵具,隻是低下頭,用舌尖舔了舔百裏安的嘴唇。


    因這宮中香氣的安神,百裏安應對著騷擾也隻是抿了抿嘴唇。


    “不要玉真,不要太子——你隻要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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