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裏安伸手入水缸, 撈出來的錦鯉躺在他的掌心中,隻有碰到鼓鼓的魚鰓, 魚尾才會輕輕擺動兩下。


    “六皇子,您看……”


    百裏安看那金紅的錦鯉身上褪的隻有一層淡淡的橘色, 歎了一口氣,“皇兄都不把魚缸搬出去嗎?”


    “四皇子一直養在宮裏。”


    “明天搬出去曬曬太陽就是了。”百裏安將手中錦鯉又放了回去。


    宮人應了一聲。


    百裏安抬眼看擱在簾子後的那道人影,“皇兄也不要整日悶在宮殿裏,多出去走走。”


    簾子後的人影沒有做聲。


    百裏安想到四皇子說不想見他的事,“無事我就先回去了,皇兄也休息吧。”


    百裏安剛轉身,隔在簾子後的四皇子道, “慢著。”


    百裏安停下腳步。


    “我有事要同你說。”簾子被掀開, 戴著金色麵具的四皇子坐在輪椅上。


    百裏安猶豫了一下,走了進去,宮人推著四皇子進了寢宮裏,百裏安就跟在後麵。


    進了寢宮, 百裏安看著在宮裏伺候的宮人退了下去, 而四皇子一言不發,“皇兄還有什麽事?”


    四皇子從袖子裏拿出一個瓷瓶來,這瓷瓶百裏安見過兩回,裏麵裝著給德妃的藥。


    四皇子見百裏安盯著那瓷瓶,伸手一拋,那瓷瓶就落到百裏安的手上來了。


    百裏安打開一看,見裏麵有近半瓶的藥丸, “皇兄這是什麽意思?”


    四皇子生冷道,“東西給你了,回去吧。”


    百裏安不知為何想起玉真小時候來。玉真小時候,也如這樣,口不由心,叫人喜愛的很。長大了,反而沒有從前那樣可愛了。


    “哎。”


    空蕩蕩的宮殿裏,隻一聲歎息格外刺耳。


    “我巴巴跑過來,皇兄都不留我。”百裏安往前走了幾步。


    四皇子還是那樣生冷的態度,“東西都給你了。”


    百裏安已經走到了四皇子的身後,他彎下身來,看坐在輪椅上的四皇子,“還記得第一回見四皇兄的時候,也是在這裏——皇兄那時,還不像現在這樣拒人於千裏之外。”


    那時他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反抗不了。四皇子放在扶手上的手收緊。


    百裏安看他柔順披肩的長發,許是男子天生憐愛弱者的緣故,他對這身世悲慘的四皇子,竟也從心裏莫名生出一股愛憐之意來。


    “你若不走,就把東西還回來。”


    “走,我走,肯定不會留在這裏打擾皇兄。”百裏安越看越覺得四皇子像極了當年的玉真。


    四皇子撐著扶手站了起來,因為不經常站起來的緣故,他起身的那一瞬差點踉蹌的又倒了回去。


    百裏安上前扶住他的胳膊。


    四皇子不喜歡旁人接觸,百裏安剛扶住他的手肘,他就極反抗似的將他推開。


    百裏安確實叫他推開了,四皇子也跌回了輪椅上。


    “皇兄讓我走,也要讓我放心一些。”百裏安道。


    四皇子抬起眼來看他。百裏安還記得第一回來廣和宮的時候,四皇子那柔軟的好似湖水一樣的目光,現在那眼睛還是如當日見到的那樣漂亮,隻是卻添了許多對旁人的防備。


    百裏安將手遞到他眼前,嘴唇勾了勾。


    四皇子還是不理他,隻沉默的坐在輪椅上。


    “皇兄說話變的流暢了,怎麽走路卻還是跟個小孩似的。”百裏安聲音也溫柔起來,四皇子所作所為算不上錯,如果不是他與玉真認識,也不會想要阻攔他的報複,“以後也要多練練。”


    “出去。”


    百裏安心裏想笑,他是隻身一人來的廣和宮,這廣和宮裏都是四皇子的人,想趕他走,喊個奴才進來就能把他請出去,現在坐在輪椅上,那望過來的目光,分明說的也是:不許走,“那我走了。”


    四皇子聽著離開的腳步聲,捏緊的拳頭忽然砸了一下扶手。


    百裏安忽然折返回來,雙手扶在輪椅上,“皇兄睡下了,我就走。”推著輪椅到了床榻旁邊。


    低頭見四皇子漠然不發一語,百裏安又道,“明天如果有太陽,皇兄就和那錦鯉一起曬曬太陽——人和錦鯉一樣,多曬曬太陽,總沒有壞處。”


    說完,百裏安就告辭要退下,一直不說話的四皇子忽然揪住他的袖子。


    “不趕你走了。留下來。”


    百裏安來時,都過了三更天了,再過幾個時辰都天亮了,與其現在摸黑回去,不如就在這廣和宮裏坐坐。


    四皇子又要起身,百裏安扶住他的胳膊,這一回四皇子沒有再推開他的手。百裏安將他扶到床上坐下,又抬著他的腿,放進薄被裏。四皇子的腿動了動,自己曲了起來。


    他的腿生的非常漂亮,修長白皙,肌膚也如玉石一般。


    百裏安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小腿被碰觸,四皇子擰起眉來。


    百裏安倒不是對這腿起了什麽綺思,而是他當初學美術時,對人體雙腿的曲線輪廓比較敏感,四皇子因為久坐,雙腿都有些肌肉萎縮,所以看起來如女子一般,他按著小腿輕輕揉捏起來。


    “皇兄還是要多走走。”


    四皇子望著捏著他小腿的手,那手生的白,指腹細膩的很,捏在腿上竟有一種酥麻之感。


    “以後隨便找個時機,說腿好了,就可以出去走動了。”


    四皇子的目光晃動一下。自他在那個雨夜知道真相起,他心中便被一種說出是什麽的感情充盈了。從前在廣和宮裏,如一隻家禽一樣被圈養,被折磨,那時他還未有這樣的厭世之感。這一回,他本來的打算就是,報複了之後,就借百裏安之手,尋求一個解脫——他涉足朝政,已是太子的敵人,隻待事成之後,百裏安去太子麵前將他告發。那就是他想要的結果。


    反正他活著和死了,都沒有什麽區別。


    “到時我和玉真帶你一起出宮逛逛。”百裏安倒把四皇子和玉真混淆在一起了。


    四皇子的唇抿了抿。


    百裏安說起自己和玉真溜出宮時,玉真那時候驚詫的模樣,又說了宮外許多稀奇的玩意兒,“玉真當時買了胡頭麵具,宮外那小販說,四皇子宮裏養了胡人,玉真還嚷嚷著過來看了一回。”


    “我宮裏隻有一些樂師。”四皇子道。


    百裏安知道他又想起那些終日不休的樂聲來,他當時在廣和宮呆了幾天,回去幾日都覺得耳邊有嘈雜樂聲繚繞,也不知四皇子這些年,是怎麽捱過來的。他又說了一些趣聞,末了,他道,“皇兄有機會一定要出去看看,宮外好玩的實在是多,終日困在宮裏,便會以為這全天下隻有這一方天地。”


    四皇子應了一聲,“好。”


    百裏安收回按在四皇子腳腕上的手,將折起的被褥拉起來,蓋在他的腿上,“那些從前的事,皇兄也不要總放在心裏,過去的事始終過去了,等你覺得解決好了,就去做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沒有想做的事。”因為沒有任何對明天的期許,所以覺得活著也不是那麽重要的事。


    “那就找啊,我以前還不願意上私塾呢,但我——”百裏安一個‘爹’字噎在喉嚨裏,他想起自己如今隻有一個母妃了,“我母妃,非要送我去上,我就在課堂上,拿書卷擋著作畫。”


    四皇子整日在廣和宮裏,宮中雖皇子公主眾多,但他卻都沒有往來,和他說這樣的事的,也隻有百裏安一個人。


    外麵天色漸亮,百裏安看了一眼,道,“皇兄快休息吧,現在你也和太子一樣涉足朝政,想來白天還有許多事——我就先回去了。”


    四皇子聽到太子,想到他闖來將百裏安拽走的一幕。


    百裏安看他神色,以為是他在擔心什麽,“我不會和太子說的。”


    四皇子的眼睫眨了眨,因他眼睫生的長,安靜下來就顯得十分憂鬱。


    “我也隻是勸勸你,你聽不聽是你的事。我勸了,也就圖自己一個心安。”百裏安也不是什麽三觀正直的好人,他現在想救德妃,也隻是不想看到玉真哭的太慘而已。


    四皇子忽然問道,“你和太子關係不是很好麽?我幹涉朝政,他現在應該視我為眼中釘,你和他說了——”


    百裏安哼笑一聲,“我才不說。”


    四皇子以為他們之中生出了嫌隙來。


    “反正我就是個冷宮皇子,隻盼著成年之後出宮了,這些事和我沒有什麽幹係。”百裏安說完,忽然掩唇打了個哈欠。


    四皇子道,“你困了嗎?”


    “嗯。”百裏安將他被子蓋好,又起身去放床幔,“我回去了啊。”


    四皇子想要開口說些什麽,但還是沒有說。


    百裏安走出去幾步之後,想到什麽似的又折返回來,撩開床幔,見四皇子還坐在床上。


    四皇子見他回來了,仰起臉來。那透過金質麵具的目光有幾分像百裏安才見到他的模樣。


    “那錦鯉——今天一定要搬出去曬太陽,不然會死的。”百裏安送來的是自己養了些日子的錦鯉,怎麽也不想看白白死在廣和宮裏。


    四皇子應了一聲,“好。”


    百裏安看他乖巧模樣,有些想伸手去摸他頭頂,但一想兩人身份,還是作罷了,隻勾唇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皇兄也是。”


    “好。”


    百裏安這才出去,在外麵伺候的宮人站著都打起盹兒來,聽到開門聲,見是六皇子,就行了一禮。


    百裏安隨便擺了擺手,而後仰頭看天邊朝陽,伸了一個懶腰。


    四皇子坐在床上,因為沒有他的吩咐,外麵的宮人不敢進來,他扶著床榻,慢慢站了起來。


    雙腿虛軟無力,因為百裏安剛才的揉捏,血脈通常了一些,借著胳膊的力量,他慢慢站直了。


    體形頎長,站直了,便顯得如芝蘭玉樹一般。


    隻站了片刻,雙腿就有些支撐不住了,但是他還是拽著床幔,又慢慢站直了起來。伸手扶著輪椅,而後慢慢往桌子旁走去。


    他走的很慢,等走到桌邊,外麵的天光都透過窗上的縫隙落了進來。


    金色的光,雖稱不上暖,但已經足夠明亮了。


    喜歡的事……外麵的世界……以後……


    沒來由的,眼前浮現出百裏安的笑容來。


    身子一晃,整個人險些跌了下來,帶動了桌子上的茶杯滾落了一地。


    門外的宮人驚道,“四皇子——”


    沒有回應。


    他們也不敢冒然進來。


    以那個古怪的姿勢,在桌前靠了許久,才又緩緩站直。


    “百裏安。”不知是出於一種什麽意味,他叫出了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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