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公然抗婚, 惹的皇上震怒,宮中許多人暗地裏都在為此事議論紛紛。


    百裏安聽這些流言, 也是心煩意亂,偏偏他又沒有什麽辦法。轉眼到了九月, 盛夏已過,入了秋季。太子禁足東宮,即便百裏安不問朝政,也知道現在宮中格局發生了變化。


    四皇子雙腿有疾,但因其卓越才能,叫皇上越發側目了。再加上他又是惠妃所出,皇上即便承諾了皇後, 也因為這一回太子抗婚的事, 對他生出了些微詞來。偏偏太子禁足令止,還閑在東宮中,一副不願再涉足朝政的模樣,叫皇上心中的不滿愈來愈大。


    後惠妃於深秋害了急病臥床不起, 皇上撇下朝政去廣和宮裏陪伴其左右, 太子重掌朝政,四皇子輔佐左右,這樣約莫有兩月光景,惠妃身子稍好一些,皇上才從廣和宮裏離開。


    百裏安閑在長樂宮裏,正感歎皇上對惠妃是真愛時,傳言中才病愈的惠妃, 以同樣的理由,來長樂宮裏請百裏安。


    百裏安一咬牙就去了,到了廣和宮,見到臉色青灰的惠妃靠在長榻上。


    “娘娘,六皇子來了。”


    在惠妃身旁的宮女開口,惠妃睜開眼,瞥了一眼百裏安,沒有說話。


    百裏安有些怕她,見她目光一望過來,就垂下眼去。


    惠妃因為那場病,也有些有氣無力的,她見到百裏安,擺了擺手,身旁的宮女就帶著百裏安去了四皇子的宮殿。百裏安以為一進去又是先前的場景,卻不想而今四皇子的宮殿,雖說仍舊門窗緊閉,卻已經沒有那些擾人的樂師的。原先宮中擺放的許多樂器,現在也收撿到別處去了。


    百裏安見四皇子坐在椅子上,麵前是兩個宮人手上拎著木偶在他麵前,四皇子彎腰捏著一個木偶的胳膊,像是在同那宮人說些什麽。


    百裏安走近了,才發覺四皇子手上也拎著一個夾板,夾板用絲線扯著一個木偶,那木偶比兩個宮人要矮半個身子,絲線繡上去的衣擺拖曳在地上。


    百裏安問,“四皇兄在做什麽?”


    四皇子這才知道他來了,回過頭來向他一笑,雖然臉上仍舊有麵具遮擋,但看他彎起來的眼睛,確實是在笑。


    “聽說是宮外的布偶戲,覺得有趣,讓他們演給我看。”四皇子道。


    百裏安在廣和宮裏聽過他講話,那時他還畏畏縮縮,生怕叫人發覺。


    百裏安俯下身子,看那宮人牽著的布偶,稱讚一聲,“好精致的布偶。”


    四皇子手指一動,他牽在手上的布偶胳膊就忽然抬了起來。


    百裏安覺得有趣,就伸手撫摸了一下,四皇子就故意逗他似的,牽著布偶從他身旁繞開。


    “四皇兄剛才是讓他們在演戲嗎?”百裏安見兩個宮人拎著布偶一動不動的。


    四皇子‘嗯’了一聲,“你想看嗎?”


    百裏安道,“我在宮裏還沒有見過這樣稀奇的玩意兒。”


    四皇子掃了兩個宮人一眼,“你們繼續吧。”


    兩個宮人這才拎著木偶動作起來。


    百裏安坐在四皇子身旁看著,見眼前兩個布偶似乎在扮演著一對母女或是姐妹,前麵都是溫情相依,到後麵忽然又如仇敵一般。最後左邊那個布偶將一顆銀珠子給了右邊的那個,右邊的則還了他一顆金珠。


    百裏安覺得其中有隱喻,但他又看不出來。直到四皇子手指微動,懸掛在他指尖的布偶也進了戲幕裏。


    百裏安正看得出神的時候,那兩個宮人各自拿了一把金剪出來,將操控著布偶的絲線剪斷了。一時兩個靈活的木偶,都匍匐在了地上。


    四皇子忽然偏過頭來,問百裏安,“好看嗎?”


    百裏安都還沒反應過來。


    看百裏安怔愣的模樣,四皇子忽然將自己手上的布偶也扔到那兩個布偶中,三個斷掉的絲線纏在一起,看起來竟有幾分說不出的暗示意味。


    “四皇子,您該去看今日送來的奏折了。”一旁的宮人提醒。


    四皇子應了一聲,臨走時對百裏安道,“皇弟回去吧。”


    啊?


    惠妃讓他來陪四皇子,現在這樣輕易的就要讓他走?百裏安從廣和宮出來,都還有些不可置信。


    百裏安忽然想到,這到底是惠妃請他過來,還是四皇子請他過來的?


    此事之後,便轉眼入了冬,德妃接著那才病愈幾日的惠妃,也跟著生了一場急病。玉真公主回宮陪伴左右,見到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德妃,扶著床沿哭的幾乎要斷氣。百裏安和玉真公主這樣的關係,自然也是要過去看的,他前去紫微宮,見明黃的帷幕之中,德妃臉色蒼白如紙。玉真公主月前才回宮來看過德妃一回,哪裏能接受她這忽然的重病,在紫微宮裏發了脾氣,逼問伺候的宮女,說要查害她母妃的人。


    皇上哪能放著玉真公主胡鬧,斥責了她一頓,玉真公主一哭,皇上又心軟了,加之這些年德妃與他,確實有了些感情,忽然臥床不起,他心中也不好受。皇上後見玉真公主在紫微宮裏哭鬧不休,也管不住她,就甩袖走了。


    百裏安跟在玉真公主身後,看她在宮裏翻箱倒櫃的尋找害她母妃的‘罪證’,伺候德妃的宮女無一不是被她喝令的跪在地上。百裏安見昔日的玉真公主變成這副模樣,心裏也是難受極了。但這德妃確實病的蹊蹺,宮中一點風聲也沒有,近身的宮女隻說德妃癔症加重,每每在夢中說著夢話驚醒。


    玉真公主詢問德妃說了什麽,那宮女也說不上來。後來還是在德妃的首飾盒裏,翻了一個銀鐲子出來。


    那銀鐲子,玉真公主手上也有一個,但後來隨著年紀長大,那鐲子就取下來了,雖不知收在那裏,但德妃枕頭下壓著這一隻,染著暗色的陳年血跡,絕不是玉真公主的那一枚。


    玉真公主問這銀鐲的來曆,紫微宮中伺候的宮女,竟又是沒有一人能說得出來。


    百裏安站在玉真公主身後,看著那一隻染血的銀鐲,莫名想起了那日在廣和宮看到的布偶戲來。


    他心事重重的從紫微宮出來,讓汝煙替他找了幾個宮中年紀大一些的宮女,問了些當年宮中的情況,一問,確實真的問了些陳年舊事出來——原來當年玉真的生母德妃,入宮時並不受皇上寵愛,後來是因為惠妃多次在皇上麵前提攜她,她才有了現在的榮光。


    百裏安心裏生出一種揣測來,但他又有些不確信。正好近來長樂宮無事,他就又去了一趟廣和宮。


    這一回卻遇上了皇上,皇上才從惠妃的寢宮出來,眉宇緊縮,出來見到百裏安,還愣了一愣。


    還是百裏安反應的快,連忙行禮。


    “安兒怎麽來廣和宮了?”皇上問。


    百裏安道,“我有些事想請教皇兄。”


    皇上年老了,便喜歡看那些兄友弟恭的溫情場景,聽百裏安這樣說,麵上表情就柔和幾分。


    百裏安等皇上走了,進去看四皇子正坐在床榻旁喂惠妃吃藥,隻是百裏安進來的時候,惠妃推了四皇子一把,別過臉來,那原本要喂到她口中的褐色藥汁順著她的嘴角滑落下來。


    四皇子拿了白絹替她擦幹淨,也不再強迫她,抬手將藥碗遞給身後的宮人。


    百裏安躊躇的站在門口,一個宮人替他通報了,四皇子才知曉他來了,轉頭望著他,向他招了招手。


    百裏安一走進來,就聞到一種說不清意味的香氣。


    “皇弟怎麽來了?”四皇子仰麵望著他。


    “有一事想請教皇兄。”百裏安說完,忽然察覺到有一道目光望著他。


    他用眼角餘光一掃,見惠妃正盯著他的臉。這個認知讓百裏安一下子不自在起來。


    四皇子也看出了他的不自在,“我母妃要歇息,我們出去說話吧。”


    百裏安應了一聲,同惠妃告退之後,就和推著四皇子的宮人一起出去了。


    到了四皇子的寢宮,將宮人屏退之後,四皇子才問,“皇弟要和我說什麽?”


    百裏安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樣,“上一回在皇兄這裏看了布偶戲,回去後便一直在想其中故事。”


    四皇子聽百裏安果然提出來了,眼中深意愈發不可揣摩。


    “這一回,是特地來請教皇兄的。”百裏安道。


    四皇子忽然道,“我以為你要問,我這雙腿,到底是好的,還是壞的呢。”


    百裏安不知該如何作答。


    宮裏已經沒有旁人了,眼前一直坐在椅子上的四皇子扶著扶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隻是因為他久坐的緣故,起來時,險些又跌了回去。百裏安扶住他的手,才叫他站穩。


    四皇子望著百裏安伸過來的手,眼睫垂的更低。


    而後,百裏安在四皇子口中,知道了那布偶戲其中的故事——那布偶戲講的是一對姐妹,妹妹受到排擠,姐姐鬱鬱不得誌,後來姐姐拿自己的東西,和妹妹換了一顆金珠。


    這是個極簡單的故事,但百裏安將此事與多年前的稍一聯係,就覺得這每一個布偶,都好像應對著一個人,“皇兄是在哪裏看到的?”


    “自己編的。”


    百裏安一聽,心中便更加篤定,但看著四皇子奇異的神色,他又覺得難以開口。


    “你是不是想問我,舍棄掉的是什麽?”四皇子道。


    百裏安心中若沒有答案,他今天就不會多此一舉的來這裏。他來,隻是為了求證一件事。


    “舍棄掉的,是我。”


    百裏安沒想到他會將自己心中所猜想的直接說出來。


    四皇子雙腿殘疾是假的,那惠妃將他幽禁在廣和宮裏,強迫他戴上金麵具,也隻是為了掩藏這一事實。


    “若不是因為你,我也不會知道——這些年,我受的折磨都是為了什麽。”四皇子說的是事實,若不是他見到與自己如此相像的玉真,他也不會生出這樣的懷疑,更不會知道這掩埋許久的真相。


    “你跟我說,不怕我……”‘告訴太子’四個字,百裏安在說出來之前,想到那三個都剪了線的布偶。


    如今惠妃重病未愈,惠妃的癔症則愈發嚴重了……


    四皇子果然道,“在我殺了她們之後,再告訴太子,好麽。”


    那是一種商量的口吻。


    百裏安一下明白過來,四皇子會告訴自己的原因了。


    “你——”


    四皇子因為戴著麵具的緣故,金箍勒在他的頭上,露在外麵的隻有眼唇鼻。他又坐在輪椅上,這個模樣,病弱的讓人想到被圈養起來的牲畜。


    誰人能想到,堂堂四皇子,在廣和宮裏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呢。


    “皇兄,你不必如此,你可以同父皇說,到時……”


    “到時什麽也不會改變。”他早就想好了,皇上衣不解帶的照顧惠妃,其中付出的如許深情,他哪裏看不出來。到時他即便說出來,最好的結果也隻是將他還回去,再差些,皇上會將錯就錯。


    這樣的事,在旁人眼中,確實是可以原諒的事,但在當事者的心裏,留下更多的卻是無法諒解的傷痛。


    百裏安想起剛才見到惠妃時候的模樣,那時惠妃在柳青蕪麵前,是何等的麵目可憎,現如今卻真的成了個玩偶,任由四皇子擺布。


    得到自己想要的真相的百裏安心情反而更沉重了許多,他現在大可以跟太子去說,但他想起自己第一回去廣和宮的時候,見到的躺在被褥裏昏睡的四皇子,那時一個宮女都能叫他戰戰兢兢,和今日所見的模樣截然不同。


    但若是不說……


    結果會真的如四皇子說的那樣嗎?


    “六皇子去了哪裏?”


    百裏安被這忽然的聲音嚇了一跳,驚醒過來,發覺自己從廣和宮裏出來之後,不知不覺竟走回了長樂宮。


    汝煙一副鬆了一口氣的模樣,“娘娘剛才還在問你呢。”


    百裏安抬腳正要走進去,見宮外站著兩個麵熟的宮女,但那又不是他長樂宮的人,“她們是?”


    汝煙看了一眼道,“玉真公主方才過來了,見你不在,就在裏麵等著。”


    百裏安想到在紫微宮裏哭成淚人的玉真公主,一時心裏也有些複雜。


    他若是不知道此事吧,頂多也就安慰安慰玉真公主,但他現在知道了這件事,玉真公主若是在他麵前哭……


    百裏安想著想著,就走了進去,見柳青蕪和玉真坐在一起,兩人正在說話額樣子。


    柳青蕪見到他回來,起身站了起來,“皇兒去了哪裏,我讓汝煙找了你許久。”


    百裏安道,“在禦花園裏轉了轉。”


    禦花園大的很,幾個宮女斷是找不過來的,柳青蕪便沒有再追問,隻看了玉真公主一眼,“公主有話要同你說。”


    百裏安看玉真公主,比起那天大哭大鬧的玉真公主,現在的這副沉靜模樣,實在是有些叫人憐惜了。


    柳青蕪進了寢宮裏,百裏安看著玉真公主道,“你母妃身子好些了嗎?”


    “上午醒了一回。”玉真公主的眼圈還微微有些泛紅,不知道為德妃哭了幾回了。


    百裏安正不知該如何回應的時候,就見玉真公主道,“我今日過來,是想同皇弟道個歉。”


    百裏安聽到後一句,嚇了一跳。


    “從小我便任性,叫你處處包容。”玉真公主麵頰清瘦了些,較之從前在宮中驕縱的脾氣,她已經變了許多,“上次大婚,我讓你替我前去,皇弟竟還應允我——太子哥哥教訓的是,整個宮裏,也隻有母妃和你待我最好,我卻……”


    百裏安想她應該是因為德妃的事,才生出了這麽多憂思,他確實氣了玉真一段時日,但此事本來就怪他,是他聽了柳青蕪的勸誡要去冒這個險,“現在不是沒事嗎。”


    玉真公主被百裏安一碰到麵頰,就忍不住低低哭泣起來。


    “太子知道了,也不會說破的。”百裏安道,“這些日子你一直住在駙馬府,我也沒有機會問你過的如何。”


    羅聞佩確實是個正人君子,玉真公主在駙馬府多日,深居簡出,和在宮裏沒有太大區別。若說有不同,也隻是少了百裏安的陪伴。


    “皇弟,對不起。”玉真是好臉麵的人,她能主動認錯,百裏安哪裏會去為難她。


    百裏安溫聲安慰了幾句,玉真公主才止住眼中濕意。


    百裏安念著四皇子說,要取德妃性命的話,就又問了一句。


    玉真公主雖強忍下眼淚,但百裏安還是看的出來,德妃這一次真的是病重了。


    “母妃睡夢裏一直捂著腹部,像是痛苦的很了,在床上輾轉反側,我叫她,卻怎麽也叫不醒。”


    百裏安知道是四皇子耍的手段,但若真的叫他如願……


    “若母妃不在了,我……”


    百裏安見玉真公主這副模樣,心裏愈發複雜起來。


    四皇子和玉真……他寧可今天沒有去那廣和宮,也寧可不知道四皇子的隱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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