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 玉真公主大婚。早在幾個月前,就開始籌備的婚禮, 到當日,更是盛況空前。


    為玉真公主梳洗的宮女, 有一十二人,從她當日的發飾到靴子上金線繡的鳳凰口中的珍珠,無一不是精巧絕倫。


    “公主今日可真美。”


    “是呀就跟天上的仙女兒似的。”


    伺候玉真公主的,都是和她年歲相仿的活潑少女,一個個唇上塗了蜜一般,隻可惜近日被她們誇讚的玉真公主一直沉著臉色,到那嬤嬤替她塗了胭脂, 眉間褶皺也沒有鬆開一些。


    為玉真公主描畫花鈿的, 正是玉真公主的乳母,平日了除了德妃和林錦兒,和玉真公主是最親近的。玉真公主像是盯著鏡中的自己發呆,神色怔愣出神, 直到乳母畫好花鈿, 往她額上吹了一口氣,她才清醒過來。


    身後的宮女道,“公主,今日太子都來了。”


    太子親至,就言明了玉真公主在宮中地位。乳母和玉真公主親近,知道她心裏更看重六皇子一些,“公主, 六皇子今日身體不適,送了些別致的禮物過來。”


    玉真垂下了眼。


    乳母看她緊鎖眉頭,以為六皇子沒來,才叫她露出這樣的表情,就勸慰道,“六皇子在宮中與您最親近,今日沒來,您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他那樣寵您,許是看不得您在他麵前出嫁。”


    玉真公主聽到前半句,目光晃動一下。百裏安寵愛她,嬌慣她,這是整個紫微宮的奴才都知道的事。但今日……


    玉真在此刻忽然後悔起來。


    “公主,吉時要到了。”外麵的奴才道。


    乳母看了一眼玉真公主今日的打扮,每一處都妥帖精細,她彎下腰替玉真公主整理手臂間的絲帛時,門外忽然傳來德妃的聲音。德妃想進來與玉真說說體己的話,就將宮裏的奴才都趕出去了,拉著玉真的手,同她說了幾句話之後,也出去了。


    紫薇宮中再沒有聲響,躲在屏風後的百裏安才走了出來。


    玉真公主看到今日也是一身紅衣的百裏安,心中忽然湧出一股難以言明的情感來。


    百裏安不知外麵的人什麽時候會進來,“快些吧,皇姐。”


    玉真公主這才從那鬱鬱的心情中抽身出來,她看著百裏安帶上鳳冠,又看他身後將昨夜睡著時,壓的有些鬆散的發髻扶正,忽然想要開口說些什麽。但又什麽都說不出來。


    已經到了這一步了,即便反悔也來不及了。


    百裏安帶上鳳冠,回頭看玉真公主還怔怔的坐在椅子上,正想說些什麽,門外忽然傳來玉真乳母的聲音,正在同德妃說話,像是下一刻就要進來。玉真公主這才驚醒過來,她看百裏安蓋上繡著合歡花的蓋頭,最後看了他一眼,便掀開刻意留下的一個空箱子躲了進去。


    百裏安坐在玉真公主剛才坐的地方,心如擂鼓的等待著。


    片刻之後,宮門打開了。百裏安望著遮在眼前的紅暈,攏在袖中的手忍不住收緊。


    如果是德妃……


    “皇妹。”進來的人聲音清朗,又帶著幾分疏遠。


    百裏安心裏一驚。


    是太子!


    百裏明華今日過來,也是皇上的意思,但他想著玉真出嫁,百裏安一定會來,想著看他一眼也好,來了之後才知道,今日六皇子身體不適,並未到場。他一時失望莫名。


    百裏安聽到百裏明華走近的腳步聲,胸腔裏的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來。


    “今日你大婚,皇兄也沒有什麽能送給你的。”百裏明華隻走到百裏安身後,就停下腳步來,“從小你便驕縱了些,嫁了人,須收斂些脾氣。切不可做出什麽失了顏麵的事。”


    他和玉真並不親近,自然也做不出太親昵的舉動,一番兄長的勸誡,也說的冰冰冷冷毫無溫度。


    百裏安連身子都不敢轉,他和百裏明華最親近,自己如今這身裝扮,若是被認出來……


    “吉時已到——”宮門外傳來太監通傳的聲音。


    百裏明華對玉真也說不出別的話來,隻是如形式過場一樣,“走吧,皇兄送你出嫁。”


    百裏安低著頭站起來,眼前忽然遞過來一隻手。是百裏明華的手。


    百裏安強行抑製下內心的狂跳,怯怯的將手遞了出去。


    百裏明華的手掌很大,掌心溫熱,又有些微的粗糙。百裏安怕被他發覺,手一遞過去,就蜷了起來。還好百裏明華對玉真公主並不熟悉,見他遞了手過來,便伸手包覆住,牽著她一步一步的往外麵走。


    隔著一層紅雲,百裏安聽到了很多的聲音,各式各樣,他生怕在此刻起一陣風,將自己頭上的蓋頭吹開。他恨不得伸出一隻手,將那蓋頭牽在手上,才能安心一些。但他的手又被百裏明華握在手心裏。


    百裏明華隻引著他出了紫微宮,到外麵的禦攆時,就鬆開了手。


    身旁即刻便有兩個宮女一左一右的過來,牽住百裏安的手。


    禦攆下,是個跪著的太監,百裏安踩著他的背上禦攆時,忽然聽到一道聲音。


    “太子,六皇子病了。”


    那一聲也熟悉的很,是從前替他和太子傳信的太監。


    太子聽到這一聲,即刻就有些焦急,但這個場合,他斷不可能現在離開,於是壓低聲音道,“什麽病?要不要緊?”


    一主一仆的私語,百裏安隻聽到這兩句,他不敢停頓太久,踩著那太監的脊背就坐上了禦攆。


    他今日穿的裙袂很長,拖曳到地上,身後便有兩個宮女專門替他捧著裙袂。


    等禦攆前隔著的金簾垂下來,百裏安那狂跳的心才終於平複下來。


    這是……成了?


    禦攆緩緩往前前行,百裏安卻覺得快的很,從宮門出來,一路到皇上禦賜的府邸,這一個時辰百裏安卻覺得轉瞬即逝。


    駙馬來接親,百裏安感到禦攆晃動一下,隨行的宮女小聲同他說了一句什麽,像是安撫的話,百裏安沒有聽清,直到那宮女又說了一遍,“公主,到了。”


    百裏安心裏一抖,拎著那繁瑣的衣擺,正要自己下來,眼前卻又遞過來一隻手。


    羅聞佩的聲音很淡,如那夏日的微風一般,“玉真公主。”


    百裏安猶豫了一下,想那羅聞佩應該和玉真公主,也還沒有過肌膚之親,應該也分辨不出來,思及此,百裏安才將自己的手遞過去。和太子不同,羅聞佩的手要冷淡一些,冷淡一是說溫度,而是說他的舉止。他沒有牽住他的手,隻讓百裏安的手搭在他掌心裏,便引著他從禦攆裏下來了。


    玉真公主的大婚,排場什麽的都是最足的,百裏安都還未看清府邸是什麽樣,便進了府邸裏,聽著皇上的聲音,和那羅聞佩拜了堂。


    玉真公主是金枝玉葉,許多禮節都免了,所以便快的很。拜了堂,百裏安便被送到新房裏,那些伺候她的宮女守在兩邊,有些和玉真公主親近的,就一直在旁邊說些討巧話,百裏安一概不敢回應,默不作聲的坐著。


    就這麽枯坐了不知道幾個時辰,緊閉的門開了。


    今日是大喜之日,羅聞佩作為駙馬,在外麵應當被勸著喝了不少酒,也不知是他醉的不能說話了還是如何,一進門來,就在一旁坐下了。


    百裏安身旁的宮女從放在床上的東西上拿了一柄如意過去,“駙馬,該揭蓋頭了。”


    羅聞佩隻‘嗯’了一聲。


    隻這一聲,百裏安也聽不出他是醉了還是沒醉。


    幾個宮女看他走過來,就都帶上房門退出去了。百裏安才從紫微宮出來的時候,緊張的要命,現在羅聞佩走到了他身旁,他反而冷靜下來。


    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呸!


    蓋頭下遞了一支玉如意過來,那如意做的別致的很,上頭一朵蓮花栩栩如生。紅雲從眼前散去,那鳳冠下垂墜的金珠,開始晃晃蕩蕩起來。


    羅聞佩確實有三分醉意,他站在百裏安眼前,一雙眼還微微眯著。百裏安隔著那垂墜的金珠望過去,正見到他緊抿的唇。


    羅聞佩本來是眯著眼的,但見那蓋頭落地,眼前出現的人,紅唇雪膚,一雙眼帶著幾分怯意望過來,他那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眼,一下子清明了起來。


    百裏安看他一雙眉越擰越緊,他確定羅聞佩知道他不是玉真公主,但不知為什麽,羅聞佩什麽也沒有說。隻站在他眼前靜靜的望著他。


    “狀元爺。”百裏安勉強擠出一個笑意來。他現在最怕的就是羅聞佩轉身就走。


    羅聞佩眨了眨眼睛,他本來是有些酒氣上頭的,這一下他還晃了晃頭這才又看了一眼。


    百裏安怯怯的望著他,一雙手從那豔紅的袖口中伸出來,扯他的衣袖。


    羅聞佩看清了眼前確實是他,那緊蹙的眉又慢慢舒展開。


    百裏安不知道他現在心中是何想法,他隻緊緊的拽著羅聞佩的袖子,生怕在此刻功虧一簣,“玉真她——不想嫁給你,才叫我替她過來,你……能不能。”百裏安將羅聞佩贈他的玉璧捧出來,“能不能別說出去。”


    羅聞佩看了一眼百裏安手中的玉璧,又看了一眼他頭上晃動的金珠。那清雅的麵龐上忽然破出一抹笑痕來。


    “好啊。”


    百裏安沒想到他會這麽輕易就答應。


    羅聞佩也在床榻旁坐了下來,比起方才的疏遠和冷淡,在知道來的人是百裏安之後,他顯得親近了許多。


    羅聞佩是真的喝醉了,他坐在床上之後,抬手扶了扶額,百裏安也不敢說話,就靜靜的坐在一旁。他見羅聞佩確實沒有出去的打算,就鬆開了抓著的羅聞佩的衣袖。羅聞佩放下手之後,就又側著頭睨著他。


    今夜的百裏安,比那一日在公主的生辰宴上還要美上許多。


    其實那一夜,他也偷偷看了他許多眼。現在這人就在自己眼前,他反而分不清是真是幻了。也許再睜開眼,眼前還是和他兩相生厭的玉真公主。


    百裏安並未上妝,玉真公主隻替他梳了發髻,衣裳又勒的緊,才有了女子的體態,現在將蓋頭掀開,他那容顏和豔麗的紅衣,混成了一種矛盾的美麗。又稚弱又動人的麵孔,又妖冶又迷惑的身體。


    羅聞佩正要開口說什麽,他忽然聽到外麵有什麽聲響,即刻抬手一拉,將那掛在金鉤上的床幔放了下來。


    緋紅的顏色,朦朧的霧氣一般。


    闖進來的是玉真的宮女,她手上捧著一方白帕,正欲送進來的,卻沒想到床榻上的兩個人已經糾纏在了一起。


    “公主,駙馬——娘娘囑咐,若行房中事,需用白帕墊在下麵。”宮女連頭也不敢抬,將捧著的白帕放在桌子上,她也不敢再說什麽,“奴婢告退。”


    百裏安當然知道那白帕是用來做什麽的,但現在是他和羅聞佩成親,兩個男子——就比較尷尬了。


    更尷尬的是,羅聞佩方才動作太急了,現在正壓在他的身上,“駙馬爺——”


    兩人離的極近。


    呼吸都可以聞到。


    羅聞佩氣息裏帶著甘冽的酒香,百裏安身上的衣裳,被熏香熏過,近了,便如體香一般動人心魄。


    羅聞佩看著壓在身下的百裏安,百裏安的鳳冠已經從頭上落下來,那如雲的墨發披散下來,半掩住他的鬢間。他的眼睫很長,眼中又像有晃動的水汽一般。


    百裏安看羅聞佩不為所動,有些緊張,便抿了抿唇。


    他這樣的動作,叫羅聞佩的目光一下落到他的唇上。


    很動人的唇形,顏色淡的好似那沾了露珠的花瓣兒。羅聞佩忽然想到那一日的樹下,百裏安用唇去銜那露珠的模樣。


    那茶——確實很好喝。


    是用他的唇銜來的露珠泡的。


    那他的唇,是不是也很……


    羅聞佩也抿了抿唇,微微垂下的眼,有些莫名的情緒湧動著。


    “六皇子,今夜的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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