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下了一場雨, 這是深秋裏的第一場雨,懸在枝頭趨於凋零的花也終於飄飄蕩蕩的落了下來。


    抱著孩子的婦人從一家宅子的後門被人推搡出來, 本就單薄的衣裳在這雨天更加單薄。


    撐著油紙傘的路人隱隱約約還能聽到屋子裏傳出的男子的唾罵聲,抱著孩子的婦人慢慢在牆角蹲了下來, 伸出雙臂護住自己懷中的孩子,伶仃的模樣顯得尤為可憐。


    倚在窗戶旁看著這一幕的南鳳辭微微勾起了唇角。


    和他站在一處的周琅皺起眉。


    三天了。


    南鳳辭將他帶來城北這一幢宅子裏,看樓下這一對夫妻爭執已經有三天了。


    “你到底在看什麽?”周琅終於忍不住問道。


    南鳳辭,“看戲。”


    “人家兩夫妻吵架有什麽好看的?”周琅跟著南鳳辭看了三天,也知道那爭執的一男一女是夫妻,男的是某個大戶人家聘請的西席,女的家中是一個秀才的女兒, 算得上是門登戶對的一對兒。隻是最近不知為何, 男的頻頻發脾氣,宅子裏總是穿出丟碗摔筷的聲音,今日更過分,外麵下著大雨, 就將才產下幼子的女人趕了出來。


    南鳳辭看女人弓著身子, 護著懷中幼子的模樣,伸出手攏住一滴從屋簷上滑落下來的冰冷雨水,“戲好不好看,要看人。”


    周琅不懂他話中的意思。


    南鳳辭伸手將窗戶關上,掩唇打了一個哈欠,“我累了。”


    周琅也是有點懵,這南鳳辭是真真奇怪的很, 將他帶來客棧,每日就靠在窗戶旁看下麵夫妻爭執,什麽也不做,卻還要喊累。


    “這幾日謝縈懷派了許多人在城中找你,你最好不要離開客棧。”南鳳辭躺在床上,忽然想到了有這麽一件事的閉眼提醒道。


    周琅聞言撇了撇嘴,在桌邊坐了下來。也多虧他在邊陲養出的好耐性,在客棧裏困了三日,也沒有覺得太難捱。謝縈懷會找他在意料之中,但這樣派了官兵,滿城的搜捕他,就是他沒有意料到的了。起先他還有回侯府的心思,但這三日來,他從樓上看見越來越多拿著他畫像四處詢問的士兵,就反而不敢回去了。


    南鳳辭衣裳也沒有脫,枕著自己的胳膊,呼吸均勻好似已經睡著。


    周琅端著的茶水都涼了,他回頭看了南鳳辭一眼,然後放下茶杯,起身走到床榻旁想去看那南鳳辭是否真的睡著了,但還沒等他走近,一直閉著眼的南鳳辭就忽然開口,“你是要過來陪我睡麽。”


    周琅腳步一頓,又坐回了桌邊。


    他這三天都是睡在地上的,雖然南鳳辭沒說他不能睡床,但周琅心裏總是因為令狐胤和謝縈懷,橫亙了一根刺。


    房間裏安靜的很,隻能聽見外麵淅淅瀝瀝的雨聲。周琅在桌邊坐了一會,手上一杯涼茶都被他婆娑成了溫茶,他覺得房間裏實在悶的很,就走到窗邊推了窗想通一通氣,沒想到一眼掃下去,見那個婦人還蹲在角落裏,渾身都已經濕透了,在冷風裏瑟瑟發抖。


    周琅聽到了婦人懷抱裏幼子虛弱的啼哭,一聲一聲,淹沒在雨聲中。因為這一場急雨,街上已經沒有多少人了。


    房門仍舊緊閉。


    周琅看了一炷香的功夫,實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就拿了一柄傘下樓去了,關門的時候,躺在床上的南鳳辭忽然睜開了眼。


    周琅撐著傘走近,替那婦人遮住了傾盆的大雨,“夫人?”


    他本來不是多愛管閑事的人,何況是夫妻間的糾紛,但這麽大的雨天,讓看到這雨中伶仃無依的婦人,他也難免會生出些惻隱之心。


    凍的瑟瑟發抖的婦人抬起頭來。


    周琅是知道她是叫相公趕出來的,但這終究是別人的痛處,他不好提及,隻將她從地上扶起來,“我看這麽大的雨,你抱著孩子躲在這裏,怕是不妥——要不要去我那裏避一避雨?”


    婦人看年歲二十有餘,看溫婉的眉目,就知道也是小家碧玉一類的女子,“多謝公子,隻是是我惹得夫君生氣,守在外麵等他氣過頭,就放我進去了。”


    周琅見過這樣的女子不知凡幾,“我看你渾身都濕透了,就是你受的,你懷裏的孩子也受不得。”


    婦人渾身濕透,自然也護不住孩子。在她還在猶豫的時候,懷中幼子的一聲啼哭叫她愈加不知所措。


    “我住的不遠,等下你夫君消了氣,出來尋你,你和他回去就是了。”周琅說。


    婦人看眼前小公子相貌堂堂,實在不像是奸惡之人,就點頭應允了,“多謝公子。”


    周琅將傘往婦人身上移了一些,帶著她回了暫且落腳的宅子裏——那是一處空宅,樓下有兩個負責送飯和灑掃的奴才,周琅本來見謝縈懷派了人來搜他,他有些膽戰心驚,但搜了幾回,這兩人都沒有將他供出來。他猜測這兩人應該是南鳳辭的人。現在他帶了人進來,那兩個奴才也隻是抬頭看了一眼,並未做聲。


    周琅也沒有衣裳給這婦人換,隻叫兩個奴才去生了炭火,煮了薑湯。


    婦人坐在火盆旁,愛憐的去擦幼子臉上的雨水。


    “這麽大的雨,你的夫君怎麽會把你趕出來?”周琅問。


    婦人安撫好懷中幼子,才抬起頭來,“夫君月前納了一個妾室,那妾室有意刁難我,夫君又偏愛她一些……”


    周琅也不知該如何說。他平生最受不得的,就是這樣溫婉柔弱的女人,“那他也不該將你趕出來淋雨。”


    婦人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來。


    “你替他生兒育女,就是他的正妻,他怎能為了一個妾室,棄你於不顧。”周琅說。


    “夫君從前也待我極好。”婦人還在替那人說話。


    周琅看她這副無怨無悔的模樣,也不知該說什麽。他和天下男子一樣,喜愛美色,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專情的人,所以從來不敢碰這些溫婉忠貞的良家女子,雖然男子三妻四妾再正常不過,周琅也不敢真正娶一個回家裏來——他怕極了這無怨無悔一味付出的女子,更怕自己辜負這樣的女子。


    兩情相悅,魚水同歡。恩情斷絕,另覓佳偶。


    外麵的雨已經停了,那婦人身上的衣服雖然濕透,卻還是起身告辭,周琅也再沒有托詞留她,就看著她又返回了屋簷下麵。


    “周公子,主人讓你回房去。”一個奴才說。


    周琅的目光總算是從那婦人身上收回來,他起身上樓,看見那南鳳辭靠在床上看書。


    周琅關上門,“你叫我?”


    南鳳辭抬起眼,“你連有夫之婦都有興趣的很呐。”


    周琅愣了一會,才明白自己給帶那婦人回來的事,他應該知道了,“你不要瞎說,我隻是看不過她們母子在外麵淋雨。”


    “這樣。”南鳳辭靜靜的翻過一頁紙。


    周琅看窗戶還開著,“你不是在睡覺嗎?”


    “睡不著,起來看看書。”南鳳辭說。


    周琅問,“什麽書?”


    南鳳辭將書合起來,將扉頁展示給周琅看。


    周琅一看書的扉頁白紙黑字寫著‘顰笑十二豔’,臉色都有些變了。他看過這書,更準確一些來說,這書就是專門為他寫的。因他和謝縈懷在花間風流韻事,惹得許多酸腐文人意淫寫出這樣一部‘著作’在坊間傳閱。謝縈懷從前還饒有興致的買了一本回來給周琅看,書中寫他與謝縈懷兩人在青樓楚館裏恣意淫樂一類的事,有理有據,有名有姓,當然都是人胡編亂造的。


    不說誰能看到謝小侯爺在床幃間如何如何,就說周琅,他實是沒有任人圍觀的癖好。但偏偏當初他風流之名太甚,那些被寫到的女子都借著他的名聲,得到更多世家子弟的青睞,所以無一人揭穿,導致這書中所說的荒唐事愈傳愈廣,愈傳愈真。


    “哎呀,想不到周公子看起來斯斯文文,竟喜歡紅燭軟鞭一類的玩意兒。”南鳳辭輕輕一笑。


    周琅這從前的事,也說不清楚了,索性解釋都不解釋。


    南鳳辭又將書翻開,神情仿佛是在看一部文雅的著作似的,周琅看過,知道那書中字眼何等淫褻露骨,他看的都覺得臉熱,麵前這人卻如此平淡,實在是……


    “廿二日,周郎與白若姑娘攜遊踏青,行至南山寺山下四角亭中,忽發興致,盡褪衣衫……”


    周琅聽前兩句不覺得,聽到後麵臉色都變了,幾步走過去,將南鳳辭手上的書奪了過來。


    “小公子這是怎麽了?”南鳳辭裝出不明白的樣子。


    周琅掃了幾眼,見書中所寫內容實在不堪入目,更何況還是用的自己的名字,他想要將書撕碎,南鳳辭身子一動,剛剛還是靠在床上,一眨眼已經將書奪下來繞到周琅身後,“這書寫的有意思的很。”他又翻了幾頁,挑了些露骨的字句念給周琅聽。


    這種東西,向來是私藏著看的,誰像那南鳳辭一樣,居然要當著他的麵念出來。


    周琅搶了幾回,都搶不回來,他看南鳳辭一臉戲謔神色,也知道他是故意的,索性站定了,環著胸聽南鳳辭念。


    南鳳辭念了一段周琅夜禦數女的段落,念完了還刻意停了一會兒,誇讚周琅,“小公子真是勇猛無雙。”


    周琅也是豁出去臉皮的,“天賦異稟,你也羨慕不來。”


    南鳳辭沒想到周琅會這麽接上一句,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周琅看南鳳辭沒說話,掀開衣擺,翹著二郎腿坐在桌邊,“你要是空虛寂寞,靠讀這些淫書來消遣,不如自己去青樓楚館裏試驗一番。”


    周琅這句話本來是要堵南鳳辭的嘴,沒想到南鳳辭回過神兒來,笑著應了一聲,“好啊。隻是——我更想和小公子試。”


    反被噎了一下的周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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