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


    令狐沛醒來, 見榻前伏著的令狐柔,她幾日都沒有休息好, 如今牽著令狐沛的手才睡著。但她睡也睡的極不安穩,英氣的眉緊緊蹙起, 令狐沛伸手想碰一碰令狐柔的麵頰,卻不想牽扯到了肩胛上的傷口,疼的額上出了一層冷汗。


    令狐柔若有所覺的睜開眼,見到自回家起就一直昏迷不醒的令狐沛如今終於睜開眼,聲音都在發抖,“爹……”


    “小柔。”令狐沛臉色慘白,即使這樣他還是勉力的坐了起來。


    令狐柔扯了枕頭墊在他的身後, 鬆開令狐沛的手, 起身要走,“爹,我去和兄長說你醒了——”


    令狐沛抓住她的手,“小柔。”


    令狐柔回過身。


    令狐沛又撫著胸口咳嗽了兩聲, “別去叫胤兒。”


    令狐胤也在榻前守了兩夜了, 才叫人勸下去歇息。令狐柔本來是要告訴兄長,找兄長安心,但聽令狐沛這麽說,還是又坐回了榻前。


    “爹有事和你說。”令狐沛道。


    令狐柔望著令狐沛,點了點頭。


    令狐沛望著眼前較之從前清瘦許多的愛女,心中也是一痛,伸手去碰令狐柔麵頰。令狐柔就如同小時候一般, 捉住他的手,在臉頰上婆娑著。


    “爹現在和你說的,你不要告訴胤兒。”令狐柔與令狐胤皆是他一手撫養長大,但撿來的兒子,又怎麽抵的上骨血相連的女兒?令狐沛早在牢獄裏,就已經做好了打算,“好嗎?”


    令狐柔微怔,但和令狐沛的目光相觸,不由自主的就點下了頭。


    “二皇子要我,將胤兒交給他。”令狐沛說。


    令狐柔蹙眉,“二皇子要兄長做什麽?”


    令狐沛忽然歎了一口氣,“小柔,爹有許多事一直沒有和你說過。”


    令狐柔神色惶惑更甚,“爹——”


    “胤兒並非我親生。”令狐沛說完,還緊緊的抓住了令狐柔的手。


    令狐柔整個人都頓在原地,“爹,你說什麽?”


    “胤兒,胤兒是我從前,在北狄皇城裏,撿來的,那時我看他年紀與你相仿,動了惻隱之心,才……才將他收容。”令狐沛說到此處,眼中也有悲痛之色。令狐胤雖說不是他親生,卻是他一手帶大的孩子,“二皇子如今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若我不將他交出去,那我令狐家……”後麵的話,令狐沛也說不下去了。他為天子盡忠,天子卻要逼他割舍掉掌心的肉。


    令狐柔從未聽過這一秘辛,如今聽到了,整個人呆滯不言。


    “小柔——”


    令狐柔這才從極大的震驚裏回過神來,而後她第一想起來的,是前幾日,她從兄長那裏拿走的虎符,如今令狐沛回來,卻是要將兄長的命,也交出去……


    “小柔!”


    令狐柔將手從令狐沛手中緩緩抽了出來,而後木木的搖頭,“二皇子是要他的命。”


    令狐沛何嚐不知。但他如今又有什麽退路?他能回來,便已經是準備好了為了令狐家,犧牲掉令狐胤。


    “兄長這些年,為了令狐家,險些死在戰場上——”令狐柔的眼中慢慢積蓄出了滿滿的眼淚,“如今一句,他是撿來的,是北狄的人,就要將他舍去。”積蓄的眼淚滾落出來,令狐柔鮮少落淚,是因父親教導她,將門之女,隻可流血不可流淚,但現在她又止不住這些軟弱無用的眼淚,“爹,兄長他——”


    “他始終是北狄的人。”即使令狐胤是他一手撫養長大,即使令狐胤為天擎立下了赫赫戰功,都不抵他生來是北狄的錯誤。


    令狐柔聽了這一聲,許久之後忽然慘笑出聲。


    “小柔——”


    令狐柔站起來,甩開令狐沛抓她的手,一步一步往後退,“如果這是真的,我情願讓兄長活著離開臨安。”


    令狐柔退到門邊,忽然聽到一聲響動,轉過頭來就看到令狐沛跌倒在了地上——他在牢獄裏受了刑,如今摔在地上,肩胛上的傷口又裂開在往外滲血。


    令狐柔連忙回來去扶令狐沛,“爹!”


    令狐沛不顧傷痛,緊緊的抓住她的胳膊,“小柔,來不及了。”


    “什麽來不及了?”有什麽是在沒發生之前就來不及了?


    “二皇子,已經派了重兵,圍在臨安城外。”早在令狐沛被放回來的時候,那些士兵便已隨著押解他的士卒,將整個臨安城圍的水泄不通,“此番,若我們交出胤兒,令狐家尚還有一線生機,若不交,隻怕我令狐家就難逃這一劫了。”


    “皇上竟真的要動我令狐家?”令狐柔扶著令狐沛的手開始發抖。她雖然是個女子,這些年雖父兄上陣殺敵,沒有一次臨陣脫逃,如今大敗北狄,皇上就向他們令狐家舉起了鍘刀?


    令狐沛心中何嚐不酸澀難當。他一生征戰,年輕時護不住妻子,到如今鬢發斑白,還要靠著舍去兒子來保住全家的性命。


    “這就是我效忠的皇上?這就是我令狐家,效忠的皇上?”令狐柔不知是在詰問父親,還是在詰問自己。她將兄長的虎符交了出去,才致使兄長走到如今的絕境。


    “二皇子隻給我三日。三日期限一到,他便親自率兵,殺入臨安城,到時……”


    令狐柔從憤怒到無力再到麻木,好似隻是一瞬間,“到時,這天擎,就再也沒有我令狐家了。”


    “是。”


    這已經不是抉擇。這已經是絕境。


    她以為皇上將她父親放回來,就已經是度過了這一難關,卻不想,更大的危險還蟄伏在後麵。


    “小柔,我護不住你的母親,現如今唯一的心願,就隻有你了。”令狐沛每一字,都好似沾著血氣。


    令狐柔站也站不穩,跟著令狐沛一起倒在了地上,“娘親……”


    她幼時就沒有了母親,身邊隻有父兄,但父兄隨時嚴苛的人,但都處處為她——從前她落在敵陣,是兄長單槍匹馬而來,將她救上馬。但即使如此,她依然覺得,自己和兄長的距離很遠,遠到隻能生出滿心的敬畏,而生不出孺慕之情。


    “小柔,爹隻想你好好活著。”


    令狐柔喃喃,“好好活著……”


    好好活著,就需要舍掉兄長的性命。


    她忽然想起,二皇子和她說的,放她父親回來,需要她去做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拿走兄長的虎符,第二件事,就是交出兄長的性命。


    她到現在,才明白。


    令狐沛抬手拭去她臉上淚痕,不想剛擦去一滴眼淚,另一滴更加滾燙的眼淚就又落了下來。


    ……


    “將軍。”長青見令狐胤臉色蒼白,手邊放著一碗還升騰著熱氣的藥。


    那是他要端去令狐沛房中的。


    “將軍……”長青看見令狐胤放在桌上的手顫抖的不像話,他還沒有見過如此反常的令狐胤。


    令狐胤不光手在顫抖,連聲音也在顫抖,“好冷啊……”


    “冷?”今年的冬季比往年都來的晚一些,如今雖然冷,但卻沒有冷到要發抖的地步,“將軍,我去拿些炭火過來。”


    “不……不用了。”令狐胤的手抖的太厲害,以至於他手邊放著的藥碗都掉到了地上。


    深棕色的藥汁散發著苦澀的味道。


    “將軍!”長青上前一步。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令狐胤記起了周琅同他說過的話來,那時他就覺得這是一句箴言,如今果然契合了他的下場。令狐胤忽然大笑,隻是那笑聲裏又透出一股子淒涼的味道。


    是他自己要斬斷退路。


    是他自己要賭一賭人心。


    令狐胤撫著胸口佝僂下身體。他真的覺得冷,好似身處寒冬,自己一腔熱血,盡數澆在了寒冰上。


    長青上前幾步,想要去扶令狐胤。


    令狐胤埋身在陰影裏,聲音冷淡好似要消逝,“出去。”


    長青欲言又止,最後也隻答出一聲,“是。”


    等到大門緊閉,一直低著頭的令狐胤,也沒有抬起頭來。


    ……


    夜幕。


    令狐柔前來敲門,“兄長。”


    身在黑暗的令狐胤抬起頭,這才發現四周已無光明。


    沒有得到回應的令狐柔又敲了敲門,“兄長。”


    在她敲第三聲的時候,麵前的門終於打開了。


    令狐胤站在門邊,低頭望著她,神情還是那樣冷淡,和平常相比,好像並沒有什麽不同。


    令狐柔卻偏偏覺得一顆心哆嗦的厲害,需要閃避令狐胤的目光,才不會有那種被全部看穿的感覺,“兄長,爹已經醒過來了。”


    和她一起在榻前不眠不休守了兩日的令狐胤此刻的反應就太過平淡了,“嗯。”


    “爹想見一見你。”令狐柔自覺每一個字說出來,心就抖的厲害一分。


    但令狐胤好似完全沒有覺得她的異常,又好似已經完全看穿了她的伎倆,“嗯。”


    令狐柔連頭也不敢抬。


    還是令狐胤主動開口,“走吧。”


    令狐柔帶著令狐胤去了前廳。


    令狐沛坐在高位上,因為重傷未愈,所以顯出了幾分老態,他好久沒有見到令狐胤了,現在再見,隻覺得令狐胤又要比記憶裏的英武上幾分,“胤兒。”


    令狐胤古井一般的目光晃動了一下。


    “過來。”令狐胤招手。


    令狐胤走到他近旁。


    令狐沛望著他冷峻非凡的麵龐,忽然也覺得語塞。那是他從小養大的孩子,雖然不是親生,但他比任何人都要出色。


    令狐胤望見了桌上擺著的兩杯酒。


    “你都已經長的這麽大了。”令狐沛到此時,才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好好看過這個孩子。他伸手去牽令狐胤的手,待摸到他手掌上厚厚的繭時,心裏切切實實的抖了一下,“也許是我老了,總愛回想以前的事……那時候你和小柔,都這麽高一點兒,槍也拿不穩,弓也拉不開。”


    令狐胤眨了眨眼睛。平日裏回憶起來很清晰的往事,從令狐沛口中再說出來,就變的很陌生了。


    “哎。我老了。”


    令狐胤默然不語。


    令狐沛也不敢再講下去,他拍了拍令狐胤的手背,而後鬆開,“想起這麽些年,我們爺倆,竟也沒好好喝一回酒。上一回小柔大婚——你沒有回來……”


    令狐胤的唇角微微動了動,像是一個笑的弧度。


    “那我該自罰三杯,這裏怎麽隻有兩杯?”仿佛玩笑一樣的口吻。


    令狐沛一愣。


    令狐胤伸手端起一杯酒,目光直視令狐沛,“爹,你教我男兒誌在天下,你教我為君王盡忠百死不辭。”


    令狐沛嘴巴張了張,看著令狐胤端起酒杯,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令狐胤一直在等他說話,等了許久,卻也沒有等到一個字。


    “忠義在我骨血,這骨血是你予我的。”如今這骨血眼前這人又要親手剔去,“令狐家不負天擎江山,我也,不負令狐家。”


    他生來便背負層層枷鎖,生來就不曾輕鬆過一時半刻。他真的誰也不負,隻負了一個自己。


    周琅。


    周琅。


    他最想要的東西還沒有得到,就在一開始就輸的一無所有。


    但即使在此刻,他也還抱著一絲奢望。但這奢望也在此刻被擊的粉碎。


    “胤兒……”令狐沛覺得,令狐胤好像已經知道了一切。


    他身後的令狐柔伸出手,想要攔他,但在最後卻又放了下來。


    令狐胤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身上那一層枷鎖終於剝去,在這個時刻,令狐胤竟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


    終於,可以放下了。不必在覺得虧欠誰,也不必覺得在愧怍誰。


    令狐胤端起第二杯酒,“為什麽這麽苦?”說完他搖首一笑,又仰頭飲盡,“以後這世上,就再沒有令狐胤了。”


    “兄長!”令狐柔見他喝盡第二杯酒,才撲到近前來。


    酒杯落地,令狐胤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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