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文,有什麽事不能等到天亮再說,非要這個時候把我喊起來?”


    桃源縣知縣朱如是披著件長袍從內院走出,神情間帶著幾分惱意。


    他望著渾身濕漉漉的許平生微微皺眉,警告道,“我家那口子的脾氣你是知道的,要是不給個合理解釋,小心她咒你祖宗十八代。”


    朱知縣的家裏有隻母老虎,凶悍無比,人盡皆知。


    許平生平日裏是不敢招惹的,隻會躲著走,但今夜他帶著驚喜來,自然有恃無恐。


    “大人,還能有什麽事兒,詩成啦!”


    許平生強壓住心頭亢奮,迫不及待將懷中長袍置於書案上,小心翼翼鋪平打開,露出了那張折疊起來的紅色箋紙。


    他許平生的後半生命運,可全在這薄薄的一張紙上了。


    朱如是卻表現得相當淡定,眼中未露半點驚喜,反而睡意滿滿。


    許平生的水平他是知道的。


    肚子裏的墨水剛好夠他在這桃源縣做個體麵的讀書人,平日裏寫幾首要死不活的打油詩那是沒問題的,但要說指望他的詩去打動京城翰林院的那幫老學究,是絕對不可能的。


    此次將寫詩重任交給許平生,也並非對他有所期待,而是純粹就想找個背鍋俠罷了。


    這一點相信許平生自己也早已看透,但他又有什麽辦法?


    死主簿不死知縣,這份官場人情世故許平生應該懂得。


    “嗬嗬,效率挺高嘛,我就說你行吧。”


    朱如是皮笑肉不笑,拍了拍許平生的肩膀以資鼓勵。


    隨後一邊漫不經心打開箋紙,一邊構思著敷衍的說辭。


    “這字是真醜啊,伯文,你的心亂了。”


    朱如是入眼個大概,同樣先點評了下字體。


    許平生老臉一紅,趕忙指了指邊緣處的署名:


    大夏朝天龍省巨海府桃源縣衙役許星牧。


    “原來是鳳麟這小子寫的啊……”


    朱如是倒是有些意外,他看了一眼許平生,眼中隨即多出了一絲鄙夷。


    虎毒還不食子呢,你許伯文為了活命,竟然將這口大鍋轉扣在自己文盲兒子的頭上,你還是人嗎?


    虧你平日裏還總是裝出一副慈父模樣,我呸!


    他頗為不齒,轉而繼續看詩,“呦!鳳麟可以啊,這詩名取得真不賴!”


    朱如是眼神忽地一亮,忍不住連連稱讚,“《白衣勝雪·恭請劍聖落劍太安城》,既拍了劍聖馬屁,又點明了聖上的需求,好!好!好!”


    他來了點興趣,登時繼續往下看,隨著目光的移動,他的身子有了微微的顫抖,表情逐漸變得離譜,瞳孔開始放大……很快,他就和一個時辰前的許平生一樣,徹底陷入了迷惘和震驚的狀態。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朱如是盯著這首詩,深陷其中,欲罷不能。


    久久無法回過神來。


    隻是用哆嗦的嘴唇不斷地低聲複述著那兩句,“除卻君身三重雪,天下誰人配白衣……”


    “大人?大人!”


    許平生見知縣大人這幅鳥樣,就知道他也已被此詩折服。


    趕忙將其喚醒,激動說道,“時不我待,快點蓋上衙門印章,送往京城吧!”


    朱如是受激驚醒,緩了片刻,他深吸一口氣,說了倆字,“不急。”


    許平生慌了,“還不急?劍聖大人雖是給了三天時間交詩上去,但消息層層下達,到了咱這已經過去兩天了,如今隻剩最後一天,咱得抓緊啊!”


    朱如是戀戀不舍放下箋紙,說道,“時間方麵我自有分寸,你不用管,現在我隻問你,如果此詩沒能入得翰林院大人們的法眼,鳳麟他該怎麽辦?”


    許平生愣了一下,很快便搖搖頭,“隻要不是個傻子,應該都知道這首詩的分量。”


    朱如是跟著搖搖頭,“凡事都有例外,保不準翰林院負責審核的官員是那等濫竽充數之徒,不懂詩文之道呢?他們要是把這首詩刷下來,到時候聖上統一歸責,鳳麟豈不是白白丟了性命?”


    說到這裏,他歎了口氣,“鳳麟還年輕,承擔不起這樣的風險啊!”


    許平生臉色漸漸黑下來,他沉聲問道,“那大人說該怎麽辦?”


    “好辦!與其個人擔責,不如分攤風險。”


    朱如是說道。


    許平生語氣漸冷,“敢問大人怎麽個分攤法?”


    朱如是笑道,“很簡單,把署名處的衙役許星牧五個字去掉,這首詩不以個人名義上交,而是以衙門的名義,咱們桃源縣本就是一個整體,講究的就是個團結,嗬嗬,榮辱俱共嘛,伯文啊,你說對不對?”


    說完他緊緊盯著許平生,臉上帶著笑,眼神卻十分陰冷,帶著濃濃的警告味。


    許平生早已臉色鐵青,他萬萬沒想到,朱如是竟然可以不要臉到這個份上。


    他很想一把奪過那首詩,獨行上京城參賽,走之前還要衝著朱如是的豬臉噴口唾沫,告訴他一邊玩兒去。


    但他沒那個骨氣。


    讀書人的骨氣在權勢麵前顯得是如此微弱,如此卑微。


    他逆來順受慣了,這次自然也不例外。


    “都聽大人的。”


    許平生最終鬆開了拳頭,低聲回了句。


    隻是老臉顫動,預示著他內心不忿。


    朱如是笑著點點頭,對於許平生的表現很是滿意。


    他當場表了個態,說等到此事一結束,衙門裏空出來的典吏位子就給鳳麟了,些許彌補,讓許平生的屈辱和憤怒值稍稍降低了一丟丟。


    再有片刻,朱如是親自動筆,將這首詩原封不動的抄了一遍,隻是署名中的“衙役許星牧”五個字已被他抹掉。


    蓋上桃源縣衙門印章,仔細封邊和裝訂,鋪上油紙,確保詩文紙張不會被雨水浸濕後,這才喚來了信使和快馬,帶上急遞鋪令牌,冒雨往京城趕去。


    ......


    與此同時,遙遠的北師京城,翰林院帶品的官員幾乎全部出動,在那位頭發半白的翰林學士帶領下,加班加點,連夜對全國各地,省府州縣遞送上來的詩文進行初審。


    品質好一點的便會送往書院,交由院長大人做最後決斷。


    品質較差的則會直接拉入黑名單,等待秋後算賬。


    如今三天時間已經過去大半,翰林院的各路學霸至今沒找到一篇完美的詩作,大部分是勉強過了初審,送去書院湊數。


    偶有幾篇佳作,卻又有抄襲古人的嫌疑。


    為此那位翰林院學士,兼任吏部左侍郎的王之渙王大人私下裏曾不止一次的拍了桌子,大罵天下讀書人的腦子都拿去喂了狗了,連首正經的詩文都作不出來。


    交詩時日臨近,翰林院裏的歎息聲越來越重,王大人也已經徹底破防,他也不裝了,直接當著眾同僚的麵,指著滿桌子的狗屁詩文口吐芬芳。


    翰林院一幫小老弟噤若寒蟬,望著平日裏穩重如山,頗有涵養的王老大竟如此失態,一時間唏噓不已。


    無人勸阻,唯有共情。


    大夏詩文之道,竟已沒落到這種地步了!真是悲哀!


    時間很快來到了交詩前的最後一個夜晚,大部分詩文都已初審完畢,剩下一些來自偏遠州縣的詩文大家都沒放在心上。


    就在所有人都對這次舉國造詩的壯舉感到失望時,一張裹在厚厚牛油紙中的紅色箋紙,從遙遠的桃源縣披風斬雨而來。


    它以八百裏加急賦予的特權,完好無損的落在了王大人的案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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