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l不想給妹妹講故事,卻很樂於給妹妹他們家那短得可憐的“家史”。鄭l年長,小時候還見過顧益純幾麵,在他的描述裏,顧益純是個絕世大好人,形象好、氣質好、人品好、禮貌好……


    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鄭琰原本還以為,顧益純此人就是像在李俊家裏見到的那樣,咳,裝模作樣,如果再加上一條的話,還有在季繁麵前裝孫子。沒想到他孤身來到自己家裏,居然變了一個樣子。


    顧益純還是這個樣子看起來比較順眼,鄭琰在心裏下了個評語。


    顧益純也算得上是國內數得上號的“名士”,名頭固不及季繁響,勝在有一個不錯的姓氏,自有家族為其經營名聲。鄭家長輩如鄭靖業、杜氏,對他是有一份革命友誼、故人之情,晚輩如鄭l、鄭德安等,也是久聞其名,便是媳婦與方氏、趙氏,也都聽過他的名字。


    插花一句,顧氏、趙氏同為名門世家,相互之間還有一絲不算太遠的親戚關係。


    鄭靖業很是鄭重地向大家宣布:“三十年前,我與顧兄已是通家之好。”


    所謂通家之好,就是指在眼下這樣的場合,雙方男女之間不需要過於避諱,在公共場合如食堂,都是可以隨便見麵的。


    他老人家一句話,女眷們就省得避開了。顧益純粗略地知道鄭家的情況,又問了趙氏父親好不好。顧益純的妹妹嫁到了趙氏本家,是趙氏將要出五服的伯母。趙氏恭敬地答道:“家父尚算康健,也很掛念伯父。”她是鄭家媳婦,稱呼也就隨著丈夫了。


    顧益純一笑而過,又與鄭靖業說些閑話,並不涉及到季繁,隻說他上一回到京裏來還是鄭靖業沒入京為官:“我上一回便是住在寧安坊自己家裏,今番依舊在寧安坊,總覺不如以前了。”


    鄭靖業舉杯,顧益純感歎完了也舉杯,滿堂皆飲。


    放下杯子,鄭靖業道:“你覺寧安坊不如從前也是有緣由的。削爵以來,那裏的排場可是減了。”


    顧益純眉頭一皺。


    鄭靖業話鋒一轉:“顧兄此次入京,自己有什麽打算麽?”不等顧益純回答,又說,“先生入仕已成定局,你不想入仕這我是知道的。既不想入仕,再呆在先生身邊就有些不妥,你想好去處了沒有?”


    顧益純這兩天正在煩惱這個呢,季繁的這個職位已經夠高了,可以自己征辟僚屬。隻要顧益純自己願意,少不得在季繁那裏混個一官半職,而且依季繁對這個弟子的滿意度來看,這個職位還不會太低,而且必是“清要”之職。


    顧益純不想涉足政治,真要入了官,他就是個為顧家家族勞碌的命了――除非與家族決裂。顧家幾百年的世族,絕不是鄭靖業本家那樣的小家族,說跑就能跑得了的。即使是鄭家,鄭靖業當年離開本宗也是花了很多心思,一點家業也折了一半兒進去才跑了出來。跑出來之後,做了好幾年的官,還會受這個家族的困擾――直到他心情不好就找家族的麻煩把這個家族整得煙消雲散。


    何況是顧氏?所以一直以來顧益純都有出仕的機會,他都拒絕了,有多遠躲多遠。咳咳,季繁因此很是看重他淡泊名利的作派。


    鄭靖業很理解顧益純,也就更加討厭顧家,也就不想提顧家。隻問顧益純有什麽打算沒有。


    顧益純發現隻要跟鄭靖業在一起,他苦笑的次數就會增多,他那倒黴催的名士淡泊形狀總要受到刺激。悶頭喝了一口酒:“先生也想我出仕,要不就薦我入幕府,我沒答應。”


    “還留在京城麽?”


    顧益純對上鄭靖業的眼睛:“先看看。”


    鄭靖業沒有閃開,嘴角微微上翹,與他不同,顧益純對季繁的某些行為可能覺得有點不妥,但總的來說還是很尊敬這位老師的,季繁就這樣被自己給坑進朝堂了,顧益純肯定不放心。扣下了季繁,就等於扣了個人質,除非顧益純對這位老師失望,否則他不會這麽輕易離京。


    杜氏等兩人慢慢移開眼睛才說:“你們兩個就算多年不見,也不用這樣兩兩相望罷?往後都在京裏,有的是見麵的時候讓你們對著相麵,現在還是吃飯罷!菜都涼了!”


    鄭靖業捏著酒盅道:“就你管得多。”顧益純笑著搖搖頭:“阿杜的脾氣還是沒變。”


    他們三個說話,底下兒孫輩的麵麵相覷,眼睛都不知道看誰好了。


    杜氏衝兩個男人翻了個白眼:“我原就這副脾氣,要變什麽?三十多年了,嫌我管得寬?晚了!”說著又衝顧益純舉杯邀酒,“這是在自己家裏,別說那些外麵的事,聽著就頭疼。”


    顧益純好脾氣地喝了,又對鄭靖業道:“她不是這副脾氣,撐不起你這個家,”又故意用大家都聽得到的聲音小聲道,“還要在管家婆手裏討飯吃,總要誇一誇。”


    鄭靖業與杜氏都笑了。


    鄭靖業正色對杜氏道:“你怎知我方才說的就是外麵的事?我問顧兄是不是有意出仕,正是家事。”


    顧益純也好奇,停杯問道:“我出不出仕,與你家事何幹?”


    鄭靖業放下杯子,整整領子,一指下麵,嚴肅地道:“你看我這些兒孫還能看罷?”


    顧益純也嚴肅地點頭:“很能看。”


    “夠不夠當你學生的?這些人,隨你挑,你選上誰是他的運氣,選不上的,我再另尋師傅。”


    顧益純靜靜地看著鄭靖業,鄭靖業毫不回避。鄭l等已經很興奮了,顧益純這些年遊手好閑沒為國民生產總值做出過什麽貢獻,有點兒時間都當名士去了,實在太閑,都貢獻給科學文化知識了!季繁越來越老,精力也不如以前,後來收的不少弟子很多時候是顧益純代為授課,隻是顧益純自己是一個弟子也不肯收。


    鄭l眼巴巴看著顧益純好一會兒,忽然伶俐了起來,自己起身,還趕著弟弟妹妹、兒子侄子起身,上前到顧前純案前躬身站好,就差一起跪下了。方氏妯娌也敏捷地跟著站到一旁。


    剛站好,就被鄭靖業喝退:“添什麽亂!下去吃飯!”


    杜氏反罵鄭靖業:“你才不要添亂!剛才的話應該悄悄到書房裏商議才是,你當著孩子的麵渾說,又怪誰?”轉對顧益純道,“你一直一個人,這麽多年了,送你奴婢你也不要,自家也不收弟子,真要這麽孤零零的過下去?”


    鄭靖業一指自己的子孫,豪氣衝天:“你就都收了,也沒人能支使得了他們!”他知道顧益純的心結,也是擔心自己收了弟子,礙不過情麵,受顧氏所請托,弄得像是顧氏門客一樣。


    鄭靖業的子孫,想來不會這樣。


    顧益純大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好!好!好!”


    ――――――――――――――――――――――――――――――――――――――――


    一頓飯,鄭靖業給家裏子孫拐了位極其難得的老師,前麵說了,顧益純代師授課很長時間,雖然自己不收徒弟,但是很多師弟都算是他的半個弟子,他的名頭也是極響的。


    鄭琰第二天才知道,她也入了顧老師的學生名冊裏了,因為她也要參加拜師禮。


    拜師可不是一件隨便的事情,鄭靖業為此準備了好久。


    在外界看來,鄭靖業先是薦了名士老師入朝,又為自己的子孫拜名士師兄為師,擺足了親善的樣子。而且,他老人家現在在朝上也不搞風搞雨了,處於半蟄伏狀態,很像是“幡然悔悟”了。


    連季繁也被他給騙了過去,聽說顧益純答應了鄭靖業的要求,皺了皺眉頭,忍了一會兒才說:“他那幾個兒子倒未聞有劣跡,若是可堪調-教,你便用心教導,不要讓他們走偏了路。”竟然沒有反對,而且這句話還是在籌備自己的一套班子的間隙裏抽空對顧益純說的。


    顧益純默。


    他這個老師,不可謂不聰明了,否則也成不了名士。在這個沒有網絡沒有傳媒的時代,想成為一代名士,除了過硬的學識,還要有一顆能發現機會的頭腦去推銷自己、讓眾人知道自己。能做到全國聞名,季繁一點也不蠢。


    可是現在卻……


    顧益純道:“學生明白。老師入朝為官,也請自己保重。”


    說鄭靖業功利心重,哪個名士又不想指點江山呢?就算是本來不想,隻想做隱士的,名頭大了,來請教的人多了,也免不了自得起來。顧益純知道自己怎麽說都沒有用了,現在隻希望鄭靖業手下留情。


    鄭靖業應該會手下留情,畢竟昨天晚飯後鄭靖業向他保證過了。


    鄭靖業說:“天下對我誤會良多,旁人尤可,季師令我痛心,”然後就舉了許多的例子,“這些事,不決斷則誤國啊!”然後表示,隻是希望季先生入朝來接觸一下,知道其中的難處,同時,“先生有大才,真能有我想不到的更好的辦法也未可知。我也想一手把事辦了,一手收好名聲呢。”


    顧益純理解:讓這老家夥過來,一是讓他吃吃苦頭知道一點難處,不好意思再胡說八道說政府不作為――這是主要目的;二是試試他的能耐,如果真的好的解決辦法,鄭靖業也樂得做個好人,順利跟著沾點好處。


    不過,顧益純懶洋洋地靠著隱囊:“一入名利場,事情可就不太好說了。”


    鄭靖業悶聲道:“我給了他機會了。”出不出仕在季繁,能不能解決問題也是考驗季繁自己的能力,季繁做什麽事情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顧益純默。


    罷了罷了,自己收了鄭靖業的孩子,也是賣了他一個人情,鄭靖業總不會做得太絕。有自己在,總能從中轉圜,也好為季繁解一解圍。


    ――――――――――――――――――――――――――――――――――――――――


    鄭家子孫的拜師禮是隆重的,鄭靖業有人抬高顧益純,反正季繁已經入了官場了,算不得名士了。既然顧益純想混“名士”圈子,那他就要把這位師兄抬到圈子的頂端,為他再添一層保護膜。


    有封號如鄭琰都被勒令不許穿朝廷發的製服,隻穿一件很莊重的禮服,鄭靖業自己也沒有穿製服,顯得像是普通的父親為子女請老師一樣。


    拜師的地點也不是鄭府,而是顧益純在宣德坊的一處宅子裏。宅子是顧益純自己的,他既不做季繁幕僚,也不好混在季繁家裏,更不想住到顧家在京中的宅子裏,自買了一處宅子住下。


    他手頭沒幾個錢,遊手好閑呐!此時講究家族共財共居,如果祖父、曾祖父,反正吧,有個頭兒活著,子孫就要住到一塊兒,而且不許有自己的小產業。私房錢是免不了的,也隻是夠奢侈地生活而已,比如顧益純有錢雇鄭靖業抄書,敢置房置地?抓起來可以打四十板子,打不死再判一年有期徒刑。


    這一處宅子買下來,還是得跟族裏說明一下情況才行。


    族裏比較大度,顧氏一族一向既維護傳統又懂得變通,很爽快地答應了。同時暗示,是不是多收幾個其他的弟子?他們連推薦表都做好了,顧益純給推過去了:“先看看這幾個德行如何。”暗示,如果鄭相的子孫跟世家子弟脾氣不投,豈不是自找麻煩?


    顧家勉強同意了。


    拜完師,鄭琰的苦難日子也開始了!


    顧益純一點也不在乎他的學生們乖不乖,他也是有真材實料的。不說文化課了,以他老人家五十出頭的年紀,還能百步穿楊,烹茶煮酒賞花拂琴樣樣精通,悄悄說一句,連賭博都是一把好手,真是不服都不行!


    鄭l樂不可支,恨不得辭官不做過來聽課,被鄭靖業和顧益純聯手抽了回去,隻能利用業餘時間學習。


    哥哥們服了、侄子們服了,鄭琰也服了。但是,她很感興趣的賭博活動此時不讓她學,她有別的功課。


    她爹早就好聲好氣地跟她解釋過了,她已經是大姑娘了,要多學一點東西了,於是她的課程就有了新的安排。本來的安排是,早起跟哥哥侄子們一起讀書,下午學習淑女課程。


    原計劃裏,下午的課程是讓趙氏來教的,趙氏懷孕了,隻好按下。現在來了個顧益純,聽了這個情況之後果斷地說:“不妨事,我有數,讓她過來跟我學。”


    顧益純當然不會女紅,但是據他說,女紅是要會一點的,如果不太會,也沒什麽,反正鄭琰現在是剝削階級的一員,能拿得起針線就行了。如果在淑女技藝裏非要放棄一樣的話,對於他們這個階級的人來說,必須是女紅。


    甚至你的字也可以寫得醜一點,隻要認得就行了,但是遊藝一類卻是必須會的。淑女功課三大宗:唱歌跳舞做遊戲。呃,錯了,是騎馬、跳舞、唱歌。除了學習一點文化課之外,這年頭的貴族教育裏還包括體育藝術。


    貴族之家相邀遊園是常有的時候,聚會的時候,男女分拔,興致到時,拍案而歌,那是必須的。如果你張不開嘴,是要被嘲笑的。又有郊外踏青,妹子也要騎馬,時代開放嘛。


    顧益純表示,女人應該天生就有做針線的天份的,這個不用著急,即使著急,鄭家也肯定能找到合適的繡娘當師傅。當務之急是讓鄭琰學唱歌、跳舞、騎馬、射箭。


    這幾樣他都能教,而且還嚴禁鄭靖業夫婦找什麽著名歌星當老師,據說會教歪了孩子。你可以唱不上高音,卻不能唱出帶著庸俗調子的歌。此外,還要學習樂器,同樣要練習“高雅”的曲目,而且,必須帶著高雅的意境。技巧可以不嫻熟,但是心靈必須不能是一邊彈著高山流水,一邊想著水煮魚。


    “不喜歡沒關係,我也不喜歡這些膩膩歪歪裝模作樣的,可你得會!”沒商量,學吧!


    是要命的還不是這個,顧益純還要鄭家準備幾道拿手菜,讓鄭琰學,鄭琰同學必須對廚房熟悉再熟悉。因為……凡有些曆史的家族,誰家沒幾十道私房菜呀!


    然後,據顧益純說,世家女孩子比別人家多的就是底蘊,除了禮儀之外,還有譜係之學。這是必須學的!哪郡有哪些旺族,都分幾房,與另外幾家有什麽樣主要的姻親關係,幾百年下來,盤根錯節,你不是生在這個圈子裏,經過十幾二十年乃至幾十年的耳濡目染,都不一定能搞清楚。用顧益純的話來說,像鄭琰這樣的,現在開始背都有點晚了。


    說完又搖頭:“你們家三娘,他們那裏教導已經算是很不錯了,如今看來也不如前了。她知道的譜係就已經少了很多。”


    鄭琰兩眼望天:我這是造的什麽孽呀!怎麽又開了種田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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